2019年 9 月 9 日是马云在阿里巴巴上班的最后一天。 6 年前， 马云卸任阿里巴巴 CEO, 卸任演讲的时候他曾数次哽咽。 6 年后， 马云正式辞去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职务。他轻描淡写地说，退休 了也会继续折腾，换个江湖，后会有期。 2019 年，马云 55 岁。 两年前，在万科股东大会上， 66 岁的王石最后一次以董事会主席 身份亮相，正式退休。说退就退，王石此后的活动无非是划划赛 艇、爬爬山，参加一些环保公益活动。他说 70 岁就去沙漠种地。
2019年，柳传志已经 75 岁。他早已有了金盆洗手的想法， 不仅卸任了联想的董事职务，还注销了旗下多家公司的法定代表 人职务。同样已经 75 岁，只比柳传志小 6 个月的任正非想都不敢 想退休这件事， 47 岁的女儿孟晚舟还被扣押在遥远的加拿大，华 为这艘船遇到了前所未遇的风暴。
有人问张瑞敏，张首席，你什么时候退休啊？张瑞敏这一年 恰好70 岁。他还不想退休。张瑞敏说：“其实，我也可以马上退 休，但是，我还没有完成一件事。我希望我交班的时候，交的不 是一个帝国，也不是一个有围墙的花园，而是一个生态系统。" 14
有人曾问王健林，你什么时候退休啊？王健林咬咬牙说：“我 干到2020 年，那时候 66 岁，我一定会退！”王健林退休了，王 思聪能接班吗？王健林倒是想得开，他说，如果王思聪本人有能 力并且有信心接管公司，那就把万达集团给王思聪，若是王思聪 自己和公司负责人都不能认可他的能力，那么万达集团就要重新 找职业经理。I'
也有人问过董明珠，你什么时候退休啊？ 65 岁的董明珠毫不 掩饰地说，格力和她是分不开的，“即使我退休了，我也会去关注 （企业） ” ％
从2019 年开始，在今后的 10 年里，中国企业界将会经历一 代企业家密集的退休。想退的，不想退的，总有一天都得退。说 来有意思，那一代企业家，来的时候是争先恐后来的，散场的时 候，又是成群结队离去。
他们退下去之后，谁来接班呢？你能够想象一个没有任正非 的华为，一个没有张瑞敏的海尔，一个没有董明珠的格力，以及 一个没有李书福的吉利，一个没有王传福的比亚迪，甚至一个没 有许家印的恒大吗？
接班人问题，是中国很多企业在未来10 年将遇到的最大 挑战。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企业的后代，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二 代”，目睹了父辈创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境优越，有家族支 持，他们能不能顺利地接班呢？
司传煜就是一个二代。他是个身材挺拔的山东小伙，彬彬有 礼，诚恳谦虚。他恭恭敬敬地问我问题，像一个马上要上战场的 年轻军官向部队里的参谋打听战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边听传煜讲他父亲和他的故事，一边在想，这两代人的 差距这么大，好比一支游击队，新来的队长是军校里面刚刚毕业 的飞行员，这仗该怎么打呢？
传煜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被挤上车的人”。他年轻的时候是 山东交运集团的职工，工作很稳定，从来没有想过要下海。有一 次，工作中，他接待了一个从南方来的商人。那个商人非常赏识 他，教他做生意，还想拉他入伙，但被传煜的父亲拒绝了。公家 的钱多好拿呀，何必到外边受苦呢？后来，传煜出生，家里的经 济压力大了，他父亲才下定决心出来闯荡。
这条路走上就无法回头，而且只有荆棘，没有鲜花。传煜的 父亲一无资本，二无关系，他能够踵出一条路来，靠的是咬牙坚 持，靠的是比别人多流的汗水和泪水。1995年，传煜的父亲到湖 南去，在当地被骗，钱没有了，人反而被诬告，在派出所挨了打, 还被人在树上铐了一天。也就是这个时候，传煜的爷爷病危，传 煜的父亲在高墙内，恨不得插翅而飞。出来之后，他着急回家， 可就是买不到票。他跟“黄牛”买票，又被骗了一次，身上的钱 也被抢走。好不容易辗转奔波，最终回到家里，自己的父亲却已 经去世了。
父亲的人生像一部小说，儿子的人生像一篇散文。传煜小学 就知道父亲在经商，但父亲从没明确跟他说过长大要接班，只是 尽其所能给他提供最好的教育。传煜听从父亲的安排，先在国内 读大学，然后到国外读研究生，回到国内继续读博士。在父亲的 鼓励下，传煜先报考公务员，在中央部委和基层地方政府都干过。 当公务员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要当官，而是要增加阅历， 明白国家的运转机制，就像英国当年的贵族子弟都要去欧洲游历 一番，增长才干，结识名流一样。有用没用不说，这算是成长过 程中必须经历的环节。在政府工作了几年之后，父亲找了个时间， 正式跟他谈了谈接班的问题。一切准备就绪，传煜回到父亲的企 业，一边干活，一边观察，为将来接班做准备。
我问传煜，两代人之间的差异如此之大，会不会有冲突？他 说不会。为什么呢？因为山东是孔孟之乡、礼仪之邦，讲究孝道 为上，他对父亲本来就非常崇拜和尊重。其实，这是因为在传煜 看来，外人眼里的冲突算不上冲突。高三一次模考的时候成绩比 上次稍差，传煜曾经被暴打一顿。研究生毕业那年，刚从英国回 来的传煜兴致勃勃地给父亲讲述国外见闻，言语中父子俩竟然因 为中西方文化的思维差异以及企业管理理念不同争执起来。更让 父亲受不了的是，传煜提出要“分府别住”，这彻底触怒了父亲。 父亲结结实实揍了传煜一顿，最后以传煜主动下跪悔过告终。
我的一位朋友陈婷曾经在《环球企业家》杂志工作，后来专 门致力于做家族传承，帮着“企二代”顺利接班。我问她中国企 业的接班准备究竟做得怎么样，她讲了一件令她印象很深刻的事。 有一次，陈婷组织了个研讨会，企业家一代和二代都来了，一代 坐在一边，二代坐在另一边。陈婷请一代和二代分别写下对自己 家族的企业接班这件事情到底打多少分。一代们都很谦虚，不肯 写满分，他们给出的平均分是80分。再看二代。二代普遍打的分 数不到60分。
这是一个很普遍的问题。如果中国的企业不能顺利交班，那 很可能是因为这种“接班人”心态作祟。接班人思维的背后，是 父辈希望子女辈跟自己一样，于是按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子女，这 来自一种强烈的基因复制的冲动。子女一代则有一种被压抑的基 因突变的冲动，这是复制和突变之间的冲突。
复制有什么不好呢？复制很快会导致退化。一个民族的退化， 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快。看看日本吧，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 日本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民族；进入90年代之后，日本经济进入了 “失去的20年”，到现在还没有起色。老龄化社会的负担很重，年 轻人变得越来越没有激情，他们是无欲望的一代。1984年，43岁 的宫崎骏推出了动画片新作《风之谷》。《风之谷》的主题是：再 强大的敌人也战胜不了我们。10年之后，到了 1994年，59岁的 导演高畑勋推出吉卜力工作室的另一部作品《百变狸猫》。《百变 狸猫》的宣传词是：当只猫其实也不错。17
当只猫当然很不错。从年轻人的角度来说，不要那么辛苦， 开开心心地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谁说人非要努力 进取才行？在二代里，想当英雄的有，想当猫的更多。有一个 “富二代”，家里很有钱，自己买了好几辆豪车，但他对家里的生 意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的兴趣是在路边开大排档。你放心，这样 的孩子绝对不可能败家。真正败家的反而是那些不沾染任何恶习， 一路都是“学霸”读上去，踌躇满志，想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二 代里做实业的少之又少，他们中有很多人奋不顾身地投入金融和 投资。他们没有老投资人的耐心和经验，急于求成，偏偏投资又 是个无底洞，很多心高气盛的二代，都在这里镰羽而归。
于是，一代对二代的要求会更严格，要求他们不要妄自尊大， 要虚心向老人们学习，要尊重父辈们积累下来的财富，要听大人 的话，要像大人们一样。这就能解释我们在调研过程中看到的很 多有趣的现象：大部分二代都不愿意接班；愿意接班的二代更喜 欢自己另起炉灶，干一些父辈不熟悉、插不上话的事情；二代最 讨厌的职务就是总经理助理，他们不知道在这个位置上到底要干 些什么。一个二代哀叹，这就像电梯开到一半突然停电了，上也 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跟儿子接班相比，女儿接班往往更顺利， 这是因为父亲和女儿更容易沟通，也是因为女儿在家族中扮演的 大多是理财的角色，很少有统揽全局、独当一面的。这些二代变 得越来越相似，他们对待父辈越来越有礼貌。一位二代女孩子告 诉我，幸福的婚姻总要得到父母的祝福。这句话肯定是她的父母 告诉她的。贫穷会限制想象力，但你想不到的是，富裕同样会限 制想象力。一位二代告诉我，他们圈子里都是成功的企业家和投 资家。我问她：“你们有没有关注过那些失败了的？ ”她很骄傲地 说：“那些失败了的，就会自动从我们的圈子里消失。”
可以预测的是，这个执着于血统和传承的圈子，很可能会变 得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脆弱。得到CEO脱不花有一次接待了一 个代表团，来的都是二代。脱不花跟这些年轻人对话，感觉这些 孩子个个素质都很高，清一水儿的名校毕业生，又都很努力，不 骄不躁，但总觉得他们缺点啥。缺的是啥呢？脱不花后来终于想 明白了，他们缺的是应对真实世界的能力。
父辈没有教会他们，也舍不得教他们的，是一种血性和杀气, 是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儿，是敢于反抗命运、敢于众叛亲 离、敢于从零开始的勇气。伟大的创新始于颠覆，最终的传承来 自回归的逆子。接班问题，考验的不是老年人的智慧和年轻人的 胆量，相反，它考验的是老年人的胆量和年轻人的智慧。
像传煜这样的年轻人来到了父辈拉出来的队伍中，他们该如 何作战呢？你不可能把一支山地游击队变成飞行大队，你也不可 能把军校的飞行员马上变成经验丰富的游击队队长。传煜的最佳 策略很可能是找到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打法，就像在第二次世界大 战期间第一次投入战斗的伞兵那样。艾本•艾迈尔堡垒是比利时 军方为了应对常规的地面进攻而建造的庞大的地下碉堡，德国的 坦克和步兵如果发动正面进攻，一定会遭受惨重的损失。比利时 军方没有想到的是，1940年5月，一支德国伞兵部队从天而降， 迅速摧毁了比利时的防守火力。比利时军队全面崩溃，国内所有 重要战略目标几乎全部丢失。
未来10年，中国的企业将会面临一次重大的洗牌。防守的力 量已经到位，进攻的力量也准备完毕，那么，那支从天而降的伞 兵部队，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呢？
注释
1姚心璐：《程序员们揭露 “996ICU” 互联网公司：华为阿里等上榜》， https ： //finance. sina.cn/chanjinn/gsnews/2019-04-05/doc-ihvhiqax0144164.shtml?cref=cj 。
2 《四天三次，马云再谈 996, 人民日报也发声了》， https://baijiahao.baidu/s2idM634 833885599965245&wfr=spider&for=pc 。
3《刘强东朋友圈回应 996 ：：混日子的人不是我的兄弟 ” ) https://tech.963/99/4492/ 98/ECJ6MlPE04497U7R.html 。
4石灿：《深访杨超越杯编程大赛发起人，还原硬核粉丝追星全过程》， http://sohu . com/a/349946455 一 900191098 。
5同上。
6〔法〕拉罗什福科：《道德箴言录》，何怀宏译，三联书店 9987 年版。
7〔美〕亨利•詹金斯：《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郑熙青译，北京大学出 版社 2H6 年版。
8《粉丝即经纪：“饭圈”运营解析》，载《成功营销》 2017 年第 Z5 期。
9新浪微博发布的《 2018 微博粉丝白皮书》显示，超过 60% 的粉丝不到一年就 “ 爬墙”。
9 以上素材和灵感主要来自：廖伟棠，《我城风流》；芜露，《天星：我们的理由》；韩丽 珠，《输水管森林》；陶杰，《洗手间里的主权》；廖伟棠，《更多的人听风》；刘以皀，《动 乱》；徐天成，《我们香港这些年》；陈灭，《看不见的生长》；马家辉，《在废墟里看见罗 马》；董启章，《 V 城四部曲》等。
99 〔法〕巴尔扎克：《高老头》，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9989 年版。
9〔法〕托马斯•皮凯蒂：《 21 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 2014 年版。
9〔美〕艾伯特•奥•赫希曼：《转变参与：私人利益与公共行动的新描述》，李增刚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 年版。
9《马云都退休了，张瑞敏何时退休》， https://new.qq/omn/20189107/20989907ElBR3H.html ° 9 《王健林：我干到 66 岁一定会退休！将来有另一个 “ 想法 ” 》， https ：〃 baijiahao.baidu. com/s?id=9694493874669425454&wfr=spider&for=pc 。
9《董明珠谈退休：格力和我分不开，即使我退了，还是可以去挑刺》， https ： //new. qq/omn/20190926/20190926V0949W00.html 。
〔日〕铃木敏夫、柳桥闲等：《吉卜力的小伙伴们：我是这样卖宫崎骏、高畑勋电影 的》，黄文娟译，中信出版社20198 年版。
苟且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