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怎么看莆田,就像外国人怎么看中国。
莆田人自己最痛切的记忆是曾经的多灾多难。莆田也不是说 没有过辉煌的日子。西晋之后,中原战乱,衣冠南渡,一批又一 批士族迁入莆田。宋朝,莆田文气炽盛,出了很多名士,但令人 尴尬的是,这里出的最有名的人才当属宋代奸相蔡京。明清以降, 莆田遭逢劫难。明朝嘉靖年间,莆田多次遭受倭寇侵扰,成为倭 患以来中国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攻陷的府城。1582年的除夕 之夜,倭寇进犯,莆田人仓皇出逃,到山上避难,大年初二回到 家中,看到的是尸首枕藉,满目疮痍。那种锥心的痛楚记忆犹存。 在莆田,正月初二是“探亡日”,绝不走亲访友,正月初五才过 年。清朝初期,这里是清政府和郑成功政权的势力犬牙交错的地 方。1661年,清政府下令在福建沿海截界,强行修墙,把沿海居 民迁往内地。于是,莆田被划为界内和界外。界外村庄尽毁,田 野荒废,界内百姓死于力役者众多,“弃数百里膏腴之地,荡为瓯 脱”。这两场劫难过后,莆田元气大伤,加之这里三面环山,一面 望海,土地贫瘠,为求生存,当地人越过山丘、踏遍海浪,到各 地经商,江湖上才有了 “神仙难赚莆田钱”的传说。
在外人的眼里,莆田是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过去二三十年, 莆田人的经济实力突然强大起来,而且强大得超乎想象。这头猛 然浮出水面的巨鲸,原来藏在哪里呢?
莆田到底有多强悍呢?
2016年魏则西事件之后,人们突然发现,中国的民营医院竟 有 15 000 多家,数量超过了公立医院,而其中居然有 80% 被控制 在莆田东庄镇的詹、陈、林三个家族手中。这也是一件很讽刺的 事:当莆田系最早跑江湖卖膏药,在电线杆上贴“老军医治性病” 小广告的时候,注意到它的人不算多,而当莆田系完成了资本的 原始积累,野心勃勃想要“洗白”自己的时候,反而遇到迎头痛 击。莆田北高镇号称“金匠之乡”“珠宝之乡”,该镇从事黄金珠 宝首饰行业的生产经销商在全国各地超过 2 万家,其销售额占全 国珠宝销售总额的 1 /3 。忠门镇是莆田最早做生意的,也是第一 个富起来的镇,其木材生意遍布全世界,控制了国内 90% 的木材 贸易。还有更神奇的:莆田籍商人经营的加油站,占据全国民营 加油站一半以上的份额。莆田有 2 万名油画画师,油画产量占全 球的 30% o
再提醒一点:莆田系医院创始人不算传统医药世家后代,莆
田的油画师不是美术专业出身,莆B本地不产黄金白银,不产木 材,更不产石油。莆田所有的特色产业都是无中生有、裂变生 长的。
2019年 7 月,我到莆田调研。这个城市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太 平庸了。街边没有林立的五星级酒店,路上看不到多少趾高气扬 的豪车,连卖一线品牌的奢侈品店都没有。本地女人说,要想买 时尚的化妆品和衣服,得跑到福州。人们的衣着也很随意,很少 看到西服革履的,也没有流行的奇装异服,大部分男女老少都穿 着 T 恤衫、运动裤或是短裤。当地的干部、老板、年轻人、退休 大爷、扫地阿姨,几乎所有的人都穿运动鞋。
提到莆田鞋,你可能会心地笑了。我知道。你听说过马云为 淘宝上的莆田假鞋震怒,呼吁媒体关注这里的造假产业链。马云 说,“去看看,你会震撼的”。有传言说,国内市场上10双假鞋 里,9 双都是从莆田发货的。国外媒体也来莆田调查采访,莆田 假鞋的名声传遍了世界。你也可能听说过,很多穿过莆田假鞋的 消费者说,假鞋的质量比真鞋还好。对莆田假鞋,不仅普通消费 者难以分辨出来,就连专业的体育网站虎扑体育网上的“牛人” 们也会看走眼。
入夜,我们来到莆田著名的“鬼市”安福电商城。这里是远 近知名的假鞋集散地。白天,商店全都关门,街上空空荡荡,到 了晚上,尤其是深夜,这个沉睡的怪兽才苏醒过来。灯火闪耀, 人影幢幢。车子堵在路上,道路噎着了。无数的摩托车钻来钻去, 骑手戴着头盔,后座上绑了大大的纸箱。潮热的空气,紧张的汗 水,晃眼的车灯,不耐烦的鸣笛声。很多商店的招牌耀眼而暧昧: 新百伦丹、中国NE 、纽巴伦、新百伦领跑…… LED (发光二极 管)显示屏不停地闪动:“椰子鞋”“兵马俑”——后来我才知道, 这些是最近卖得最火的“爆款”。满街入耳的都是莆仙话。像我这 样听不懂当地话的,只能跟在当地朋友的后面静静地观察。没有 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售货员,每个商店的橱窗里摆放着各种运动鞋, 跟“耐克” “阿迪达斯”这些名牌运动鞋很相似,但没有贴商标。 进到店里,卖货的小伙子根本不抬眼看我们。在另一个商店里, 隔着玻璃,我能看见买家和卖家互加微信。灰色的居民楼隐匿在 夜色里。在安福电商城的出口,竖着一块巨大的"电商品创基地” 展板,上面排列着近 50 个鞋服品牌:古奇天伦、心创新百伦会、 佑蒙、沃特、沙驰……好几块牌子空着,有一块牌子被人写下手 机号码,一个不起眼的牌子是顺丰优选。能拉来充数的都拉来了。 我拿出手机拍照,很快就有路人转过头,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我。
这就奇怪了。既然莆田的鞋子做得比真鞋还好,为什么非要 铤而走险,盗用别人的品牌呢?为什么要仰人鼻息,给别人代工 呢?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品牌呢?
我采访了当地的几位鞋厂老板,听到了三种最有代表性的答 案。C 告诉我:不敢做。 F 告诉我:不想做。 L 告诉我:做不了。
C是“企二代”。一身黑衣,身材保持得很好,谦逊有礼,不 紧不慢地倒茶。他很坦诚,并不讳言自己家原来也做过“阿冒”。
“阿冒”就是当地人对假鞋的代称。那为什么不做了? C 说:“风 险太大了,被抓住有可能会进去的,再说,利润越来越薄,不值 得。”那为什么还有人做呢? C 说:“他们没有长远眼光啊,只想 着得过且过。”“阿冒”也分档次:通货最次,真标是高仿的入门 级,公司级是厂货按正品切片来的,还有 1 : 1 完全用的是原厂材 料。一般的假鞋,手工作坊就能做岀来,高端的“阿冒”需要的 设备更先进,都是在隐蔽的厂房里生产。为什么假鞋和真鞋能做 得一模一样呢?图纟氏是偷出来的,材料是同款的,工人是从品牌 运动鞋的代工厂挖岀来的,给钱多,人就出来了。 C 说,造鞋又 不是造原子弹,其实不难。
那为什么自己不做品牌? c 一个个给我们数失败的先例。数 年前,曾有一个莆田人陈英洪,投入 5 000 万元,做原创鞋品牌, 最后一败涂地,背上巨额债务。失败的陈英洪被媒体称为“莆田 叛徒”。仙游的沃特曾经是莆田鞋业的带头大哥,当年野心勃勃, 签约王治郅做品牌代言人,巅峰时期在全国有 2 000 多家实体店。 后来银行抽贷,企业没钱了,上了莆田欠债企业黑名单,还排在 第一位。另一家洛驰,想走更稳健的路线,选择只做户外登山鞋。 2013 年底它在全国开设了近 200 家专卖店,产品远销欧洲和韩 国,但 2014 年资金链断裂,被迫停产。到目前为止,想要自创品 牌的莆田鞋厂,几乎都做着做着就倒掉了。 C 说:“像我们这样的 小厂,怎么敢去做? ”
那以后有什么打算? C 说,他也很迷茫。他们的企业现在专 注于做气垫,主要给李宁、安踏做代工。给国内企业代工,回款 周期更慢,加上劳动力成本上涨,未来前景并不乐观。现在厂里 有 200 多个员工,他没有裁员,也不想扩大规模。 C 家的厂子开 得早,厂房面积大,一共有六七万平方米,他租出去四万平方米, 一年房租可以收五六百万元。 C 说:“也就这样了,现在我天天打 篮球,身体最重要。”
F衣着朴素,说话干脆利落。桌子上摆着一盘水果,她认真 地监督我们一定要吃完。她自称没文化,只读过初中,不读书看 报,也不跟政府来往。她 15 岁就出来干了。 20 世纪 80 年代,她 妈妈在鞋厂上班,后来家里也办起了鞋厂。她像一只小动物那样 温和,也像一只小动物那样警觉。采访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问: “你问我这些,不是要报给官方吧? ”
F很肯定地说,自己不打算做品牌,做品牌的核心竞争力是 市场营销,不是制造。 F 说:“我们希望专注于制造,给品牌提供 一些他们都没有想过的东西。”目前,他们是耐克最年轻的一届供 应商。在 F 看来,安踏、特步这些国内企业是没有办法跟耐克比 的。她说:“我们就是要给耐克代工,跟着行业老大,才能帮助你 提高产品质量。虽然压力更大,但账期更短,利润率更高。”
我问她:“为什么莆田的鞋厂都做不大,而莆田的旁边就是 晋江,晋江却涌现出一批像安踏、特步、361 。这样的国内品牌 呢? ” F 说:“因为政府支持,还有资本运作。这得有资本运作。 我没有读书,我不懂这些,我就做工厂。有人要参与我们的股权, 有人要收购我们,我都不答应。”
以后,莆田的鞋厂会怎么样呢? F说,无论是台湾那边来的, 还是莆田自己人,造鞋子的越来越少了。年轻人追求短平快,不 愿意做工厂。莆田的年轻人,10个里面,5个在做电商。她说: “我们这一批,有60后的,有70后的,转行不可能,走不出去, 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干到50岁,差不多到头了。我们是最后一 批坚守的。”
L身材瘦削,白衬衫、西裤、皮鞋。他的办公室门外就是车 间,女工都去吃午饭了。昏暗的房间里堆满了工作台,工作台上 摆放着缝纫机、鞋面、鞋底,缝纫机的旁边有还在吹风的小电扇。 L 一支烟,一杯茶,跟我们聊天。
“想不想?当然想啦。我跟我老婆讲,一个做鞋子的人,没有 自己的品牌,就跟女人没生过孩子一样。我也在市里开会的时候 跟市长说,你觉得在座的企业都很厉害,可这里面肯定没有人能 做品牌。他们说莆田制造,我跟他们说,哪里有莆田制造,我们 只有莆田加工。制造和加工是两码事,制造要有研发能力,要有 产品实现能力,要有产品保障能力,要有产品服务能力。你有这 4个吗?你都没有。你凭什么说你在做制造? ”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们连加工都不合格。你看台湾那些 给耐克和阿迪达斯做代工的企业,比如宝成、丰泰,现在都到第 二代了,他们跟美国人有几十年的因缘。人家是铁打的营盘流水 的兵,我们呢,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
L说:“我不敢说自己是企业家,我就是个鞋匠。”停了一下, 他好像是在跟自己说:“做鞋难吗?不难,但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坚 持做下去,就是不容易 O ”
回到北京,我收到从莆田寄来的一个包裹。莆田的朋友寄 给我一双鞋子。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鞋子。黑 色的鞋面疙里疙瘩的,走起路来,隐隐约约会有一闪一闪的小亮 光。我看着脚上的鞋,觉得自己的脚变成了两只丑陋的蜥蜴。莆 田的朋友说:“这是最流行的椰子鞋,绰号’满天星’。这双鞋是 1 : 1 让你见识一下莆田鞋的厉害!”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最后决定到网上再买一 双正品。所谓的正品,标价6 000 多元。好啦,现在我有了两双 一样难看的鞋,麻烦的是,我已经分不清哪双是哪双了。
其实,我想要的不是“椰子鞋”,我想要的是一双让我喜欢的 莆田鞋。能有一双不卑不亢的莆田鞋,让中国的消费者高高兴兴 地穿在脚上,这件事情,到底有多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