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之旅




我对中国经济的真实认知,是在一个一个小镇那里听到的。  有的时候,每一个小镇告诉我的故事各不相同;有的时候,每一  个小镇都在向我诉说同一个故事。

最初,秦始皇统一中国,实施郡县制,从此勾勒出中国的行  政格局,“公天下之端自秦始””目前,中国一共有2  000  多个县  级行政单位,  4  万多个乡镇行政单位,满天星斗,忽明忽暗,若  隐若现。它们中的大多数不像北京、上海、深圳等一线城市一样  璀璨夺目,也不像喀纳斯、九寨沟这些人间绝景一样摄人心魄,  它们看起来喧闹混乱、城乡结合、新旧糅杂。那里富有生活气息,  那里是我们这些游子的故乡。虽然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很少回  去,但那里永远留着我们的记忆。在经济高速增长时代,那里出  现了变化,有的变化让我们赞叹,有的变化让我们惋惜。

2019年初,我向读者发出邀请:请你帮我寻找中国的特色  小镇。

我向读者朋友提了几个问题:你的家乡在哪里?你的家乡最  大的特色是什么?你的家乡有哪些地方品牌?有哪些品牌在你们  家乡小有名气,但在你上学、工作的地方很少有人知道?请你推  荐一个家乡的熟人,这个熟人非常了解当地的情况。请你推荐一  个家乡的商店,这个商店可大可小,只要是当地人最常去的商店。  哪个是你的家乡最地道的菜?哪些菜能勾起你对家乡的怀念?

读者回复的踊跃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截至2019  年  8  月,  我一共收到了  13  条留言,  150  多封推荐自己家乡的电子邮件。  有的人还留在当地,有的人已经离乡;有的人能说出当地的品  牌,有的人介绍了当地的商店;几乎所有读者都提到了家乡的味  道——我高度怀疑,正是家乡的味道勾起了他们的回忆,这才让  他们提笔回复。

让我们来看看这些回复吧。

先看看东北。一位来自哈尔滨的朋友不甘寂寞,也给我留言。  哈尔滨当然不是小镇,但他注意到的小趋势很有意思。哈尔滨的  特色小吃是杨国福麻辣烫。可能很多人都觉得麻辣烫是四川小吃,  但哈尔滨人重新发明了一次麻辣烫。齐齐哈尔市拜泉县富强镇的  读者讲道,他们有位县长提倡绿化,标语是:树是我爹。来自辽  宁阜新的一位读者讲道,虽然阜新是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城市,  当地人多数不求上进,一些精明的商家却干得风生水起。有个林  家小馆,天天门庭若市,还有当地的好又多超市,每天一个低价  的引流品,把很多其他超市淘汰了。

再来看看西北。青海互助是一个土族自治县,有青棵酒厂,  也有唱家乡花儿、跳土族轮子秋的土族文化歌团。互助县大泉村  8  社,整个村庄只有一个小卖部。甘肃武威凉州区的读者朋友推  荐了当地一位  80  后的肖像漫画家。他还告诉我,当地最好吃的美  食叫“三套车”,有菜有面有饮品,老武威人吃了就能说出来是哪  家出的卤肉。甘肃定西市陇西县文峰镇是全国百强镇之一,长期  被誉为“陇上旱码头”,但随着宝兰高铁和兰渝铁路的开通,这里  的流动人口迅速减少。定西土豆很有名,当地的清吉洋芋集团和  农户合作,专门生产马铃薯精淀粉等产品。

还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故事。维尔康是一个碳酸饮料品牌,  在山西阳泉平定县家喻户晓,到了外面的市场却默默无闻。来自  河套平原的三胖蛋瓜子在得到App  商城有售,但一位当地的读者  朋友是在得到  App  商城看到后,才发现这是自己家乡的品牌。一  位许昌的读者朋友盛情邀请我们去看看当地的胖东来商贸公司,  这家公司在许昌开设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商场,号称商业中的“海  底捞”,你买东西的时候,售货员一边收款一边帮你把东西装好,  还有服务员主动帮你拎到电梯口。铜川市黄堡镇地处黄土高原的  边缘,隶属陕西省,但这里聚居着一群河南人,号称“小河南”。浙  江绍兴柯桥是著名的轻纺城,但这里最多的外来人口是来自  2  000  公里之外的四川宜宾筠连人。在湖北监利,喜欢小龙虾的朋友有  福了:这里的小龙虾产量占全国小龙虾产业的  40%  左右。湖南新  化虽然是国家级贫困县,火车站的车次却比很多地级市还多。新  化最有特色的是打字复印产业,你走进任意一家打印店,几乎都  可以直接说新化方言交流。湖南浏阳,你知道这里是“烟花之  乡”,但浏阳柏加镇也是“中国花木之乡”,到处是树木、花卉,  人们生活在方圆好几十里的天然大氧吧中。山东临沂市兰陵县是  著名的“大蒜之乡”,但当地最红火的是千饰,一家来自义乌的饰  品百货店。浙江温州龙湾区是民营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也是借贷  风波的重灾区。当地人说,现在的老板都在为民工打工,因为工  人的薪资待遇不断提升,而企业能维持下来不亏本就很不错了。  贵州镇远是一个宁静古朴的小镇,没有名气,没有开发,却让每  一个来这里的人赞不绝口。

不去祖国各地到处走走,你不觉得错过的东西太多了吗?

2019年  8  月,我和三位研究助理一起,从北京出发,经河  北、山东、江苏,到达上海。一行  7  天,行程  2  200  公里,我们  先后走访了河北省邯郸市永年区临洛关镇、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  边河乡搭岭村、江苏省盐城市响水县陈家港镇,还有连云港、宿  迁、睢宁、靖江等市县。这是我们探寻中国  “  特色小镇”的第一  次旅行。

邯郸市永年区。天空晴朗,一碧如洗。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的印象里,邯郸应该是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地区。邯郸读者刘  光辉告诉我,这是因为当地政府把污染企业都关掉了。邯郸市永  年区的特色产业是标准件,也就是我们通常熟悉的螺纹件、滚动  轴承等零部件,这里是全国最大的标准件生产基地和批发市场。  过去,大部分厂家都是小厂,生产过程中镀锌环节会带来污染,  企业把污水直接排到河里,还有偷偷打井排到地下的。洛河变成  了臭水沟,人们开车走过河堤都不敢开窗。当地的水人们不敢喝。  天上的白云都被染灰了。刘光辉带我去看那些废弃的工厂。低矮  破旧的厂房,道路泥泞,厂门紧锁,関静无人。他又带我们去看  后来建起的一家专门负责镀锌的现代化工厂。这家工厂占地面积  很大,青灰色建筑,墙外的马路上密密麻麻停了一排车,戒备森  严。据刘光辉说,这家工厂的环保做得很好,排出的水能养金鱼。  我们路过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小湖。刘光辉说,那是原来一  家纸厂的旧址,挖了一个大坑,造出的湖。洛河也变清了,现在  有野鸭、各种水鸟,钓鱼的人也多了。

刘光辉自己也办过一个生产标准件的小厂,投资了  40  多万  元,刚买好设备,雇了工人,就被关掉了。有赔偿吗?没有。但  刘光辉觉得治理污染是一件好事。那他现在怎么生活呢?刘光辉  说,他现在卖酒。卖什么酒?卖红酒,南非红酒。这也是一件很  稀罕的事。邯郸人民是不喝红酒的,他们只喝白酒:永年当地酒  叫广府春,邯郸最流行的是贞元曾  42  度和  53  度,梨花丛台  5  年、  10  年和  15  年。前几年还闹过一个乌龙:有家楼兰酒厂在邯郸卖  古苑老窖,号称是西域古酒,后来才被查出来是本地酒厂假造的。  刘光辉说:“我不卖给本地人,我在网上开店。”

晚上,刘光辉请我们吃饭。当地最地道的是马家驴肉私房菜。  刘光辉兴致很高,执意要点全驴十八件:蒜泥驴耳、芥末驴肚、  姜汁驴唇、酱驴口条、煎驴排、烤驴串,还有驴鞭、驴宝……一  碟一碟,堆起来像小山。跟我同行的两位小姑娘假装没有听懂报  的菜名,筷子停在空中,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淄博市临淄区。田静办的补习班不太好找,它藏在临淄一条  主马路沿街店铺的二楼,有两三间教室,几十个孩子。走廊和房  间里挂满了当地一位书法家写的字。田静人如其名,是个文静的  姑娘。她家在附近的农村,她上学的时候学习非常刻苦,宿舍里  关了灯,她就到路灯下读书。她在天津读大学,学服装设计,后  来到韩国读心理学。上学期间,她没想到视网膜急性脱落,一只  眼睛失明了。她一边留学一边求医,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家乡。有  一阵子,田静非常抑郁,半年没出门。后来,她办了一家自己的  课外辅导机构,跟孩子们在一起,让她感到很开心。田静很要强,  对孩子们要求也很严,但她发现,好多家长不跟她配合。临淄区  有家大型国企齐鲁石化,很多孩子的家长在这里上班,家长们工  资不低,压力不大,把孩子送到补习班,交了钱,就觉得没自己  啥事了。快中考了,田静找家长们开会,告诉他们该怎么帮助孩  子复习,好多家长却在下面玩手机、说小话。田静说:“再也没有  孩子像我当年那样刻苦读书啦!  ”

我们跟着田静回到她的家乡,边河乡搭岭村。山村的老房子  大多用石头砌成,错落有致,新修的小楼用的是水泥砖瓦,整齐  而单调。道路还算平整,水电入户,也很方便,村里最近在修厕  所,每家装抽水马桶,就能拿到900元补贴。但是,这座山村显  然已经衰败。村里找不到年轻人,仅有的一家小卖部也办不下去  了。我陪着几位老人聊天,他们讲起来,今年的收成又不好了,  山上的树比以前多了,鸟叫虫鸣却听不到了。老人说,都是因为  洒农药啊。一位老人跟我谈国家大事:“我一开始听上边讲’四个  自信’,新提了文化自信,很不以为然,咱们文明古国,还会没有  文化自信?现在我算懂中央的意思了,你看看,村里的年轻人再  也不尊重老人了,打骂老人的事儿都有了。我算明白了,为什么  中央要讲文化自信,要弘扬传统文化,太有道理了。”

盐城市响水县陈家港镇。畴平野阔,稻麦离离。无数高压电  塔密如丛林,天空中交织着电线网。大街上几乎没有人。一个姐  姐带着弟弟走出巷子,在路边站着,没过一会儿,就开过来一辆  公交车。这里没有车站,没有站牌,小姐姐挥挥手,车就停了下  来。有个老汉在路边撑起衣架,挂了各色衣服在卖:有蕾丝连衣  裙,有西装裤,还有警服,警服分夏季和春秋季两款,也有保安  服,袖子上绣好了  “太平洋商场保安”的字样。

从外面看,只能看出新铺的道路,整修过的房屋,走进镇里,  就能看到2019  年  3  月  2  日响水爆炸事故留下的创伤:二层的楼  房被掀开了房顶,人去楼空的小工厂,堆积如山的砖石瓦砾,幽  灵般出没在巷子里的老人。曾经繁华的店铺只剩下招牌。王先生  开着车来接我们。车是本田雅阁,刚洗过。他自称不识字,跟我  们联系的时候不打字,只用语音。他带我们到家里,房间里空空  荡荡的,从外表似乎看不出受损的迹象,但仔细看,还能看到墙  上的裂缝。爆炸那一天,王先生全家正好在外地,躲过一劫。但  恐惧感始终没有消失,他们一家人晚上睡觉,会挤在一间最狭小  的房间里:因为爆炸过后,只有这间房间的窗户没有被震碎。

怎么办?王先生显然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他仿佛是一个人在  下一盘棋,翻来覆去,要考虑不同棋手的着数。他说:“官员也不  都是贪污的,老百姓里也有刁民,我们并不想让化工厂停工。化  工厂停工了,地方财政收入从哪里来呢?既然把化工园搞起来了,  那就好好搞呗,让工厂提高安全管理,政府要管得更严。”

“那你们怎么办呢?”

王先生语调平淡,略带一点干涩,说:“  我们搬走就好了。政  府想个办法,把我们迁走就好。这里没办法住了。我们搬走就

好了。”

以前经常光顾这里的丹顶鹤飞走了,以前曾经涸游到这里的  虎头鲸也消失了,它们都走了,人却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