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
雪衣白发的少女手执竹纸制成的书卷于课堂中学生的书案隔道中漫步，不时在开小差做小动作的学生身边驻足，没有斥责也没有责打，只是幽幽注视,学生便非常自觉的收起了所有不该有的小动作,乖觉的认真上课。
一名学生忽的举起了手。“先生。”
山鬼顿步,温声问：“怎么了？”
学生问：“先生，您怎么看百家？”
“思想家。”山鬼回答。“他们在很努力的用新的思想替代旧的思想。”
“为何他们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学生问。“连辛侯都要礼遇百家。”
山鬼学宫的学生三分之一是辛筝塞过来的，三分之一是盗趾军塞进来的,剩下三分之一才是纯野生。
不论是辛国塞的还是盗趾军塞的,都不可避免的带上辛筝的色彩，相对关注辛国与盗趾军的消息，消息也略为灵通一些。
对于辛筝在百家身上花的心思,这部分学生也尤为惊异。
辛侯一直以来给很多人的印象都是脑袋如铁铸,撞破南墙不回头,将自己摆在低姿态上无疑很罕见。
山鬼瞅了瞅课堂中的总角少年们,问：“你们是不是都想知道为何？”
少年们齐齐点头。
“一旬后我在会大礼堂讲学,给你们和所有好奇的同学答案。”山鬼答道。
大礼堂是最近几年建的地方，最开始时是用来吃饭的地方,因为人越来越多,自然要有个更大的饭堂，但后来饭堂无法再扩张,便修建了新的饭堂,原本的大饭堂则改成了大礼堂,用于给来此求学和拜访的百家名士讲学，学宫的先生们有兴趣时也同样会讲学。
不同于平时的课分了年龄段和学习进度，听讲学不限年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传出了学宫，引来了为躲避战祸而跑到敖岸山一带的贵族与士人们，出于好奇，这部分人也陆续赶来想听听山鬼有什么高见。
学宫外，青婧好奇的左右张望。“变化真大。”
说完发现元非常安静。
控制身体的时间延长到了四个时辰，元每天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也亏得望舒的身体经过了多番改造，每天不睡觉仍旧精力充沛，不然望舒能成为巫宗有史以来第一位过劳死的巫女。
但许是身体精力太充沛了，不论哪个灵魂控制身体都不会真正的安静。
望舒无时无刻不在高速搅拌脑浆计算各种各样的东西，元则是无时无刻不在诠释吃喝玩乐四个字。
青婧扭头，发现元一脸的感伤。“你怎么了？”
“想起了一个故人。”元叹息。“你方才说变化，你以前来过这里？”
见元不想提故人，青婧也识趣的没追问。“二十六年前来过这里，这里不是你斩夫诸恶兽的地方吗？我便想着能否淘一些夫诸的骨头研究一二。”
青婧忍不住无语道：“我以为夫诸最多如象般大小，结果整座山都是它的遗骸，我用尽手段，连一块骨渣都没敲下来，你脸色为什么难看？”
元沉默须臾，终是道：“罢了。”
“你的表情仿佛我挖的是你的坟。”
“我没有坟。”元随口回道。
祂的躯壳变成了高浓粒子汤，自然不会有坟头。
“去听讲学吧，你不是很好奇兕子感兴趣的是什么样的人吗？”
青婧闻言也想起了自己冒着雨跑到敖岸山的目的。
大礼堂很大，能坐数百人，但挤一挤的话也能多站一倍的人。
放眼望去全是人头，人头一路从室内蔓延至室外，姗姗来迟的两个人连门都摸不到，遑论进去听课。
青婧撸起袖子就准备踩着人头地过去，被元一把拽住。
“我们是来凑热闹的不是来打架的。”元道。
青婧道：“那你开条道出来。”
“那你就瞧好吧。”元冲着青婧，走向人群。
青婧抱着胳膊跟在后头瞧着元，想瞅瞅这家伙打算开出一条道来，便见望舒那张瑰丽无双的容颜上露出了旖旎的笑容，千般姿态万种风流仿佛只是这人脚下的一抔平庸的尘土。
哪怕已经能控制自身激素分泌完全不受皮相影响的青婧也不由得愣了下。
望舒生得一张世所罕见的皮相，但再美的皮相看久了也就那样，这也让她从未真正意识到这张皮相若是用来迷惑众生会有怎样的杀伤力。
话说回来，望舒的梦想兼理想是飞到星星上，不是迷倒众生，成天都是一副性冷淡的模样，谁能想到这张皮相搞的杀伤力？
青婧恍恍惚惚的跟在元的身后看着元用既清纯与诱惑糅合得天衣无缝的笑容说服一个又一个人主动让出道路。
“你为什么这么会？”青婧不解。
不是炎帝吗？
炎帝还懂这个？
这简直就跟辛筝看哪个贵族不顺眼，没有举起屠刀而是上美人计似的，想像不能。
即便史书记载不能完全描绘出一个历史人物的真面目，但炎帝本纪里那一个个的杀、诛、夷、屠字眼足以说明不少东西。
“生死之外无大事，既是小事，没必要搞得太粗暴。”元道。
“就算这样，你也比那些祸水更祸水。”
“活得久了，红颜蓝颜祸水自然也见了不少，闲着也是闲着，便学了学，像不像？”元笑吟吟的问。
青婧中肯道：“你若为祸水，必空前绝后。”
就算是千古明君也扛不住望舒的皮相与元的演技相加。
“我也这么觉得。”元一边笑得一脸自信的回答一边看向讲学先生所在位置。“这世间谁能不为我的美貌与强大所倾倒....”
青婧觉得元的重点是强大，能不为美貌所迷者甚少，即便，后面也还有强大的武力，不迷也能将人揍到倾倒。
“虽然山鬼很好看，但你也不至于一眼便被倾倒，仿佛活见鬼吧？”青婧无语的看着自信的笑容与活见鬼的惊讶糅合在一起，面部表情甚为诡异的元。
元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雪衣白发头生四角的少女：“....我确实见到鬼了。”
青婧闻言不由好奇的仔细的打量了番山鬼，讶异的发现那容颜绝美，头上长着仿佛鹿角的少女身上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生命气息。
这不合理，世间万物只要是活的，身上都会有生命气息。
邪灵是唯一的例外，但邪灵是亡者，亡者自然是没有生命气息的。
只是，青婧可以确定山鬼并非邪灵。
在元盯着山鬼时，山鬼也察觉到了祂俩，看到元时眼中划过一抹疑惑，只是因为正在讲学，便没跑下去确认，准备讲学结束后再去确认。
元左右看了看，没找到空位，只能站着听课，祂也很好奇山鬼有什么见解，虽然曾经是盟友，但山鬼大部分时间都是疯疯癫癫的，少数清醒的状态也是半疯，沟通相当有困难。
祂对山鬼的大部分了解都来自于别的神话生物。
执着于过去，无法走出过去的痴人。
“在说百家思想之前，我们先说一个东西，道德。”讲台上的山鬼将一张写着道德两个字的纸贴在了身边的架子上，架子上镶有磁石，纸上再放一块磁石便不会掉下。“道德是我们大部分人都认可的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比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一类的东西，我们都认可，虽然不一定做得到，但大家都认可它是合理的。”
山鬼陆续举了几个例子后总结：“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出，道德其实就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创造出道德？”
“我的看法是，为了生存。”山鬼道。“杀人偿命，因为没有人希望与别人相处时时时刻刻的提防四面八方所有人可能的伤害，因而杀人偿命，你杀了人，那你就得以命相抵，唯有如此，大家才能安心同其它人相处。因为爱惜生命是生物的本能，当杀人需要付出生命做为代价，只要你还是个脑子正常的人，只要你还没被逼到活不下去，那么你就不会思考如何杀人与提防被人杀。”
“有人想说，现在这个世道，杀人不是很常见的事吗？是很常见，但现在是什么世道？礼崩乐坏，天下大乱，乱世的含义是秩序崩溃，秩序都没了，杀人自然寻常。不过即便是如今的乱世，除非你是贵族，否则你在随便杀人也还是要偿命的，至于贵族杀人不用偿命，这涉及到思想，我一会再说。”
“....为了有一个相对放心的生存环境，我们创造了道德，但道德它的标准有点高，虽然我们推崇道德，崇尚道德，敬仰高道德的人，但真能做到的圣人不存在，那怎么办？道德是为了人的需求而创造的，既然人无法适应，那么就要重新定义道德，让它适应人。”
山鬼往架子上贴了第二张纸：法度。
“因为高道德的门槛有点高，要求每个人都能做到，在原始文明时期这样的标准是不现实的，故而人们又创造出了法度，法度是道德的最低点。”山鬼道。“举个例子，张三喜欢说谎骗人，这是不道德的，但我们可以瞧不起张三，可以谴责他，却不能因此杀他，因为他只是不道德。可他若是伤了人甚至杀了人，那他就得受到惩罚，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法度是道德的最低点，也是道德的底线，越线者必须受到惩罚。如此，所有人才能获得一个相对安心的生存环境，不会莫名其妙就被杀掉的生存环境。但现实是复杂的，如何制定法度，如何执行法度，如何保证法度的权威？”
“人性自私的，故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立场，而万千人都有自己的利益立场，而很多人的利益立场是对立的。举个大家都能理解的例子，盗趾的利益立场与一名血统贵族的利益立场，请问能共存吗？答案自然是不能的，这两者要么盗趾杀死贵族，要么贵族杀死盗趾，没有第三种结局。”山鬼道。“但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人们会因为自己的利益立场而互相厮杀，生存又变得很困难了，于是有了文明，有了国家，国家调节庶农工商贵族的利益冲突，也就是和稀泥，保障大部分人都能获得利益，能够生存下去，于是国家安定。故而现实是一个没有任何人觉得完美但大部分人又能接受的世界，如果有人很完美，那他必定是少数人，离断头台很近的那种。”
“......和稀泥并未解决根本问题，盗趾仍旧想杀死贵族，贵族仍旧想让盗趾安分守己的劳作供养自己，若不能便杀死盗趾。如同在悬崖边缘偏偏起舞，随便吹来一阵大风，悬崖边缘的舞者便会坠入万丈深渊，然后，秩序就崩溃了。”
不知想起了什么，山鬼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而这个世界是冰冷的，雨水多了，农作物会淹死，雨水少了，农作物会枯死，冬日的严寒每年会杀死很多人，每隔几百年会有小冰期，旱蝗雨雹频繁，地震、飓风、火山爆发这些地质灾害更不会少，更甚至于，最冷的时候，整个世界会是一片白雪皑皑，冷得地里根本无法种菜，冰川即便消融亦会有大洪水，天上会落下陨石.....”
山鬼非常和善的为在场所有人列举了一下一个文明在大气层内只要活得够久能碰上的糟心事清单。
虽然大部分人半信半疑，但博览群书的青婧与活得够久的元却是齐齐怔住。
这清单着实有点长，更悚然的是每一个都不是胡诌。
文明史，你的文明莫不是读作文明写作灾难？
列举完了一个文明能碰上的灾难清单后山鬼开始解答文明史这么糟心，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雨水多了少了，农作物会死，粮食欠收，然后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解决办法是兴修水利，涝时排水，旱时引水，旱涝保收，让农人可以踹飞昊天，不用再看昊天的脸色过日子。
冬日严寒，万物凋零，找不到食物，那就修建仓廪，在冬季之前囤够过冬的粮食。
小冰期旱蝗雨雹频繁，旱了有水利，蝗虫虽然无法靠水利解决，但尽最大的力度扑灭蝗虫，或者研究杀虫的毒药冲着蝗群喷洒，药死它们，再不就是维持好生态，让蝗灾从一开始就出现不了。雨雹，这个没法抗衡，但这个世界再糟心它也不可能全世界无差别的下雨雹。
要真碰上全世界下雨雹的情况，山鬼建议直接抹脖子，甭挣扎了。
而只要不是全世界无差别的下雨雹那就能解决：一地受灾，粮食欠收，调八方之粮救灾。
当然，将粮食从八方调来需要道路，不然粮食都消耗在半道上了。
山鬼最终的总结就是：水利也罢，扑灭蝗群也罢，修路也罢，统统都需要人，需要人的劳动创造财富。
“可是，要如何将人力集中起来去做这些事呢？毕竟这些事都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完成的，如修渠，一个人慢吞吞的修渠，可能修到死都无法将渠修好，若是大的渠甚至运河，没有百八十万的人力别想成事。国君可以下命令，但氓隶们凭什么听话？”山鬼往架子上贴上了第三张纸：思想。
“礼制将人划分三六九等，给予了国君号令贵族与氓隶的权力，氓隶不听话不去干活就是犯罪，会被杀，故而氓隶会去干活。”山鬼道。“但是，拿着皮鞭和刀剑逼着人干活，不仅会浪费大量的人力在监督上，效率还低，监工只要一不留神，氓隶们就会偷懒。不偷懒的氓隶不是好氓隶，我知道你们不少人出身都很好，家里有奴隶，觉得这话不对，觉得偷懒的氓隶不是好氓隶？但你们的感觉没用，人性决定氓隶一定会偷懒，毕竟干这些重活死亡率很高的，他们凭什么要为你们的舒适优渥生活付出自己的生命？凭你们的贵族血统，但你们的贵族血统也没法让他们不偷懒。”
“渠修好了，渠所创造的利益，氓隶们即便没死也最多吃到一点汤渣，肉和汤都是贵族的。”山鬼道。“只要是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都会偷懒，没人能接受我拼命去干，甚至大概率会累死，而你从头到尾没挖过一锹土，搬过一块石头，最后却是你吃肉喝汤我舔汤渣。”
“礼乐天下灌输氓隶们，他们生来就应该臣服贵族的思想，所以他们去干活，但这种思想没法让他们不偷懒。”山鬼道。“当然，也可以放任不管，就这样下去，哪怕氓隶们偷懒，他们创造的财富也足够让贵族衣食丰足。但这样的话，灾难来临的时候便没有足够的资源去应对，最后一定会遍地起义。而且上层对生活满足，下面的人并不满足，下面的人也想过好日子，也想每天吃肉，想有足够的食物应对灾难在灾难中存活。为了生存，下面的人会努力寻找活路。”
“铁犁牛耕出现之后人们抛荒公田跑去开垦私田为的什么，为的是私田不用缴税，为的是活路。然后，下面的人富了，王侯们收不上来税，穷了，又因为诸多因素无法顺应发展做出改变，无力再维持水利道路这些社会必须的东西的兴建....”
“当礼乐基础上的秩序无法抵御灾难，人们自然会开始追找新的，更进步的思想，当人们质疑礼乐，自然礼崩乐坏。”
“....时间不会回头，礼乐天下在礼崩乐坏那一刻便已穷途末路，但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因为礼崩乐坏失去了寄托，现实生活亦因为秩序的崩溃而朝不保夕....”
“文明未来还会有很多的灾难在翘首以盼，在严冬到来之前，人们需要攒够粮食，多多益善，在灾难来临之前，文明也需要积攒足够的财富，多多益善。”
东拉西扯了小一个时辰后山鬼终于扯到了祂真正想表达的东西。“不同的思想可以让一个人不同的心态去干活，而心态决定了积极性，积极性又决定了同样的条件下一个人劳动生产的财富是最高的十还是最低的一。积极性取决于人对于促使自己服从组织去劳动的认同性，认同性越高，积极性也越高。这就是百家为何会扩散至整个帝国，王侯们不论喜不喜欢都必须重视的原因，因为百家掌握了思想。”
喜不喜欢不重要，需不需要很重要。
如果可以选择，王侯们一定会选择让百家思想从未来到这个世界，对礼乐天下威胁最大，将礼乐天下彻底推入死路的不是旁的，正是试图取代也有非常有希望取代它的百家思想。
但这不是没有将人塞回娘胎的能力吗？王侯们也只能内心骂娘，面上笑嘻嘻的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思想。
有人不自禁的问：“先生觉得百家争鸣，谁会在最后取代礼乐？”
山鬼想了想，回答：“失败者有一千种失败的原因与苦衷，但胜利者的胜出只有一个原因：认同的人多。”
不是成王败寇，是支持的人多就是王，支持的人少就是寇。
台下观众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又有人问：“那若百家有一家最终发展得能让所有人都认同，岂非天下无敌？”wＷω.㈤八一㈥0.ＣòΜ
“是呀。”山鬼点头。
元突然举起了手。“百家思想肯定做不到这一点，但我很好奇有没有思想能让所有人都认同。”
“有。”山鬼笃定的回答。“但它还没出生。”
元哦了声，又问：“我不太能理解，这个没出生的思想要如何说服既得利益者放弃利益认同自己？”
山鬼想也不想的回答：“不存在既得利益者。”
元瞬懂。
这不就是祂干过的，辛筝正在干的吗？
死人若不能跳起来反对，自然全部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