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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那年春日

    等叶夕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颖口关的营房里了,还是之前住过的那间屋子。

    心像被挖走了一大块,空空落落。

    她睁着双眼,呆呆地盯着房梁,不知不觉,眼角滑下了泪水,浸湿了床榻。怀里还有叶朝写的那张字条,她掏出字条捏在手里,却再没勇气打开看一眼。

    “少坞主,你醒啦!”榻尾传来常利的声音,他抹去方才瞌睡时流出的口涎,凑到她旁边。

    “其它事情都解决了,对不对?刘都尉父子都救出来了,寿阳被困的流民也出城了。”叶夕的声音如飘浮在天外,悠悠传来,“可叶朝死了……”

    “少坞主……”常利眼眶润湿,滚滚落泪,“要是阿郎叫我那次,我停下来找过去看一眼,可能他就不会……”

    “别说了。”叶夕长吁一口气,胸口的闷堵依然郁结不散。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谢玄走进来,他换了身玄色戎袍。除了面无血色,行动上看不出半点像伤患的样子。

    “你醒了。”他走到榻边坐下,看着叶夕,又看了常利一眼。

    “我先出去。”常利赶忙起身,退出门外。

    “叶夕。”谢玄看向她。

    她眼睫上挂着泪珠,轻轻一颤,就滑落下来,“也怪我自己没有盯紧他。我就该想到,他答应留在丁九巷,不陪我一起去北城门,肯定有古怪啊!他哪里会坐得住,老老实实等我!”叶夕突然坐起来,直直盯着他闷声问道:“你们为何不让我去找他?”

    谢玄垂眸望着榻沿,咬住下唇,“因为……”

    她蹙眉等他说下去。

    他喉头动了动,“慕容令在找你们……”

    “我知道了。慕容令还在城里,你们怕他又把我抓走了。”

    谢玄抬起眼眸,望着她轻轻点头。

    “谢谢你让我跟叶朝团聚。”一阵酸楚兀地漫过叶夕的心头,她说话渐渐语无伦次,“我本来还纠结,要不要把慕容令的话告诉阿朝,他说阿朝是他亲弟弟,要带回去认亲。虽然阿朝是捡来的孩子,但我已经把他当成至亲了啊。万一他真想去邺城,我又放心不下他一个人走……可我又不想去邺城,慕容令嘴上说叶坞的事与他无关,我还是不能彻底相信他……纠结着纠结着,我就避开了话,一直没提。”

    她眼眶通红,长长叹了口气,“如果我让他去找慕容令,说不定就不会……要是阿爷知道我耽误了阿朝,肯定会骂我。”

    谢玄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盅,打开盖子送到叶夕面前,蜜渍葡萄干的香甜顿时四溢,他缓缓开口,“你没有做错。”

    明明应该说的,不是这句话。

    但他别无选择。

    “可是我很难受。我好不容易才接受叶坞人都不在了……本以为以后还能和阿朝相依为命……可为什么连阿朝也不在了啊!”叶夕蜷起双腿,她不想哭,但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她把头埋在腿上,“让我缓缓。”

    谢玄叹了口气,静静过了许久,又才开口道:“回建康,做谢氏门客,我必奉你为上宾。”

    “我也不想去建康。”叶夕闷声说着。

    “为何?”谢玄眸子一沉,周身冷如冰山。

    叶夕依然埋头,没有说话。

    “你想去哪?乡下?那去会稽也行。”

    叶夕突然说道:“做出偏厢车之后,谢公子不必再拂照我,萍水相逢,我没理由再欠你人情。”

    “这不算拂照,以后我可能还有求于你。”谢玄快速回道。

    叶夕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来,“谢公子,若晋人都是你这般讲道理,我帮得些许小忙并不打紧。但说实话,燕人南伐晋人北伐,都与我无关,所以我不想去邺城,也不想去建康。”

    “并非如此,你身怀绝技,天下觊觎。以后无论躲到哪,都有人想方设法找到你。若无庇护,迟早会落得……”谢玄意识到这话不妥,忙止住话头。

    叶夕心里一紧,“会落得叶坞一样的下场。”她知道谢玄的话虽然直接,说得却是事实。

    谢玄点头,“其实你阿爷也明白,只是灾祸未及自身,他便心存侥幸,毕竟叶坞已于乱世存续百年,往后或许也会安然无恙。”

    难道他去叶坞那几天,阿爷还对他说过这些话?她眼里的疑惑落进谢玄眼中。

    “叶坞主并未直说过这些,是我父亲的推测。十一年前,我跟他去过叶坞,还在叶坞住了好些日子。”

    “是吗?我怎不记得?”叶夕偏头搜寻记忆,可实在想不起十一年前何时见过谢家父子。

    见她茫然,谢玄又说:“那时我不过十五岁,还问过你,为何你们写叶字最后一笔会回钩。”

    “有这回事?”

    突然,迷雾般的记忆撕开一道缝隙,露出清晰的一角,叶夕不禁失声惊呼,“你是那个……”

    谢玄尴尬地咳了一声。

    若提起那件事,那她可记得太清楚了!

    那年春光正好,坞堡外的颖水边开满雪白的野蔷薇,她天天被阿爷逼着抄书背书,背得头昏脑涨,于是干脆带着书躺到河边,有时中午吃饭也不回去,反正阿利会过来送吃的。

    背累了,她就捡片叶子吹吹小调,看看河面那排高大的水轮。日夜不停的流水推着水轮旋转不休,催动河边铸炼场里的鼓风机。下午背完书,她还能顺手摘一兜野蔷薇带回房间。

    阿利呢,是个话唠。每次过来,总会说些下人们之间流传的新鲜事。那时阿朝还没到叶坞来,这就是叶夕枯燥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今日的饼怎么蒸得硬邦邦?”叶夕一边嚼饼一边皱眉。

    “提起这事我就来气。”常利气鼓鼓地说:“厨房里那几个丫头,总去西楼看那个长得漂亮的小郎君,今个听说他又邀人在院子里玩樗蒲,匆匆忙忙地就把蒸笼撤了,也不多闷会儿。”

    叶坞现下只做寻常家用器的生意,因为做工极好,质量过硬,常有客商慕名远道而来。三层高的四方坞堡里,西楼就单独辟出两层,招待一些来不及返回的客商。

    叶夕噗嗤一笑。前几日常利就念叨过,有位客商带着儿子过来,简直轰动了整个坞堡。她问为什么。常利便撇嘴说,他年纪看起来跟少坞主差不多,长得好看,南方晋人男子极重仪容,小丫头们喜欢这样的,其实都是草包。叶夕听完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她可没功夫关注这些,坞堡学堂马上要考核,若不合格,她便没好日子过。

    “算了,反正那些人过几日都会走的。”叶夕叼着饼,又翻开书。

    常利一边收拾提篮一边感叹,“少坞主也太勤勉了,学堂考核,你在弟子中次次第一。那些跟你一般大的丫头,成日里就知道出去玩。少坞主就算不跟她们一样,起码也休息两日。”

    “我当然想出去玩!”叶夕拎起书页,抖出一张折起来的图纸,嘴里叼着蒸饼,话都说得含糊。她将图展开,伸到常利面前。

    看着图上画的弩,常利疑惑地眨眨眼。

    她抖了抖图纸,“这不就在准备么。等这张弩做出来,带你猎兔子去。”少年人力气不够大,弓拉不满就射不远。她早就想做个木弩,方便又省事。可坞堡里的铁弩都是大人用的,阿利和她举起来还有些费劲。

    “哇!少坞主果然是天才!想做什么东西,就没你做不出来的!”常利脸上顿时笑出了花儿,他虽然比叶夕还大一岁,但在她面前,却像个听话的阿弟。

    叶夕撇嘴,“这回遇到难题咯!昨晚我装了一次。按道理,张弦装箭时,手拉望山,转轴就会被带动,顶出一对钩牙扣住弓弦。可我装出来的弩机,那对钩牙总是升不起来,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常利挠了挠头,“什么是望山?”

    “就是弩上用来瞄准的部件,哎呀不跟你解释了,反正你等着就行!”

    常利高兴了一会儿,想起平时坞主的嘱咐,又沮丧起来,“可坞主不是说,少坞主还没到接触兵器的时候,得先把基础学扎实嘛……”

    “我都十五了!不快点上手,怎么检验基础扎不扎实啊。”叶夕迅速把图收起来,左右看了看,尽管周围没人,她还是压低了声音,“等晚上守卫下值,我去东南角楼一趟。钥匙我已经搞到手了,你下午弄点宵夜放我房间,我带去吃。”

    常利纠结了一会儿,终究点头应承下来。毕竟出去玩是他最喜欢的事情!连回去的路上,他都甩着提篮哼起了歌。

    抄写完今日的功课,她下午回到房间,果然看到案上已经摆好两个用叶子裹好的烤鸡腿,还有两对蜡烛。

    她喜滋滋地把这些放进竹筐,从床榻下拖出一个木箱子,把里面的木制部件一股脑都倒进了竹筐。眼见天色昏沉,估算着守卫下值的时间,她拎起竹筐,直奔东南角楼。五⑧16○.com

    这座四方坞堡里,四个角楼最高,用来防御外敌,楼里专门有房间放置兵器,平时只能由坞堡守卫出入。不过她是少坞主,想法子弄来兵器室的钥匙,倒也不是难事。

    角楼兵器室的窗户,透进黯淡的月光。叶夕只能就着烛光,倚墙盘腿而坐,捧起一张铁弩机琢磨。不知过了多久,那对钩牙终于随着拉动望山,“啪嗒”一声弹出来了!

    巨大的喜悦直冲头顶!叶夕抬起头,蜡烛燃得只剩半寸长了。

    她一点儿也不累。她喜欢做机关做兵器,而不是那些锅碗瓢盆、镜子菜刀的原因就在这儿,越是完成复杂的机关,她越有巨大的成就感,这感觉根本没法向别人形容!她匆忙吃完了鸡腿,又张好弦,装好箭,前后左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东西,准备回东楼的卧房。

    刚走到兵器室门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有人在动锁。

    不会是阿利。他每次没进门都咋咋呼呼喊出声。

    是角楼守卫?

    他们要发现锁是打开的,定会进来看巡视一圈,再出去锁门。不如先藏在架子后,等他们走进里面,再瞅个时机溜出去!要被他们发现自己半夜偷溜进来,定要上报给阿爷,罚抄写也就罢了,无休无止的念叨更是烦人!

    外面的声音停了。那人好像发现锁是打开的。其实从出现到消失,这声音都微不可闻,若不是叶夕贴在门里听,根本不会发现。她打定主意,闪身躲进一列兵器架后。

    门轻轻被推开。

    叶夕偷偷伸头望去,进来的只有一个人,他很快回身关好门,燃起火折子。

    是个黑衣蒙面人!

    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她轻轻把竹筐放下,抽出弩,没发出一丝响动。

    幸亏他举着火折子,让她瞧得清楚。应该不是叶坞子弟。叶坞工匠、守卫、仆婢加起来两百多人,都必须各司其职,不可越界。若想窥伺不该看的东西,定会被逐出坞堡。

    坞堡内的人她都熟,光看身形和眼睛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见他的身形,年纪不大,眼睛也很年轻,眸尾微翘,漂亮得让她想起桃花瓣。

    是没见过的人。

    几乎一瞬间,她便想起常利提过的年轻客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