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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殿下多情

    叶夕躺在榻上休养了十多天,耳旁很清净。不像槐叶坊窗外总是人声鼎沸,也不像南山冶大院总能听到工匠吆喝。宜城很安静,除了不时从院墙外飘来的腥臭,让她有些想吐以外。

    今日玉婵忽然搬来一摞书,一本本码到叶夕榻边,“城里百姓大多不识字,更莫说找到书铺了。我打听许久才找到一间杂货铺,东家常去江陵进货。我托他顺道帮个忙,才买回来这几本。”

    宜城在南郡辖下,叶夕知道江陵是南郡郡治,也是荆州州治。这些医书深奥晦涩,她想起叶朝对玉婵的临别嘱咐,不禁莞尔,“辛苦了。”

    “我不算辛苦,东家来回一趟倒是不容易。”玉婵终于把书整齐堆好,“听他说,去年南郡太守病逝之后,一直没新人赴任。年底荆州刺史去了建康,到现在都没回来。南郡没人管,到处都乱糟糟,店主怕路上运货太显眼,被流民抢劫。我好说歹说,多付了两倍价钱,才让他同意捎这些书。”

    看玉婵这般尽心尽力,叶夕有些感动,“难为你了。”

    近来她越发惫懒,每天午后靠在榻上晒太阳,却依然难以入睡。玉婵翻开一本书念起来,念着念着偶然抬头,却发现叶夕抚着小腹,怔怔望着窗外,似乎根本没在听。

    “我不该要这孩子,对吗?”叶夕忽然出声。玉婵一愣,放下书还未作答,叶夕又自言自语,“确实不该要。”

    看她小腹微微隆起的曲线,玉婵知道她在纠结,柔声道:“大夫说了,若是犹豫要不要,等气血补足些,就得尽快决断了。月份越大,滑胎越伤身。”

    房里安静下来。叶夕心里徘徊万千,终于说道:“玉婵,帮我请大夫吧,看看我现下能否受得住。”

    老医者再次被请过来。大夫切完脉,不禁感叹道:“比之前好多了。脉象冲和有力,看来胎儿越长越好。头几个月不易保胎,娘子受了许多苦,气血虚浮成那样,老夫还以为八成保不住了。”

    叶夕手掌一蜷。她忽然意识到,前段时日经历的所有痛苦,并非自己一个人在承受。腹中有两个小生命在陪她,被打,逃亡,落水,噩梦头痛,他们都未弃她而去。刚萌生的稚芽,狂风暴雨都没将他们摧折,她是娘亲,却要先抛弃他们。

    她胸中一闷。

    “可惜了。”老医者随口念叨,又说:“目前看,应该受得住药性。娘子决定好了?老夫这就开药。”

    “我……”

    见叶夕迟疑着没说话,玉婵忙道:“有劳大夫。”

    老医者写完药方,嘱咐了一番。直到玉婵送完大夫回来,叶夕还在怔怔出神。

    玉婵只好再问:“叶娘子打算何时服药?”

    “我……再想想。”叶夕歉意一笑。

    玉婵知道她心中郁结,便说道:“过两日就是三月三,咱们去沔水边转转吧,叶娘子总闷在屋里,心境哪能开阔。”

    叶夕想了想,点点头,“叫上兄长和二叔?”

    玉婵转头,目光投向隔壁屋檐,“送完世子回来后,我就再没见过殿下,也不知他整日关在屋里做什么。”

    叶夕注意到,就算慕容令说过不要叫殿下,但玉婵每次私下谈起他,还是会叫殿下,“你常去隔壁搬柴米过来,没见过他吗?”

    “嗯。他总是独自待在后院。听下人说,除了送世子回去那次,他便没出过院门,也不愿被外人看到。”

    “许是不想被人发现吧。”

    玉婵眼中落寞更盛,“以前的殿下就像太阳一样。哪有让太阳躲起来的道理。”

    “你认识他很久了?”

    “很久了。”玉婵怅然一笑,脑海闪过那久远的一幕。

    十三岁的她,在荒野中独自找食很久了。重归平静的战场上到处都是流民,从四下散落的尸体上翻找能用的东西。荒野无人耕种,深冬草木凋零,百兽绝迹,流民们饿极了什么都吃。她都见过易子而食的父母,何况她这种流浪的孤儿。她只能躲着忍一天饿,在暮色将至别人找完后,再偷偷出去找食。

    可惜那天运气不好,她撞到另外一群饿极找食的流民。他们要抓她,她只好拼命奔逃。慌不择路,连滚带爬,闯到一群奔驰而来的骏马前。

    为首的骏马急刹驻足,马蹄高悬。马群纷纷嘶鸣。

    骑兵们抽刀大喝,呵斥追赶来的流民拦了路。那群人害怕惹祸,悻悻走开。逃亡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腿瘫软着爬不起来。士兵们又开始骂她。她惊惧非常,挡手抬头。

    从指缝中,她睹见为首的骏马上是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金红暮光映在他背后,模糊了他的面容。他显然在看她,于是她想赶紧站起来。可她又饿又累,艰难撑着爬到一半,手一滑,又跪在泥地上。

    少年等了片刻,策马徐徐上前,俯身抓住她臂膀,一把将她拎站起来。

    她惊讶抬首,这才看清少年面容。他白皙俊美,凤眸含笑,“长了月光一样清澈的眼睛,怎么在泥地上打滚呢,站好。”

    她不知所措。

    少年哈哈大笑,拎起缰绳,“回去找父母吧,别乱跑了。”

    她这才嗫嚅出声,“没有父母。”

    少年听到了,偏头打量起她,“亲人呢?”

    “都没有,只有自己。”她小声说。

    少年认真想了想,俯身问她:“我给你饭吃,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她惊讶至极,几乎想都没想,连连点头。

    少年笑开,侧身示意旁人,“带回去吧,父王的计划兴许用得上。”

    她被带回一个骑兵军营,洗净污泥,换过新衣,吃过饱饭,重新站在少年面前。这时她已经知道,他是吴王世子慕容令。

    他比她高许多,绕着她看了一圈,负手躬身笑说:“皎皎如玉,美人婵娟,你以后就叫玉婵,好吗?”

    她懵懂点头。

    转眼四年后,她即将踏上南下的车,他亲自送行,温言应承:“完成任务之后,就回来。”

    七年后她终于回来了,却见到他容颜憔悴,黯淡无光,再不能骑马。

    叶夕听得无言,“慕容令第一次见我时,也说我长了双杏花似的眼睛,怎么就喜欢整天打铁……咳,他还真喜欢评论别人的眼睛。”

    “只评女子的眼睛。”

    “世子多情啊。”叶夕啧啧。旁人一眼能看出玉婵对慕容令有情,却不知该不该说,在殿下眼里,她不过是把合适的刀。情根深种,徒惹伤心罢了。

    玉婵自嘲一笑,“殿下多情,怜惜女子。再狠辣杀伐,也不轻易杀女人,所以也留情无数。我一向知道殿下是怎样的人,也清楚殿下为何给我饭吃,让人教我读书和武艺。可他待我温柔,我总忍不住盼着见他。”

    叶夕讶然,只听玉婵又道:“没有他,我活不过那个冬天。用多出来的命,帮他做些事算不得什么。在晋国时我只想,哪怕再见他一面就好。”

    原来她同样活得清醒。

    叶夕叹气,“他现在跟以前有天壤之别,身边一个女子都没有,你不离不弃陪他,说不定能宽慰他……”

    玉婵却摇头,“他言语疏离,说不用我陪。”

    其实,慕容令兴许是知道的。但他不戳破,不回应,更收起温柔的面具,只怕是冷心无情。叶夕想劝玉婵,天下男子甚多,何必只看上他一个。转念又想,说别人容易,轮到自己还总跟谢玄纠缠不清呢。埋藏多年的情意,怎可能只言片语消解。她只好安慰道:“来日方长,说不定他哪天便转头看到你了。”

    玉婵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叶夕暗想,玉婵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帮她一个小忙,让她见见心上人也好。于是第二日,她亲自到隔壁求见慕容令,从他的新弩机聊到箭羽,从兵器聊到铸炼,东拉西扯一下午,又提议出门试试新弩,到沔水边猎野兔。见慕容令犹豫,她又费尽唇舌,软磨硬泡,终于磨得他点了头。

    哎,那些当媒婆的也不容易。

    三月的沔水草木新绿,叶夕陪慕容令走在河岸附近的小路上,四顾寻找草地里出没的野兔。玉婵推着轮椅缓缓前行。叶二叔走在另一侧。护卫扮做寻常百姓,隔远跟在后面。

    河岸近处遍布木条撑起的网,圈住一方水面,鲤鱼在水里跳得欢腾。水草长得太旺,占了大片,一些养鱼人在岸上费劲地拿钉耙薅草。

    远处,一大群鸭子自在游弋着,嘎嘎吵闹。养鸭人手执长杆,将岸上乱窜的鸭子赶进水里。

    出门踏青的百姓不多。一名壮汉把小儿架在脖子上,孩子兴致勃勃地看鸭子,不肯让父亲挪步。有一家人聚在岸边,阿娘折枝生火,阿爷卷裤下水抓鱼,小郎君用铁锅打水,小女娃铺开麻布,看来打算野炊。一家人互相搭手帮忙,其乐融融。

    叶夕看得心底一软。她突然想到,二叔亲缘淡薄,阿弟终归是慕容家的人。很长时间里,她都以为世上只剩自己孤单漂泊。现在,上天明明又给她机会,让她拥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她的孩子。

    其实……天大地大,找个落脚处养鱼养鸡,也饿不着孩子们,对吧。

    仿佛感应到她的心思,腹中胎儿一动。

    你也这么想吗?叶夕勾起唇角,抚着小腹,心底涌出一片柔软。

    要不……咱们见见面吧?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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