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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大晋男儿

    河边那家女儿收拾完麻布,无意抬头瞧见轮椅上的慕容令,乍见他的脸,她目光一亮,又见他的腿,眼里露出无限惋惜和同情。

    慕容令偏头躲开她的视线。只是河边旷野,躲无可躲,转头不看只是自欺欺人。他表情平静,紧绷的脊背却明显流露出不自在。玉婵察觉出来,狠狠盯向肆意打量的少女,那女子忙收敛目光,继续忙活起来。

    “走快些。”慕容令淡淡说道。

    玉婵加快脚步。叶夕看在眼里,也迅速跟上前。

    “兔子!”玉婵忽然低呼,她指向河边草地。远处,一只野兔从洞里迅捷窜出,停在嫩草边进食。

    慕容令悄然抬弩,凝神瞄准。

    未待箭矢发出,远处忽然传来箭羽呼啸,鸭群大声吵闹起来。野兔受惊,猛然抬头,然后迅速窜回洞里,不见踪影。

    众人循声望去,竟见远处半人高的荒草地里,钻出几个骑兵!

    他们手执长弓,策马徘徊,射死了好几只鸭子。其余鸭子嘎嘎乱叫,来回飞扑,养鸭人大惊失色,丢了长杆便跑,不小心摔倒在地,爬起来又跑。骑兵们看得哈哈大笑。

    慕容令勃然变色,“秦兵。”护卫们跨步上前,把他拦到身后。玉婵飞快转身,推着轮椅退回来路。

    河滩上顿时乱成一团。

    百姓们纷纷惊呼,慌忙后退。沔水在此处是南北走向,这里位于西岸,大家拔腿往南边城里跑。鱼啊鸭啊工具啊,统统都顾不上了。

    几名骑兵纵马往前追了小段,吓得养鸭人跑得更快了。他们乐不可支,却又策马回头,再次射死几只鸭子,拎着战利品悠哉返回,重新隐入草丛中。

    百姓们却不敢停步,直到奔回城里,慌忙告知城门卫,目睹城门紧闭,大家才松了口气。

    叶夕和慕容令等人没有停留,匆匆返回宅院。初春天气微凉,大家都跑得额头冒汗。这趟踏青,出门时还指望放松心情,回来时,每个人却更加沉重了。

    宜城外竟然出现秦兵!

    之前一直都没有。难道秦兵到荆州边境了?到底还有多少?打算做什么?

    “这几个骑兵转一圈就跑,图什么?”叶夕坐在垫上,气喘吁吁。

    慕容令指尖敲着轮椅扶手,思索起来,“王猛一直不赞成秦王攻打晋国,秦兵跑来荆州做什么……难不成……晋国出了变故?”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玉婵,想到了那个可能。

    “难道桓温毒发了?”叶夕说出口。离开京口快两个月了,宜城太偏远,建康城发生了什么,这里都无从得知。但这毕竟只是猜测,而且远在建康,最要紧的还是顾好眼前。

    “郎君,我们可要撤走?宜城不安全了。”玉婵皱眉说道。

    “先看看城中情况。”

    “好。”

    慕容令点了几名仆人去城中查探,众人心神不定地坐在堂屋。下人端来饭食,大家也没吃几口。这个午后,无人再有心思去午睡。

    日渐偏西,外出查探的仆从陆续返回,将城中所见一一告知。

    “城外出现骑兵的消息已传遍全城,各家店铺都在关门,已经有人背着细软准备出城,剩下的人家只怕都在收拾家当。”

    消息传得这么快不奇怪,宜城真的很小,街巷竖二横三,拢共五条街。站在门口嗓门一嚷,隔壁街都听得到。百姓们害怕也正常,土城墙又矮又破,下场大雨仿佛都要垮,挡得住秦兵才怪。现在不走,难道坐等秦兵上门?

    “官府怎么说?”慕容令又问。

    “衙吏在县府门口告示,说县令已经得知消息,亲自带人疾驰去江陵求援。日夜不休赶往江陵只要一天,想必过两日江陵就会来援,要大家切勿惊慌。”

    “噗,”慕容令嗤笑出声,“亲自带人去江陵,说得好听,这不是带头逃跑么?南郡太守空缺多时,他去求哪门的援。”

    “是啊,所以围聚的百姓一片嘘声,纷纷说着回家收拾行装,赶紧走。宜城本就没多少人了,这下只怕要彻底没人了。”

    慕容令眸露寒意,嘲讽之色更甚,“几个骑兵在野外露个面,就把一城人吓成这样!晋人就没一个有血性吗!阿夕啊,你方才问骑兵转一圈就跑图什么,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啊?”叶夕不解望来。

    “秦兵强大,宜城势弱,骑兵露个面,城中百姓惶惶逃走,他们到时长驱直入,不费一兵一卒,白捡一座空城,呵。”

    叶夕愕然,“打仗的门道还真多。”

    玉婵蹙眉又问:“郎君,我们走吗?”

    “走到哪去?”慕容令挑眉,“往南是当阳,等秦兵攻下宜城,兵临当阳,我们又要走?或者直接去夏口,去建康,离秦兵远远的。等秦兵越逼越近,我们还能跑到海上不成?”

    “可……”玉婵垂眸,咽下后话,“听凭郎君吩咐。”

    叶夕明白,以慕容令的脾性,定然看不起弃城的官员,也绝不会逃窜保命。可今时不同往日啊,他现在的样子,留下又有什么用?

    在场人都想到了,没人说出来。

    慕容令淡淡一笑,恢复平和神色,“活着,未必就比死了好受。我的腿走不过马蹄,来回折腾苟且活命,没意思。我不走了,你们谁想走,可以走。”

    没人吱声。

    他双手交叉,靠在椅背上叹道:“我不怨恨。”

    玉婵蹲下,半跪在他面前,“郎君,我也不走。”

    慕容令一怔,转头避开她直视的目光,“嗯”了一声。

    玉婵黯然,转头对叶夕说道:“叶娘子怀有身孕,在宜城不安全。明日一早还是走吧,就当为了孩子。其实……你想留下他们,对吧?”

    叶夕抿唇,轻轻点头。慕容令的目光打量过来,终究没再说话。

    玉婵又看向叶烜,“叶师呢?”

    叶烜抚须沉吟道:“我早已应承王爷,要陪在郎君身边,自然不走。”

    “我该去哪儿呢?”叶夕不禁好笑,上午还在畅想未来,傍晚又得思索该去何方。看来这时局,走到哪都无法安稳,更遑论潜心钻研灌钢之术。

    想要一隅安宁,为何就这么难?

    “今日想走也晚了,夜里赶路容易被劫,先休息,明日再说吧。”慕容令转动轮椅,进了内屋。

    玉婵望着他的背影消失,转过来扶起叶夕,“叶娘子,回房休息吧。”

    这一夜,又是辗转反侧。

    叶夕很纠结,她被慕容令收留,遇到险境却要独自逃跑吗?何况牛车颠簸,风餐露宿,也不利于胎儿。若留下来……其实她会做很多守城械啊!二叔也在,两人合力,定能帮上大忙!

    只是,帮给谁呢?县令跑了,城里百姓也跑得七零八落。慕容令身边就二十多个人,守得住一座城吗?

    如此到第二日,玉婵依旧劝叶夕快走,还满怀歉意地说,她再不能遵守对世子的守诺,没法再照顾叶娘子。

    劝来劝去,叶夕听得不忍,干脆到隔壁去劝慕容令也走。

    “秦兵将领很可能认识你啊!你们留下,万一被秦兵发现身份,你就算不怕死,也会牵连慕容府!”她苦口婆心,可他依然摇头。

    叶夕突然意识到,慕容令肯定不会坐等被秦兵发现。唯一的可能就是,秦兵一旦入城,慕容令就会躲起来自我了断。

    他不想活下去了。

    近日看到他所有的笑意和淡然,都是他强撑出来的盔甲。玉婵早就说过,他是太阳啊,为何要躲藏。

    而玉婵,也已抱着同他殉死的决心。

    想明白这一点,叶夕心头忽然泛起巨大的哀伤,再说不出话来。

    “我让叶师跟你一起走,想走的下人也跟着你们,起码我死了,还有人回去给父亲报丧。”慕容令淡然一笑,“找个安静的地方生孩子,别陪我们,太傻了。”

    直到叶夕被推上牛车,她还是很难受。

    她很想做点什么,可她无能为力。她无法阻止征战,无法维护安宁,无法挽留亲友……这种无力,实在太难受了……

    牛车启行,混在出城的人群中。叶夕靠在车壁上,闷闷地说不出话来。叶烜坐在一旁,也在默然叹气。藲夿尛裞網

    一路无言,如此南行了一个多时辰,牛车来到一处岔路口。

    外面出现一阵错落的马蹄声。

    叶夕没在意。只听马蹄声由远至近,在牛车前面停下,有人向车夫问话。

    “这位大叔,你们是从宜城出来的吧?”

    叶夕浑身一震,撑起身子来。叶烜想掀开窗帘,看看外面是谁。叶夕突然抓住他的手,默然摇头。

    “是啊!怎么了?”

    “我等新来此处,不太识路,多谢。”孙无终礼貌回道。

    车外又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呵!几个骑兵而已,就把宜城人吓成这样了?一路过来都是逃跑的,明明生得也算壮实,怎么光想着跑,还是不是男儿了?”

    叶夕的手已在颤抖,是刘裕!是阿裕啊!他没事!

    “你怎么说话呢!”车夫平白被人一顿嘲讽,顿时不悦。

    “同僚年少心急,还请大叔见谅。我等是新任南郡太守下属,太守接到求援,即刻点兵来援。步兵还在后面,太守忧心宜城,故先骑赶往。”孙无终礼貌一揖,碰了碰刘裕臂膀,“走了。”

    刘裕鼻腔一哼,“贼子嚣张,安敢当晋国无人!谢郎说了,一城一池皆不可失!我偏要死战不退!”

    孙无终抬手一拍刘裕后脑勺,“年纪轻轻死什么死,在外面要叫谢太守!”

    “好疼!”刘裕捂住后脑勺,转头朝身后人喊道:“谢太守,他打我!”

    那人轻轻一笑,“赶紧赶路!”他拍马向前,走到车夫前说:“百姓避难无可厚非,不该苛责。但我等大晋男儿,誓保晋土安危,着实盼望能得百姓相助,共守山河。”说罢,他利落一抖缰绳,“走吧!驾!”

    数骑奔驰而去,蹄声渐远。

    车厢里的叶烜惊讶发现,不知何时,叶夕已潸然泪下。

    她猛地掀开车帘探身回望。小路上,三三两两的百姓匆匆逃难。唯有他们疾驰逆行。远去的马背上,他一身黑衣,衣袂随风而动。腰间山河剑,未曾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