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是……曹将军？”
百姓怯生生看着曹操，对曹操的莅临有些紧张。
曹操没有出色的外貌，但多元丰富的人生经历，使他散发着英雄的气质，让人望而生畏。
“正是曹某。”
曹操不带官位，与百姓拉近距离。
荀彧习惯与人维持距离，但曹操毫无犹豫与百姓亲近，百姓纷纷围绕着曹操。
“曹将军。”
荀彧走到曹操身旁，拱手持敬，将主持一事交还给曹操。
“文若，你做得很好！”
曹操轻拍荀彧的肩膀，感谢荀彧的付出。
“（……我没有完成这份工作。）”
荀彧没有回应，自认将残局留给了曹操，有些落寞。
“你留在许县，我会请枣祗、元让过来，你们一同协议。”
曹操与荀彧轻声交代事宜，同时解决两件事。
“陛下之事……”
迎汉帝兹事体大，荀彧欲知曹操如何处理。
“吾会咨询仲德，你不是希望仲德帮吾吗？”
曹操扯了笑容，提醒荀彧他有很多人才。
“谨遵曹将军的吩咐。”
听到曹操的盘算后，荀彧搁下心中的大石，终于能坦然处理许县的事务。
“各位，吾就将司马留给你们了，有任何需要处理的都交给他吧。”
曹操与荀彧沟通完成后，爽朗笑出声，大方出借了荀彧。
“真的吗？”
“太好了！”
听到曹操的保证，百姓欢声雷动，大感曹操是慷慨的好人。
“吾敬各位一杯！”
典韦为曹操倒酒，曹操高举酒杯，也与许县百姓共饮温酒。
“好！”
百姓顺势拿起酒杯，仿佛曹操才是他们的领导者。
“吾将出兵，之后再会！”
曹操挥了手，典韦也扬起笑容，对迎汉帝可谓自信满满。
“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
百姓祝贺曹操，都祈愿曹操能顺利迎得汉帝。
即使曹操与百姓的相处不过几分钟。
“（不愧是曹将军……）”
曹操仅仅几句，就激起百姓的斗志，这是荀彧自叹弗如的。
荀彧默默饮着酒，学习曹操的鼓舞法。
“文若。”
曹操转过身，轻拍荀彧的肩膀。
“是。”
荀彧放下酒杯，望着曹操。
“胜利！胜利！胜利！”
典韦守在曹操的身后，也就是面对百姓，大方与百姓挥着手，大声宣告胜利。
“胜利！”
“……胜利！”
不明所以的百姓随典韦起舞，都挥起了手。
“……”
许褚满脸疑惑，不解典韦在做什么，但又不好阻止，只能盯着典韦。
“（什么意思？）”
典韦完全挡住了曹操，又发出比平常更大的声响，荀彧的耳膜略疼，难免皱了眉。
“文若。”
曹操压着荀彧的肩膀，不让荀彧回身看典韦，一改刚才的自信笑容，面色凝重。
“……子廉被困住，吾得赶紧出兵。元让领军来，若事有变，至少可从颍川回去。”
曹操的声音淹没于典韦、百姓的声浪下，荀彧靠在他的身旁才听得到。
曹操拍肩的力道有些沉，显示他的不安。
“（原来如此……）”
此时，荀彧终于明白曹操与典韦的用意。
“是。”
荀彧外表不动声色，接下沉重的任务。
曹操在许县百姓的支持下，故作强势朝洛阳而去。
先行出动的曹洪遭其他军阀所困，迟迟无法抵达洛阳，曹操只能以单股军队进攻，显得孤立无援。
即使如此，曹操依然得进军。
许县百姓缺乏耕具与耕牛，有不少的闲置人口，荀彧在等待枣祗与夏侯惇之时，以支付粮食为前提，雇请许县百姓支援运输，加速补给。
补给线的问题解决了，荀彧乃留意其他事务。
“……”
荀彧阅览近期的文书，略略皱起眉。
“荀司马，请问是何事？”
许褚本应守于门外，但因留守的军队不足，随身保护荀彧，他见荀彧久久不语，神情若有所思，不禁询问之。
“曹将军讨贼未久，陛下便拜曹将军为建德将军。现在，曹将军甫出颍川，又迁镇东将军，封费亭侯，我觉得有些古怪。”
建德将军是杂号将军，镇东将军是重号将军，后者是常设职位可入朝参政，比起前者重要许多；费亭侯是曹操祖父的封爵，对曹操有重要的意义。
荀彧心生疑惑，欲问许褚的想法。
“不是曹将军获陛下之信赖吗？”
许褚的思考很直观，只觉得是尊荣。
“是吗……”
许褚的回应在荀彧的意料之内，荀彧只是应了声。
“（无功无禄，非君之道。陛下或身不由己，是无权；或一时冲动，是无智，皆非明君之征。）”
曹操与汉帝鲜少交集，何来信赖之说？
此外，曹操未抵洛阳，便封其官爵，若事竟成，汉帝如何赏赐曹操？
此点证明，汉帝不过空有大器。
“（元常不是会提议这种事的人……那会是谁？）”
荀彧眯起眼睛，正在摸索汉臣的心思。
如果是汉臣，为何要使曹操得罪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
是为了曹操？还是为了……
荀彧认为事有蹊跷。
“有人来了。”
许褚听到脚步声，通知荀彧回神。
“荀司马，是枣某。”
枣祗没在门外看到守卫，基于礼貌在门外报备一声。
“枣先生，等你许久了。”
荀彧微微一笑，亲自送枣祗入房。
“许都尉也在。”
枣祗看到许褚，热情与他打了招呼。
“……”
许褚点头示意，没有说话。
“刚才一路走来，许县怎会变得如此残破？明明以前很繁荣的。”
枣祗看到茶壶，为荀彧倒了一杯后，开始发表归乡感言。
“战乱频仍，久未治理，民生无以恢复，情况就会变得越来越差。”
荀彧与枣祗有同样的感慨，但他曾在颍川任过职，感触比长期离乡的枣祗更深。
“这些资料是要给你的。”
荀彧将桌几上的一叠文件交给枣祗。
“这是……户口、田赋跟？”
枣祗顺手翻了几页，他任东阿令有段时日，只消看个几眼便知共同的文书格式，但最后一卷相当大幅，一时没有相应的文书格式，让他说不出内文。
“颍川地图。”
荀彧将卷轴打开，首先映入两人眼帘的是画工精细，并以娟秀的书法说明内容的地图。
荀彧开启的是许县的地图。
“啊……一目了然。”
枣祗的眼睛发直，紧盯许县可利用的土地。
“原本几近绘制完成，可惜缺乏维护，现已残缺数卷。”
荀彧望着颍阴的地图，原有数十卷，现在仅存两卷，边角还有损毁，语气稍感沉重。
“这是荀司马请人绘制的吗？”
枣祗叹了气，文物总是在战乱与忽略中，悄悄地消失了。
“这是公达向太守提议的。”
荀彧微笑摇头，比着枣祗正在观览的地图的角落，有署名“荀攸”二字。
“荀攸……也是颍川荀家的吧？”
赵祗直觉荀彧与荀攸有亲戚关系，但他猜不得准，请荀彧回答。
“他是我的孙子，我们曾在颍川共事一段时间。”
荀彧贴心回答了枣祗的疑惑。
“……真是英雄出少年，绘制地图可是一件难事啊。”
枣祗略感惊讶，不禁敬佩起荀攸。
“（枣先生是以为公达较我年幼吗？）”
荀彧暗暗苦笑，为了听到枣祗的后话，暂且将错就错。
“画师善绘失于精，技师善精失于绘，纵使绘精皆通，亦难合意旨所示。”
枣祗抚着胡，摇着头，对绘制地图感到相当棘手。
枣祗虽是规划田务，但对兖州的地理环境认知有限，屡次欲请专员绘制地图，多不得要领。多年来，只完成东阿附近的地图，感触颇深。
“这点我倒是不清楚。”
荀彧仔细阅览地图，品味枣祗的话语。
如何在范围有限的载体中，选择留存何项内容，不是容易的事情。
“令姪一定很优秀，怎么没推荐给曹将军呢？”
枣祗仅从几张地图，便知荀攸的实力，不禁纳闷荀彧怎会“避亲不举”。
“公达与何叔一同密谋推翻董卓，事败遭捕；最近虽出狱，但朝内骚动不绝，先至西蜀避难，之后有机会我会书信与他商量。”
荀彧当然不会错过荀攸，等到时局安稳，就会询问荀攸的意愿了。
“何叔……难道是何顒何伯求？”
枣祗联结时事，找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正是。”
荀彧为枣祗倒茶，态度尚称平稳。
荀彧与何顒的见面次数不多，但何顒对他的影响甚剧，他听闻何顒之逝难免哀愁，但在枣祗的面前，他要尽量维持平静，不使枣祗尴尬。
“颍川荀家真是不简单，难怪能成为知名士族。”
枣祗望着茶面浮出来的容颜，配合自嘲的语气，显得有些落寞。
“（士卒……空有名气而无实质，也是枉然。）”
荀彧不认为“士族”与“优秀”画上等号。士族要变得优秀或许比平民容易，但堕落的速度也比平民来得迅速，令人感到恐惧。
正因荀彧是士族，对士族的认知比任何人都深刻。
“现在是春季，正需要枣先生为许县百姓规划农务。”
荀彧不愿见枣祗自卑，将话题重新拉回农务。
“首先要犁田。枣某已嘱人备耕牛，几天后就会陆陆续续送来，虽然赶不上农期，但松松土也好。”
枣祗对颍川的气候环境了如指掌，只需确认几个细节，就能很快着手。
“水利设施是否需要修缮呢？”
颍川因战乱频繁，基本农业设施毁坏严重，荀彧提醒了一声。
“水利设施由韩元嗣经手，夏侯将军一定会带他过来的。”
枣祗摊了手，轻易将这件大事丢给了韩浩。
“（真是率性。）”
荀彧饮着茶，枣祗依然如他所识干脆。
“对了，先前枣某与韩元嗣、任伯达讨论屯田事宜，也算是有些结论了，不久会将草案提交给荀司马。”
提到韩浩，又与荀彧相会，枣祗顺口提起了研讨成果。
“很期待看到枣先生的草案。”
荀彧微笑，对于农务高手齐聚一堂的企划案感到兴味。
荀彧的“未精农务”听在许多官吏的耳里是谦辞，但他说的是事实。因为，当见识过比自己更专精、更优秀的农务官吏后，就不会自以为出色。
此外，荀彧欲行的不是如埋首于农务的专员，是统筹整个内务的要员，应以发掘每位幕僚的专长为己任，提高工作效率与稳定发展为首要，而非炫耀己才。
“被荀司马说期待，真是……”
枣祗发出苦笑，似乎有想要回家再修过几次草案的打算。
“我确认后会提出想法，枣先生请畅所欲言，不必顾忌。”
荀彧要的是可供长久施行的计划案，文辞优美是其次。
“……”
此时，许褚走出了门外。
“许都尉怎么了？”
枣祗见许褚态度严肃，又不吭半句，不禁发出疑惑。
“应该是有新情报。”
荀彧见过许褚几次收听情报的情形，回答了枣祗。
“不知曹将军抵达洛阳了吗？”
枣祗打开阳翟的地图，抚着其中一个聚落，露出怀旧的眼神。
“我有收到进军阳翟的情报，顺利的话应该抵达洛阳了。”
阳翟与洛阳距离极近，以曹操军的行军速度，仅需几天就能抵达洛阳。
“枣某听说杨奉、韩暹等军阀皆欲夺陛下，陛下护卫又有限，真是令人担心。”
枣祗虽被曹操交代支援农务，但他已收到事不成要撤退的消息。他是颍川人，见颍川破旧，亟欲重建之，满心祈愿曹操迎汉帝，收豫州，任他规划颍川农务。
“（我也担心元常的安危。）”
曹操军队精良，两军交战不至于大溃；但汉帝的军队既少且弱，身旁又多是不善战的文官，根本无法与蛮横的军阀作战。
“报告！”
许褚进门，语气难得激动。
“是何事啊？”
枣祗啧啧称奇，很少遇到许褚有这么大的反应。
“曹将军将请陛下幸许，秋前会至，命荀司马尽速准备。”
许褚将信件交给荀彧，表示所言无误。
“枣某有没有听错……幸许？”
枣祗望着信件，完全不知道现在的状况。
“曹将军已击溃韩暹，恭迎陛下，正在返回许县的路上。”
许褚也难掩讶异，但他确定情报正确。
“杨奉去哪了？还有为什么要到许县？”
枣祗一头雾水。发展顺遂如美梦般让人睁不开眼睛，但若一切仅是幻梦一场，反而更加痛苦。
“……”
荀彧默默拆开信件，确认消息。
“文若，吾在秋前会护送陛下至许县，之后将以许县为帝都，你先准备居所，稍晚再与你说明。”
信件仅寥寥数句，看得出曹操的仓促。
在内务方面，曹操通常会与荀彧讨论再决定行事，这次却是直接行事，违背了两人的原则。
“（殆是如此匆忙……）”
荀彧也有千百个疑惑需要曹操解答，但他相信曹操有苦衷，只能将不满以大义消除。
“荀司马，现在要做什么呢？”
赵祗与许褚都看向荀彧，等待荀彧对他们下指示。
“先依曹将军的命令，恭迎陛下幸许。”
不论如何，曹操都成功迎接了汉帝，为了树立新气象，都有必要改建残破的许县。
“许县吗……”
枣祗皱起眉，许县仅是颍川郡治，较州都规模小，遑论与帝都相拟？
“先清洗官衙与要道，补上漆瓦，并清扫干净。”
荀彧没有时间与经费大动土木，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使汉帝与汉官感受到许县不仅仅是颍川郡治，是最大的关键。
“吾会遣士卒处理。”
许褚主动接下劳动活，这是他能办到的事情。
“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吗？”
枣祗不想怀疑荀彧的实力，但他很难相信仅以清洁工作，就能使许县一跃有帝都的样貌。
“（单单如此，自是不行。）”
荀彧理解枣祗的顾虑，但他必须先出命令，使众人得以行事。
“枣先生，你觉得王者为何为王者？”
荀彧随枣祗观览阳翟的地图，按着重山环抱的地区，反问了枣祗。
“天命之所归，百姓之所从？”
荀彧所问的“王者”很笼统，枣祗只是随口唸了一句，象征这是世人对王者的普遍看法。
“（……天命吗。）”
枣祗不假思考的回应，更直观他对王者的想法，荀彧对他重视天命的理论稍感讶异。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止维与宅。”
荀彧引出《诗经皇矣》，此诗正是以上帝的角度，道出王者应有的特质。
“……”
许褚眉头皱得死紧，显然听不懂这段诗句的意思。
“……以民众为先吗？”
枣祗迟疑了几秒，道出这段诗句的重点，但他依然不清楚荀彧的意图。
“陛下幸许，若见许县秩序井然，物产丰然，百姓欣然，便知曹将军仁德之所在，不会执着于宫室外在。”
荀彧微笑，眼睛直望着郭嘉庐舍的所在地。
荀彧要的不是与他完全一致的见解，而是理论完整，足以启发他的想法。所以，荀彧明明未与郭嘉讨论王者的特质，他却相信郭嘉会有套完整的架构，得以与其有场精彩的论辩。
“……这么说也不错。”
枣祗点了头。当今汉帝是大权旁落，境内又是动乱频仍，只要有块宁静丰饶的乐土得以安居，就值得庆幸了。
“我会请百姓夹道欢迎，不忘生产，使陛下彷彿回到洛阳。”
荀彧浮起对洛阳的回忆，思索如何营造相似的气氛，使汉帝与其朝臣有“返洛”的感动。
“一切由荀司马做主。”
许褚坚定点头，相信荀彧会完成任何困难的任务。
“请许都尉先行清洁街道与补上漆瓦了。”
荀彧对许褚微笑，同样信任许褚。
“……荀司马。”
枣祗像是突然想起何事，凝重地望着荀彧。
“请问有何事？”
荀彧知道枣祗有心事，但他不是上帝，需要枣祗主动倾诉才会知晓。
“……没什么，是枣某多心了吧。”
枣祗的唇张张合合，犹豫了几回，终究选择不语。
荀彧默默饮了茶，不勉强枣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