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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到北京串联

    天气寒冷起来了,风呜呜地吹过,就会哗啦啦地飘下无数黄褐色的落叶。它们在地上打着旋呼啦啦地被刮到墙角、路边。校园里的一些树子开始变成秃顶了。一些大字报也显得有些孤零零地随风摇来晃去,学校冷清多了。贴大字报和看大字报的人也少了,到处显得空荡荡的。许多同学到外地串联去了,也有许多人忙于两派斗争。“老保”们已不见踪影。叶粒看着这荒凉的校园,心里也象这初冬一样冰凉。

    寝室里只有叶粒和王云霞在看书。汪丽秋、王文静、唐素芳背着背包喜气洋洋地进来了。唐素芳高兴地大叫着:“你们咋还在学校,没出去串联?——我们见到毛主席了!”

    王云霞把头抬起来伸到床外,有些羡慕地说:“你们当真见到毛主席了?”

    汪丽秋、王文静都说:“我们当然见到了毛主席!我们太幸福了!”

    汪丽秋说:“毛主席身穿绿色军装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我们挥手。林副主席也向我们挥手,他还讲了话……”

    唐素芳争着说:“天安门广场好大好大呀!我们在天安门广场等待着最最幸福时刻的到来。毛主席终于出现了,大家都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我们都流出了幸福的泪。我把嗓子都喊哑了。我真想挤到毛主席身边去,可是我挤不过去,我就只有拼命地喊,希望他老人家能听到我的声音。”她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用手巾包着的纸包。王云霞、叶粒见她很慎重的样子,都伸着脑袋想看个明白。唐素芳小心地一层一层地打开纸包说:“这是天安门广场收集的泥土,这就是毛主席接见过我们的地方的泥土!这泥土中有我们百万红卫兵的脚迹,也有毛主席和党中央首长的脚迹!”

    汪丽秋也打开一个手巾,拿出一颗胡豆米大的毛主席头像像章,炫耀着说:“你们看,这是接待站发给我们来京串联革命小将的。”

    王云霞看着那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她伸手去拿。汪丽秋赶忙把手缩回去,嚷着:“别弄脏、弄掉了。把你的手洗干净。”

    王云霞只得从床上跳下来,到洗脸盆中洗了一下手,用毛巾擦干,汪丽秋才递给了她。叶粒也很想看,就急忙把手擦干净向唐素芳要。唐素芳把棉衣解开,露出了内衣胸前别着的像章。她很小心地取下来递给了叶粒。王云霞看着闪光的像章,眼睛都发亮了。她说:“真闪亮,汪丽秋,送给我。”

    汪丽秋非常紧张地说:“你想得美!”她一把从王云霞手中将像章夺过去。用帕子包好,揣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叶粒也赶忙将像章递还给了唐素芳。

    王云霞扁嘴轻声地说:“小家子。”

    汪丽秋很不安逸地说:“谁叫你不出去串联?”

    王云霞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很后悔没跟她们一起出去串联,看来事不宜迟,现在去,还有可能见到毛主席。寝室里只有叶粒和她没出去串联了。吴晓红她们说不准叶粒出去串联,怕她到北京去爆炸毛主席。王云霞想着,我才不理她们那一套。她决定叫她一块儿悄悄地出去。

    叶粒和王云霞半夜出发,背着捆好的被子离开了学校,迎着呼啸的北风,跟着一些到外串联的学生去挤车。车站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到北京串联的红卫兵。叶粒和王云霞在成都车站挤不上火车,听别人说小站人少些。她们只得绕道,几经周折来到一个较小的火车站。红卫兵象潮水一样涌进了候车室,大家焦急地等待着。晚上十一点钟那趟开往北京的火车终于由远而近。黑暗中,有人耳朵贴着地皮已听到了火车轰鸣的声音,终于有人高叫:“火车来了!火车来了!”人们伸长着脖子张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人们象黑色波涛向站台上拼命地拥挤。火车还没停下那奔跑的脚步,红卫兵们就向火车飞奔而去,一个个奋不顾身地往车上挤去。各节车厢门口已堵满了人。人们挤呀,挤!巴不得把身子缩小,从人缝里钻进去。那铁桶一样的车厢快要爆炸,厕所、行李架上都挤满了人。好些人只能用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再也找不到地方。

    王云霞和叶粒挤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叶粒回过头来,看到一些人正从窗口往里翻。她马上拉着王云霞往窗口跑去。车厢里的人见她们跑来赶忙关上窗子。终于,王云霞吊住了一个窗口,叶粒将她抱起来,使劲地往里塞。好不容易王云霞才翻进去了。叶粒还在窗外吊着窗口。王云霞身子压在几个人的头上,挣扎着扭转身子,使劲抓着叶粒的手。一个男生粗暴地将王云霞的手拖开说:“你压在我们身上,还想拖人进来!?”

    王云霞的手被拖开了。啪的一声,叶粒摔到地上。王云霞大声地喊:“叶粒──叶粒──”还没等她爬起来,窗口己经关上了。火车摇摆着笨重的身子,象害了疟疾病似的颤抖着,哐啷——哐啷——地走了。车开走了。车站静下来了,静得出奇,空旷得可怕。寒风瑟瑟地吹。叶粒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的一个柱子后面。除了车站上的路灯忽闪忽闪地睁着红眼睛外,到处是一片黑暗。

    当当──当当──当当──这是敲击铁轨的声音。一盏不太亮的灯光向她这边移过来。叶粒冷得一阵阵打战,头也很沉重,她没有了一点力气。王云霞走了,她该怎么办?不管怎样,她不想就这样回去。她站在那儿一双眼睛瞪着黑暗的远方。她听到有人在说:“把人通通赶出去,不准放人进来。”可是,她不想走,她向更黑暗的地方走去。那盏灯向她移得更近了。借着那微弱的灯光她看清楚了,是一个老大爷提着一盏马灯,手上拿着钉锤在检查铁轨。老大爷走过来。他把马灯提起来,照到她的脸上:“啊!你也是到北京串联的?刚才没挤上车?”

    “挤不上,没办法。”

    “就剩你一个?回去吧。”

    “我一个人也要到北京去。”

    老大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那你就在这儿别乱走。凌晨四点半有一趟到北京去的特快列车,上面是解放军执勤,不准红卫兵上车。到时你去试试吧。”

    “谢谢老大爷。”叶粒的鼻子有点酸。

    当当当──当当当──老大爷敲击着铁轨,那盏微弱的灯光渐渐地远离去了。

    轰隆──轰隆──轰隆──特快列车飞奔而来。列车进站了。车站进出口处把守很严,只放进来了少数旅客。站台上没什么声响,远处却传来一片喧闹。叶粒象一只小鹿探头张望着,她从站台上的柱子阴影里钻出来,往车厢上走去。车门口两个执勤士兵互相对望了一下,见只有她一个人,就没拦她。火车呜叫了一声很快就飞奔起来。她背着被子垂着头,怯生生地站在车厢门口。

    “喂——姑娘,这儿来坐。”

    叶粒抬起头来,见好几双陌生惊奇的眼睛盯着她。那个招呼她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妈。她微笑着只管向她招手。叶粒移动着脚步,慢慢地走过去。那人指着对面的空座位,叫她坐。又亲切地问:“你是到北京去见毛主席的吧?”

    叶粒点了点头。

    “怎么一个人?到了成都这上面有人下车,你就到上面去睡。”叶粒才明白进了卧铺车厢。那大妈只管打量着她,弄得她又羞又怯地埋着头。

    “多大啦?”她笑眯眯地问。

    “十八岁了。”

    “爸爸、妈妈放心你一个人出去吗?”

    “到北京去,他们不阻拦。”

    睡在对面上铺的人递来了一个苹果说:“给,拿着。”那只手伸到叶粒面前。

    她有些慌乱地摆着手说:“不……不要。”她从来没有随便要过别人的东西。

    大妈说:“你客气干啥呢?快拿着。”

    叶粒胀红着脸仍摆着手说:“不,我不渴。”

    “我帮你削。”大妈伸手接过苹果削起来。过了一会儿,叶粒轻轻地咳了两声。

    “受凉了,感冒了吧?”大妈问。

    一个戴眼镜的男旅客从她头顶的上铺弯着腰看着她。他伸出一只大手,手里拿着几粒“ABC”。“你吃了这个,出点汗就没事了。”

    叶粒接过药说:“谢谢。”

    那人说:“我姓王,在重大当教师。”

    “谢谢王老师。”叶粒很感激地说。

    王老师从床上爬下来说:“我想下来坐坐,你一定很困了,去睡睡吧。”

    “不,不,我不困。”叶粒的眼里闪着泪光。旅客们对她的关心,使她感到受之有愧。她惴惴不安地想着我是一个“黑狗崽子”,一个被人监视、受人歧视的人。这些陌生的旅客,是不了解自己的身份才会这样关心爱护自己。她的脸上热辣辣的,好象当了骗子,真不知如何是好。

    列车开到西安车站,却象跑累了似的趴在那儿,久久不见启动。只听车窗外有许多人在大声吵闹。值勤的解放军紧张地把守着车门,叫旅客关上窗子,不要下车去。车内的旅客焦躁不安起来。“这么久不开车,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旅客们大声地嚷着。王老师到车门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告诉大家:“听乘务员说,有许多红卫兵卧在铁轨上,不让他们上车就坚决不起来。现双方正在谈判,暂时还不能开车。”车上旅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牢骚:“这些红卫兵简直不得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谁也不敢惹了。想打谁就打谁,想批谁就批谁。”

    “新生事物,还是少说为佳。”

    “这儿不也有一个红卫兵吗?”

    叶粒的脸红了,她赶忙低下了头。那个大妈说:“她可不象那些人,她多有礼貌,怪叫人心痛的。红卫兵中也不人人一个样。”

    旅客们焦急地在车上来往穿梭地打听消息。又过了一个多钟头。有人说车子马上就要开动了。听列车员说请示了上面,另外挂了两节车厢。车子摇摆着终于启动了。一会儿,十几个身穿草绿色军装,腰上扎着皮带,胳臂上戴着红卫兵袖套的人走进来了。其中一个女红卫兵大声嚷着:“困死了,你们睡了这么久了,也该让我们睡睡了。”

    叶粒急忙爬起来。王老师也忙让开。其余的旅客都把脸扭到别处去不理采。他们各自找地方挤着旅客睡觉。至从他们上来后,旅客们都绷着脸很少人说话。车快到北京了,有人在车厢门口招呼了一声,这十几个人都迅速地走了。大家似乎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王老师说:“到了北京,你就跟着我走吧。我们先去找接待站安排吃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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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北京那么大,你人生地不熟,跟着这位王老师就好啦。”有人关心地说。

    又有人说:“出了门要当心,钱粮要揣好。”

    有人递来一个锁针说:“把钱粮揣在里面的衣兜里,用锁针锁上。晚上睡觉才不易掉。……”

    北京车站到了,叶粒觉得这车厢里多温暖啊!她非常感激这些陌生的旅客。几个月以来,在她眼前老是晃动着仇恨和愤怒的目光。她已很少感受到人与人之间,还有这样的关心和爱护。

    刚走出北京火车站,刺骨的寒风夹着风沙扑面而来,发出狼嗥似的叫啸。叶粒浑身直打哆嗦。北京,这就是首都北京!这就是人们日夜向往的地方!那宽阔的街道,朱丹的墙,来往穿流不息的汽车和电车,在黄昏寒冷的风沙中模模糊糊地摇晃着。它没给叶粒带来什么惊喜。在人海茫茫中,她反而感到异常的孤独和凄凉。

    王老师摘下自己的围巾递给她,叫她围上。她说啥也不要。她只管大步往前跑。外地来串联的人排着长蛇一样的队,在西城区接待站听候安排。接待站把叶粒安排到西城区财政局,把王老师安排到西城区一所小学。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王老师把她送到了西城区财政局后,就去找那个小学去了。王老师走后,叶粒才想起只知道他姓王,却不知这个好人的名字。

    叶粒从窗口递进了粮票、钱,学生证以及西城区接待站开的介绍证明。里面把钱退出来。说:“只交粮票儿,不收钱,这是毛主席对来京串联学生的优待。……”

    叶粒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好事,吃饭不要钱。有人给她指了一下住宿的屋子。她走过去,撩开厚厚的门帘,一股热气向她扑来。屋子里升着火炉,沿墙炕上有几个圆圆的黑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一个个头发都在耳朵的上方,很难辨别是男是女,她们瞪着惊奇的眼睛看着她,叶粒正在发愣,想往外走。听到有人在说:“看!来了一个漂亮的文工团员。”

    那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山东味。原来都是女学生,叶粒大胆地往里走了。她用普通话说:“我不是文工团的,我是四川的学生。”

    那些象男孩一样的姑娘们瞪着圆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俺看你不象四川人,四川人光长心眼不长个儿。你长得高高的,大眼睛,白皮肤,哪儿象川耗儿?”

    又有一个姑娘说:“象新疆人”

    “我真是四川人。”叶粒笑着用四川话说。

    叶粒头发长得快,被剪了的头发现在已扎成小辫子了。有人奇怪地说:“喂,四川人,你还梳着短辫儿。你们那儿没人破‘四旧’?有没有人敢造当权派的反?”

    “到处都在造反,难道四川例外?”叶粒说。

    “你是大笨蛋,四川耗儿可凶啦。”一个姑娘说。

    “川耗儿有啥凶?山高路陡,交通不便。象盆儿里的青蛙。”

    “你不信?我说点给你听,朱老总、邓小平、陈毅、刘伯承、罗瑞卿、杨尚昆……都是川耗儿”几个姑娘争论着。

    叶粒得意地说:“不能小看我们四川人哟!”她还想说四川是天府之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苏东坡、郭沫若……她突然想到那是宣传“封资修”,要受批判的,赶忙住了嘴。

    一个天津姑娘说:“你们川耗儿中那几个老耗儿、大耗儿,已经成了过街耗儿。邓小平毛主席早就批判他了,这个川耗儿就是重点打倒的对象。”

    叶粒刚才的高兴消失了,一种惊惶不安的感觉又从内心深处跑了出来。她打开被子,拿出自己的东西。

    山东姑娘又开腔了:“喂,四川人。炉子上有热水,洗个脸,烫烫脚早些睡吧。车上的滋味多难受啊!前天俺在车上昏倒了。”

    北京的冬天比四川亮得早,早晨六点窗外已经亮堂堂的了。高音喇叭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音乐,有人吹响了口哨,山东姑娘推了一下叶粒说:“起床了。”

    叶粒揉着眼睛:“什么时候能见到毛主席呢?”

    “唉呀,你刚来就着急了,有人来了十多天还没见着呢。李指导员说了,肯定能见到毛主席,不过要有耐心。”

    “李指导?谁是李指导?”

    “就是这儿带领我们的解放军领导。他们带领我们到各地去看大字报。昨天我们已去过北大了。今天可能去清华。”山东姑娘热心地向叶粒介绍。

    要到清华大学去。叶粒兴奋起来,她真想看看这所赫赫有名的清华大学到底是什么样子。

    李指导员带着住在西城财政局的二十多个女学生挤上公共汽车,每到一站,售票员都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儿化音小声地报一遍地名。到底是什么地方,叶粒一处也没听清。车每停一站,就蜂拥地钻上一大群人来。转了两次车终于来到那雄伟宽阔的校门,门口一对石狮子威严地蹲在那儿。叶粒本想停下脚步,多看一眼,怎奈那一群人随着人流一闪快要不见踪影。她只得快步追上,不敢再东张西望,把视线集中在李指导的后背上往里赶。这群人中李指导那身军装最为醒目。除了叶粒穿着蓝色棉大衣外,那些姑娘们都是全身玄装,黑脑袋、黑衣服、黑裤子,象一群黑色的企鹅,在清华校园里东张西望。

    气派宏大的清华校园里,那些古老的建筑默默地任寒风吹打着,发出呜呜的哀鸣。那些假山,残破的荷花池显得格外冷落萧条。来往穿梭的人不会多看它们一眼,人们都忙着去看大字报。企鹅们站在大字报墙前冻得脚发痛,手发僵。

    人太多校园太大,为了方便来串联的革命小将们,有人在清华校园里那宽敞的地方挖上一些坑,用篾席围起来,在篾席上写上一个男,一个女字便是厕所。进去出来的不是一色的蓝,便是一色的黑,谁也辨不清是男是女。叶粒想解便,憋了半天,拉着山东姑娘围着篾圈转了一转,看真切了,她才大着胆子往里面走去。进去后心里也在发慌,怕有人走错了。她用冻得僵硬的手快速地扎着裤子。逃命似的红着脸从里面跑出来。山东姑娘站在外面笑着说:“看你吓的,俺还在这儿呢。”

    她们手牵手地跑去找那群企鹅。她们在大字报墙前挤着看林彪接见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政治学院和政治部、宣传部负责人的讲话。

    一些人在摘抄江青同林彪谈文艺革命。林彪指示:江青对文艺工作方面在政治上很强,在艺术也是内行。……

    江青说:在文艺方面有一条与毛主席思想相对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这条黑线专了我们十七年的政,该是我们专他们政的时候了!

    叶粒看到有不少中央首长和中央文革领导的讲话。还有毛主席与王海容的对话。姚文元杂文《是鸡还是鹰》等等。有不少打倒刘、邓、陶(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的大字报。把刘少奇的奇字写成象狗字一样。叶粒和山东姑娘抄了一些大字报。她们不停地跺着冻麻了的双脚。下午,她们才跟着李指导回到了接待站,

    在外面跑了几天,看了不少大字报,满脑子里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家最关心的仍是什么时候能见到毛主席。1966年11月5日,李指导员说:“今天大家都不许出去,就在家看电视。”

    大家都不明白什么是电视?都没见过那玩艺儿。大家跟着李指导员来到财政局一间屋子,里面高桌子上摆着一个长方形闪着亮光的东西。啪的一声,打开电源,里面不仅传出了音乐的声音,还现出了人影。一会儿里面出现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激动场面。有人问:“这演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是什么时候的?”

    李指导说:“这是现场转播,毛主席正在接见红卫兵。”

    那还了得,姑娘们一个个气势汹汹地成了怒目金钢,愤怒地责问李指导为啥不让大家去?让我们在屋子里关着,看这破玩艺儿!

    “红卫兵战友们,我们受蒙弊了!──”天津姑娘大叫着。

    她们把李指导围在中央,大有要开批斗会的架式。“你们不要生气,这是上面的规定。我是执行上面的指示。上面讲了要分期分批,毛主席保证会接见你们。”李指导员结结巴巴地解释。

    “什么时候?你算老几?你能保证?”

    大家乱哄哄地围着吵着。电视机里接见的场面已经没有了,大家意识到,事已至此,吵也不起作用。天津姑娘指着李指导的鼻子说:“我们如果见不到毛主席,非得找你算帐!”大家非常失望地离开了那间屋子。

    1966年11月6日,也就是看电视的第二天,那是一个晴朗而特别暖和的一天。风收起了往日那象刀一样的利刃,轻轻地吹着。很早,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就挂在东方。吃早饭时,接待站给每人特殊地发了一个苹果和一个鸡蛋。李指导员眨着眼,高兴地说:“快吃饱,今天要带你们到一个特殊的地方去。”

    大家激动起来,都已经猜到了。一个个喜形于色七嘴八舌地围在李指导员身边问:“到哪儿去啊?是不是到天安门见毛主席呀?”

    “昨天你们还围攻我呢。我也弄不清,到时候大家就知道了。”

    李指导带着他们上了一辆汽车。当车停下来的时候,大家发现街的两边坐满了红卫兵。许多当兵的维持着秩序。电杆上高音喇叭不停地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长,干革命靠的是毛泽思想……”叶粒感觉大概是坐在长安街的边上。李指导挥着红宝书叫大家学着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学毛著语录唱毛著歌曲。

    人们学着毛著唱着革命歌曲,但心里都急切地盼着、望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有人大着胆子从地上爬起来向街两边探着头,一人探头,其它的黑脑袋便会象波浪一样涌动。

    “不要乱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解放军大声制止着。背诵语录和唱语录歌曲便又一遍遍地此起彼伏地大响起来。声音都快吼哑了,人们焦急地盼着!望着!

    忽然,坐在地上的人们发生了剧烈的骚动。人们的心狂跳起来,呼地从地上站起来。街道两旁形成了比长城更厚的肉墙,大家伸着胳膊拿着红宝书拼命地呼喊起来。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山呼海啸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人们使劲地踮着双脚,把脖子伸得象长颈鹿。绿色警车开过,毛泽东身穿绿色军装,身材高大地站在敞棚汽车上。车子缓缓地从街中央开过去。他不断地向两旁挥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后面车上的周恩来、林彪满面笑容地挥着红宝书。激动的人们欢呼着直至目送汽车消失在街的尽头,人们还沉浸在无比的亢奋之中。

    这是毛泽东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因在北京的学生太多,这次,例外地接见了两天。

    当晚李指导员给大家讲:“毛主席已经接见过了,希望大家尽快离开北京,回去干革命。”他拿着本本叫大家登记回去的日期。

    叶粒离开四川已有十多天了,她时常担心着父母。她走时也没能见到父亲。她大胆地走了,吴晓红她们会对她怎样呢?想到这些她就会感到惶恐不安。她巴不得马上飞回四川,尽快地见到自己的父母和外婆。她说:“如果现在有车,我想马上就走。”

    姑娘们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她。“你慌着干啥呢?俺舍不得你走。”山东姑娘余素珍说。

    天津姑娘说:“我们明天也可以走。不过,得发一点串联费。我们打算步行串联回去。”

    其它姑娘都不吭声,她们希望在北京多呆些日子。反正这儿有吃住的地方,北海、香山、颐和园……好些地方都还没去看过呢。

    “今晚是不能走的了,最早也得明天。大家要向这位四川红卫兵学习。她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毛主席刚接见后就想着要回去了。”

    听李指导这样说,叶粒感到脸发烧,她不希望别人这样表扬她。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余素珍望着她说:“我真想到四川去看看,你们那儿一定很美。”

    “那我们就一块儿走吧。”

    “我又没带什么钱,只是说着玩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多玩两天。”

    “不行啊,我父亲病了!──这个给你留个纪念吧。”叶粒递给她一把从四川带来的小木梳。

    第二天晚上,李指导员带着叶粒来到北京火车站。那时,大约是晚上十一点钟了。离开车的时间还早着呢,听说要半夜一点半钟才开车。等候上车的人象无数条长龙一样地排着队。离开财政局时,李指导员给叶粒拿了一件军大衣,叫她穿着。他们找到了到四川去的那条长龙。叶粒站进了队列,她把军大衣脱下来递给李指导说:“谢谢你送我。你快回去吧,这儿很冷。”

    “我要送你上了车才放心。”李指导将棉衣推过去。

    “我来时也是一个人上的车,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叶粒将大衣塞到李指导手中。

    李指导从衣兜里掏了一叠钱出来说:“都说你远,一个人不容易。这是大伙儿给你凑的。”

    叶粒惊讶地说:“大伙儿都没钱,还要给我凑钱!我不要,这钱你给大伙儿带回去吧。”

    “大伙儿已经凑了,你就带着吧。”李指导把钱递过来。

    “不,不行!天津姑娘要步行串联回去,你就给她们吧。”叶粒再次把李指导拿钱的手挡回去。

    李指导收起了钱说:“这个你总得带走吧。”

    他递过来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一袋饼干。她接过网兜,催着李指导员快走。李指导员走了,她的手脚都冻得僵硬了。等了许久,她才随长龙走进了站台。没想到回去的列车也拥挤不堪。她站在车厢进门的脚踏板上,双手紧紧地吊着车门,前面堵在门口的人象一道厚厚的人墙,她怎么用劲也钻不进去。突然后面来了一群男生,他们挤上来,口里喊着:“一、二、三,加油!──一、二、三,加油!──”大家一起向里面猛挤。门口的人墙被压开了缝,叶粒随着后面的推力,东倒西歪地钻进了车厢。

    人们在车上犹如鲨汀鱼装在铁罐子里,缺水、缺氧,简直动弹不得。经过两天两夜的熬煎,火车终于停到了成都火车北站。

    叶粒背着被子,蓬头垢面地挤下列车,随着人群向外面拥去。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回过头去看到是罗进川。罗进川很高兴地说:“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跟你一路的人呢?”

    “去时就与王云霞他们挤散了。”叶粒忙着往外走。

    “我和康毅住在成都工学院。我来接一个北京来的朋友。”罗进川走过来注视着叶粒说:“车上一定很挤吧?看来你很疲倦。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接了朋友一起到工学院去。那儿有你吃住的地方。”

    “不了,我要回去。”叶粒归心似箭。她担心家里,不想在外呆了。

    “在成都呆几天再回去吧。”罗进川说着话,眼睛转着在出站的人群中找人。突然,他向前奔跑过去。“我去了就来──你不要走──等着我——”

    “不,我还有事。”叶粒回答着。她不管罗进川听到没有,跟着人群挤出了车站。

    罗进川带着北京来的朋友回到刚才那个地方,已不见叶粒。他陪着朋友站在那儿,眼睛在人群中找着,直到下车的人都走光了也没发现她的影子。他感到非常失望。

    晚上九点多钟,阴冷的天下着毛毛细雨,叶粒搭巴车回到江城市。清冷的街道没有什么变化,在昏暗的路灯下,看到七十多岁的外婆孤零零地站在屋门口向外张望着。她认出了叶粒就颤威威地迎上来。叶粒叫了一声外婆。

    “粒粒真是你!你回来了。我真担心啊!你平安回来就好了!……”外婆只管说着。

    叶粒拉着外婆的手说:“我在外面很好,在北京见到了毛主席。家里最近情况怎样?”

    外婆拉着叶粒的手迈着尖尖的小脚往里面走着说:“你进来再说。”

    叶粒跨进家门大吃一惊,家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呀?地板被撬坏了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书架上横七竖八地只剩下几本马列毛著。写字台没有了,床被砸坏了,衣柜的穿衣镜被打破了。衣柜门半开着,里面只剩下几件旧衣服。一张断了一条腿的饭桌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骨灰盒。“这是谁的?谁去世了?”叶粒惊骇地大叫着。她瞪着恐惧的眼睛望着外婆。

    外婆象死鱼一样的眼睛里滚出了泪。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才发出了低微的声音:“你爸已经过世几天了。”

    “爸爸怎么死的?怎么死的啊?”她哀嚎起来。

    “你小声些,不要大声哭,隔壁有耳目。你爸早被他们打残了。送盒子来的人说是病死的,到底是咋的,也搞不清楚。”

    “妈妈呢?她现在怎样了?”她已意识到母亲的处境也一定很凄惨。

    “把你爸拉去火化那天她回来过一趟,现在回学校管制劳动去了。你爸死了,他们还不放过,又来抄家。这家都被抄过三次了。”

    叶粒象掉进了冰窖,心悲凉透了。她已不再嚎淘大哭,只是默默地掉泪。外婆看到她只管垂泪,心揪得更痛了,想找些话来安慰她。就说:“唉!人活百岁终有一死。你爸活起比死了难受。早死早超生……”

    叶粒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墙上。墙上什么也没有了,她走时还在的镜框怎么没有了?那里面有她们全家人的照片,有爸爸的照片。“镜框呢?到哪儿去了?”她怒吼起来。她突然看到墙角上的镜框破架子,里面一张照片也没有了。照片呢?难道他们连照片也要要吗?”她怒不可竭地想着。

    外婆从厨房里走出来,拿出了一个小本本递给叶粒:“就剩下这个了,前两天我收拾屋子捡起来的。”

    啊!那是爸爸的工作证。叶粒接过来打开,里面还有爸爸的一张一寸免冠照片。那是一张清瘦的脸,大眼睛,薄嘴唇,挺直的鼻梁。叶粒的样儿就有几分象他。看着父亲的照片她哀号着:“爸爸,爸爸呀!你活得太苦!太累了呀!……”

    叶粒记得那是1957年的夏天,整个暑假父亲都没回家。外婆叫她给父亲送换洗衣服到学校去。那时她刚满九岁,她走进校门看到操坝里贴着大字报。她往里面走,希望能找到父亲。她想到父亲看到她一定会很高兴地带着她到街上新华书店去买本连环画。她走到教室门口,听到里面有大声训斥的声音。她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探进去半个小脑袋,看到爸爸站着。有人正指着爸爸喝问:“你这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吗?……”

    有人发现了她。一个男老师走过来,恶汹汹地问:“干啥的?”

    “我给爸爸送衣服来。”

    “哪个是你爸爸?”

    她指着:“就是他。”

    那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是那个站起的?”

    她点了点头。

    “去去去──”那人把她往门外推。

    “衣服还没拿给爸爸,我不走。”她闪着大眼睛不惧怕地说。

    “唉!你这小鬼头──把衣服拿给我。我交给他──你快走。”

    她把衣服给了那人,回去时不知怎的老是往回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开学了,父亲终于回来了。他一个人常常默默地坐在屋角里,眼睛愣愣的老盯着一个地方半天不说一句话。他脸色青黄,腮帮也凹进去了。诙谐的父亲从此变得少言寡语,唯有看了好电影,好戏剧才会旧性复发,滔滔不绝地在母亲面前评论一通。星期天看场电影或戏剧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一天下暴雨,他要母亲

    跟他一道去看电影《野猪林》。他说:逼上梁山写得非常深刻,真叫人百看不厌。《野猪林》里的演员都是全国一流的。杜静芳演林娘子,袁世海演鲁智深,李少春演林冲,真是机会难得!母亲看着乌云翻滚的天,摇着头不想去。他催着母亲换筒靴。母亲拗不过他,同他一起冒着大雨出去了。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母亲埋怨说,这样大的雨,电影院人都没得,就我两个落汤鸡,人家当然要退票。叶粒弄不清,不烧烟不喝酒的父亲为什么那样喜欢戏剧?

    自从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写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问世以后,父亲的脸色更难看了,腮帮凹进去得更深了。他坐在屋子角落里叹息着说:“吴晗要遭灭顶之灾了!──知识分子是菜板上的肉,想怎么割就怎么割。……”

    母亲吓得伸出手去捂他的嘴:“你做点好事,为我们的儿女想想,不要再乱说一句话了。那右派分子的帽儿害了你,也害了全家。这些年我见人矮三分,夹着尾巴做人。”

    父亲愤怒了:“是我带累了全家,我是罪魁祸首,可我到底干了啥啦?!在外面不是人,在家也不敢说心里话,成行尸走肉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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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流着泪说:“我不跟你论理,没有地方可以讲理。我只怕你在外说漏了嘴。我只求全家老小太平无事。──我感觉很不好,我们这个家,随时都会出事。”

    父亲说:“死也无所谓,我都活厌了!”

    母亲又伤心又着急地要给父亲磕头。她说:“你快不要说这种话。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是为儿女活着。”

    这是父母最后一次吵嘴。他们的话深深地扎在叶粒的心上。她在屋子里听着偷偷地掉泪。可怜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你们活得竟是那样艰难!从那天起她单纯的心灵上蒙上了阴影,开始感到压抑。原来她把生活想得是那样美好,一切都象蓝天白云那样纯净,象高山大海那样神秘。她时常想要飞上蓝天去,在蓝天上翱翔。没想到父亲竟会感到活厌了!母亲也只为她和叶培才活着。她惶惑地想着难道生活真有那么可怕?爸爸去世了,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去世了。这是真的,真可怕呀!她的心紧缩着颤栗着,她感到生活竟会有这样不公!这样残酷!

    她从外婆那儿得知妈妈每天打扫厕所,拉煤渣。叶培前几天刚回来,又跟着一些人到井岗山步行串联去了。外婆叹息着说:“天远地远的,到外面跑些啥哟!真让人不放心!我活了七十多了,这世道真弄不懂,为啥要让这些不懂事的学生娃娃儿打来斗去?人还是要学本分厚道才好。宁亏自己不亏别人。伤天害理的事千万不要去做。……”

    叶粒打开被子,取出了在北京给外婆买的围巾,围在外婆的脖子上。她将被子里的衣服拿出来,突然发现衣服里有一个信封。她拆开看,里面有五块钱和余素珍的一张照片。她把照片拿在手中端详着,余素珍憨厚地望着她微笑。照片背面写着“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看着,她的眼中又浸出了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