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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找不到净土

    在学校,叶粒看到张明伦老师和司马惠兰校长等“牛鬼蛇神”弯着腰打扫食堂、厕所。看到一些人象逗猴儿耍似的愚弄老教师,逼他们跳“忠字舞”,呼喊打倒自己的口号等等,她的心情就会极其沉重。有一次,她老远看到几个造反派看到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数学老师,外号刘几何的“反动学术权威”从那边提着撮箕扫帚过来了。他们用一根细绳子拴在走廊两边的冬青树上连成绊马绳,然后躲到冬青树后面去。刘老师走过来了。叶粒大叫:“注意有绳子──”可是刘老师没理会,被绊倒在地,眼镜也摔碎了。冬青后面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她急忙跑过去,想扶刘老师起来。可刘老师以为她要促弄他,吓得只管摆手,咬着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忙说:“是我不小心。我没怪红卫兵,没怪红卫兵。”说着就一拐一瘸地走了。

    革命造反,大大地激发了某些人兽性的一面,人性露出了狰狞。有人总以整人取乐。罗永兴、武满仓等人叫张明伦老师到学校的学农试验地里去吆麻雀。他们想象着这老头儿在地里东奔西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如果有麻雀飞到地里,他们就好兴师问罪。谁知张老师买来了一堆绳子。他把绳子拴在试验地周围的树上,在绳子上挂上笋壳。他坐在阴凉树下闭着眼,嘴里咿儿啊,呀儿哟地唱着。他时不时拉一下绳子,竹笋壳抖动飘舞着,发出啪啪的响声,一只鸟儿也不见飞来了。武满仓、罗永兴等人看到,心里不舒服。武满仓说:“张老头儿,你才活得逍遥自在啊!”

    张老师咧着嘴笑着说:“我算啥老头儿?今年才六十。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活七十、八十也不算老,怎么能不自在啊!?”

    武满仓等人心想:这家伙骨子里冒坏水,说的都是讽刺话,但又没法驳他。他们还想整治他,就叫他去放牛。他们故意将牛赶到烂泥田里,吆喝着说他虐待耕牛,破坏生产。张老师着急地沿着田坎奔跑着想把牛吆起来。他一连摔了几跟斗,弄得全身都是泥水。武满仓等人在旁边跳啊、笑啊。他们把他折腾够了,才说,你拿点钱办招待,我们帮你把牛吆起来。他们从张老师手中接过十块钱,捡起地上的泥块,向田里扔去。牛受惊就往那边田坎跑去。他们将它牵上田坎,嘻嘻哈哈地拿着钱打酒吃肉去了。

    叶粒看到这些,真想大声呵斥:你们不能那样寻开心!——可是她却不能,只有把怒火压在心里。她不想看到这些令人痛心的事,也讨厌看到吴晓红等人。她想找一个清静干净一点的地方。她想起了过去经常去的市图书馆。

    文革以前,座落在公园侧面的市图书馆藏书丰富,有好多个对外开放的阅览室,到这儿来借书的人络绎不绝。叶粒走到那儿,只见门前冷落大门紧闭,唯有一个侧门开着,进去一瞧,只有一个报章阅览室开放着。她走进阅览室,里面竟空无一人。报架上只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桌上放着几本《红旗》杂志。她翻了一下《人民日报》,见1967年,元旦社论是《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再翻开《红旗》杂志第1期,见登有姚文元《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她看了一会儿,见没有一个人进来,就在一张桌旁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了英语书和一个本子练习起句型来。她有一个习惯,只要看书学习,注意力就会集中起来,旁边有人打哈哈说笑她也不在乎。

    “叶粒,你在干啥?”

    冷不防象炸雷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用双手捂着书本,抬起头来看到康毅竖着两根浓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愤怒地盯着她。旁边站着神情疲惫,面容憔悴的罗进川。

    “是你们,吓了我一跳。”她将书本收起来装进书包。

    “心中无冷病,哪怕吃西瓜?你光明正大,吓什么?”康毅怒形于色地说。他心想:我们为了革命连饭都顾不上吃,你倒跑到这里钻起洋文来了。

    叶粒见他们满脸怒气,忙解释说:“我来看报纸,见时间还早,就看了一下英语书。那些单词都快忘了。”

    康毅说:“你倒真会找地方,这儿多好钻研啊!”

    “你们不也会找地方吗?”叶粒也不高兴地说。

    罗进川说:“我们是来查资料的,不想你倒在这里钻起学问来了。”

    康毅心想,得好好地帮助她,就冷冷地说:“叶粒,我们到外面去谈谈。”

    他们走出阅览室,在走廊深处,康毅怒气未消地说:“大家都在积极投入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你却当逍遥派,躲在这儿看英语书,背单词。难怪吴晓红他们要说你白专!”

    罗进川也皱起眉头说:“叶粒,我真搞不懂,你现在还看英语书干啥?学术权威都被打倒了,知识分子也是臭老九。人,总得跟着时代前进,你咋不识时务?”

    康毅严厉地说:“出身不好,可以不怪你,但道路可以由自己来选择。你选择的是什么道路呢?是走资本主义的道路,是白专道路,是一条绝路。”

    康毅的话象棍子一样打在她的头上,她眼里含着泪,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她知道学外语被他们逮住了就是犯罪,但她不能接受康毅的批判。心想:什么道路可以选择?出身不好就成了黑狗崽子,是黑骨头、黑心肝!就该受到监视管制!她说:“我看书犯啥罪了?怎么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了?”

    罗进川看到她很激动气愤,泪花在眼中转着,就说:“你看你!我们是为你好。你这样脱离群众,吴晓红他们要晓得了,还不围攻你?”

    康毅觉得她不但不接受意见,还为自己辩护,心中很反感,但还是想尽努力挽救她。就说:“听不听当然由你,不过,你现在逃避革命,只想个人利益,还想成名成家,这种思想是有毒有害的。青年人应该有朝气、有热情、有为革命献身的精神。我们投身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斗争中,就是要使自己得到锻炼和改造。你出身不好,更应该努力改造自己。背叛自己的家庭,要有实际的行动。不向革命组织靠拢,不积极参与革命斗争,用什么来证明你的政治立场是革命的?你好好想想吧!”他怕再耽误时间,拉着罗进川转身向走廊那边走去。罗进川扭过头来,看到叶粒还愣愣地站在那儿,眼睛望着远方。

    叶粒久久地站在那儿,内心极其痛苦地想着:难道我看书学习就是犯罪吗?难道我该跟着到处去揪斗、抄家、大捣大闹,以此表明自己愿意与家庭划清界限,站到革命的一边吗?不!她实在不愿意。她对那些“革命”的作法极为反感。这也许就是“反动”的阶级烙印吧。父母从小教育她要勤奋刻苦努力学习,今后才有本事为国为民服务。外婆也教导她:宁亏自己,也不亏别人。伤天害理的事千万不能去做。这些是反动的吗?外婆、父母以及学校的老教师们都是阶级敌人吗?不,决不可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