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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跑摊

    首期《市长夜话》专栏节目于“两会”召开的第二天,在西华州电视台试播。这一天恰好是周五。专栏节目采取市长与主持人轻松对话的形式,向西华州人民群众报告了政府工作近期开展情况,并对百姓关心的热点、难点问题进行正面回答。皮思平在开场白说,他希望能借《市长夜话》,向西华州每一位民众吐露心声,随意交谈自己的思想和主张,释放政务推动、社会和谐的正能量。他尤其表明了在几个广泛争议问题上的立场,说“我们的决策都不应该是功利性的,包括车改、停建廉政广场等,都是从西华州当前的实际出发,做出战略的、长远的、务实的考虑。”皮思平的每一句话,都显得质朴实用,亲切真挚。程红娟以专栏主持人的身份向电视观众承诺,《市长夜话》是间隔两周播出一期的长期性固定节目,每档三十分钟,首播时间选择在星期五晚上十点,然后星期六、星期日中午接连重播一次。程红娟原本担心一段时期以来,各种各样的谍战戏、宫廷戏、韩国戏等电视连续剧强势屏幕,对她期望的播出效果带来冲击,没想到台里的统计结果显示,《市长夜话》超过任何一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收视率遥遥领先第一。《市长夜话》成为了西华州民众茶闲饭后的的谈资。

    西华州下辖两区三县,皮思平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全部跑遍,高效率地与各区县五大班子成员直接见面接触。每到一处,他只谈三个问题:一是现有经济水平和发展方向,二是存在问题与解决对策;三是对他本人和本届政府的要求期望。他说,这次前来与大家一律是平等交流,任何人不得以书面材料形式汇报,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唯一的要求是实事求是,不言空话套话,有话则长,无话即短。但很多的情况下,皮思平的期望往往落空,因为他发现那些领导们一旦手中脱稿,有绝大部分人要么语无伦次,讲了好半天又回到了原点,要么张口结舌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圈跑下来,皮思平不无感触地对秘书长郝斌说,中国现有政府体制有两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一个就是当领导必须要配备秘书,只要是在大场面发表讲话,说出来的必然全是秘书的思想;一个就是以文传文、以会传会,层层自上而下带有官僚主义的形式作风。郝斌说,他深有同感,但这两个“中国式”问题由来已久,不经过重大体制改革很难加以根除。

    皮思平说,他打算在西华州建立一个各级领导干部深入基层的跑摊机制,给每个人的头顶圈上一个硬性跑摊指标,并且首先从他这位当市长的做起,在一年内走遍全市所有七十八个乡镇、调研一百家规模以上的企业;至于做区县长的领导干部,在一年内要跑摊到本区县的所有行政村,调研所有规模企业;再就是那些做乡镇长的基层干部,理当上行下效,一年之内要跑摊所辖每一个自然村。皮思平想想,又说:跑摊不能蜻蜓点水,至少要沉下去半天时间了解情况,最好是现场帮着处理解决几个实际困难,并且要轻车简从,市长跑摊时一般只需安排三四个人员随行,而区县级领导跑滩,随从人员有三个人足够,至于乡镇长跑摊,则无需随从人员陪同。郝斌作为市政府秘书长,兼着政办主任,整天忙于应付各种各样文字材料、安排大大小小的会议,对文山会海早就深恶痛绝,满腹牢骚,他想如果皮市长这个所谓的跑摊机制真能实现,西华州各级领导每人至少拿出一半时间用于深耕基层,那么他这个市政府的秘书长也就好干得多了。

    三月里的一个春日,皮思平跑摊到淮上县的万家镇,陪同他的除了副市长高存义,还有西华州淮河管理委员会的钱银旭总工程师、淮上县的周副县长,他此行目的是想考察万水闸大坝工程的建设情况,并调研万家镇这个在全市来说,土地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经济也最差的乡镇到底穷贫到何种地步。从县城到万家镇的公路坑坑洼洼,皮思平一路上被车子颠簸得东倒西晃,脑袋不断撞到车顶。周副县长说,淮上县有一半以上的路况如此,因为县镇两级财政,多年都是入不敷出,所以根本无钱为老百姓修路。钱银旭说,可笑的是每过几年,总会有一位党和国家重要领导到万家镇视察淮河灾情治理情况,市里便忙着根据事先掌握到的领导人行走路线,临时大动干戈地突击填补路面,然后不到半年又恢复到以往的老样子。

    万水闸大坝工程已经动工将近两个月,深不见底的砼部基础顺利进入灌注工期。钱银旭把皮思平引进工地指挥部,对着墙上的挂图汇报了万水闸大坝总体布局情况。万水闸按照设计,上下游之间水差达到七米,足有两层楼的高度,水利专家们号称其为淮河第一坝。大坝下游直线二十公里之处,就是西州区的兰湖一带水域湿地,再向东就进入西华州市区。皮思平发现临时工棚的设施十分简陋,关切地向工地负责人询问生活怎么样,施工中有没有困难,工期进度会有什么影响?工地负责人回答,工人们的生活条件还算不错,施工期间目前遇到的所有难题都已顺利克服,只是担心一条,就怕今年的雨季会在大坝没有封顶时提前到来,延误施工计划。钱银旭对皮思平说大可放心,因为据他对多年所掌握的淮河汛情周期分析,预测今年淮河流域梅雨期间,不会出现大量降水,但进入七月份以后很难估计,不过到那个时候大坝已经可以蓄水,进入水闸设备安装阶段,所以对市政府要求提前的总体工期不构成影响。高存义对皮思平说,钱银旭总工程师早年毕业于浙江大学,是全省知名的水利专家,由他做工程技术总指挥,工程质量和施工期限能够完全得到保证。

    万家镇党委书记万顺水得知皮市长前来调研,老远就从镇里赶到大坝工地前来迎接,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个行政村的村长,分别是大万村的万玉山、小万村的万起运。皮思平记得自己带来的面包车还有空位,就喊万顺水三人与自己挤进同一辆车里,让他们把从镇里带过来的汽车留在大坝工地上,供钱银旭总工程师临时使用。快到万家镇时,皮思平见到前面不远有一堆破烂的房子,中间的空地上迎风飘动着一面陈旧破烂的国旗,便问万顺水这里是不是一所学校。万顺水果然回答是。一旁的万玉山说,这里是大万村小学,因为镇里的中心小学建到一半就停工了,所以只好保留下来继续开课。皮思平命令司机停车,说要就便去学校看看。万顺水看了周副县长一眼,挡在车门不让皮思平下去,说小学校里只有六七十个孩子,不值得皮市长下车视察,还是请皮市长到镇政府去检查指导工作。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高存义回过脸,注意到皮思平的表情似乎带出生气的样子,急忙向周副县长递了一个眼色,周副县长立刻明白,皮市长是铁了心指定要下车,只好对万顺水摆摆手,要他前面带路。

    皮思平与几个人走进学校时,正好遇到完课放学时间。万顺水把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找了过来,向皮思平介绍他是这所小学的林世杰校长。皮思平问林世杰校长,学校里有几位老师,多少个孩子,设了几个班级?林世杰说,包括他和妻子在内,学校里共有八名教师,有近百个孩子在这里读书,大多是留守儿童,分成了七个班,小学里该有的六个年级一个不缺。皮思平不解地说,算下来平均每个年级不到二十名学生,怎么会多出一个班来?林世杰说,多出来那个班其实只有两名学生,来自于小万村的艾滋病家庭,隔离起来单独开课。皮思平在林世杰的带领下,在学校里认真地看了一圈,发现这所学校里既没有设立校长室,也没有单独的教师办公室,老师们全留在教室里批改作业,但却有很多的空房子都闲着,便问林世杰怎么回事?林世杰说,学校里本来是有十几间教室,但后来不断发现有教室里出现墙体开裂,为了老师和学生的安全,只好集中到几个相对安全一点的教室,至于校长室,设在学校后面他的家里。皮思平从墙面上“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宣传口号里,感受出一种辛辣的讽刺。

    万玉山说,林校长和他的妻子二十年前师范中专毕业时,一起分配到大万村小学教书,这些年学校里的老师来来去去换了很多茬,只有他们夫妇坚持留了下来。万玉山还说,林校长的妻子关老师被网上推选过“中国最美乡村女教师”,几年来一直患有严重的尿毒症,直到今年春天在讲台上无法开口讲话,才不得已停止代课。皮思平听了心生感动,立刻决定去林世杰家中看望生病的关老师。

    林世杰的家与学校一墙之隔,是三间普通的老式青砖瓦房,房顶上的瓦片有好几处已经破碎,为防止漏雨,被主人用塑料布或是牛毛毡压些重物遮掩。没有院子,正房门口通着一条用炉渣垫铺起来的小道,约有十几米长。小道的左边栽种了几棵枣树,像是有了几十年的树龄,树干已经长成碗口粗细;小道的右边开了一块不大的菜地,散种着大葱、黄瓜等作物。林世杰和妻子都不是淮上县里的本地人,他们在大万村小学做了二十多年的教师,除了两年前关老师被评为“中国最美乡村女教师”时,县里的教办副主任前来家里表示祝贺,并不曾有过各类大小领导登门看望。林世杰如今想不到会有皮市长亲自前来家里看望病中的妻子,心里很是紧张不安,因为他的家里甚至拿不出一把像样的椅子,让西华州这么重要的人物能在屋里落座。

    皮思平在人大毕业后留校做过好几年的教师,本来在感觉上还有一种与林世杰夫妇同为人师的自豪,但眼前林家一副悲凉的景象,让他一阵阵地不住叹息。关老师虚弱地歪躺在里间屋子的旧床上,一张小桌摆满了大堆药盒、药瓶,身后的墙面糊贴着旧报纸,掉了一扇门的矮柜上,摆了台多年以前的黑白电视机。靠着门口的墙壁,镶嵌了一面裂纹的穿衣镜。林世杰把皮思平带到妻子的床前,对关老师说,市长亲自前来看望她。关老师浮肿无光的眼睛透着诧异,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感谢”两个字。林世杰说,妻子的嗓音去年就开始吐口艰难,但因为身患尿毒症需要开支长期性的透析疗费,加上儿子在省外上大学,一旦请假不带课就得扣减工资,同时又因为学校里缺少老师,所以坚持到几个月前确实无法上课,才不得已从此告别讲台。皮思平从林世杰家里临走时,偷偷把身上带着的五百元钱塞到了关老师的枕头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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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大万村小学,皮思平想起林世杰提到过的那两个来自小万村艾滋病家庭的学生,又让小万村村长万起运领着,去探视了几个贫困的艾滋病家庭。小万村是西华州有名的艾滋病村,这个村子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卖血风潮里,有好几十名男女远赴外地卖血,很多人染上艾滋病毒,回来后有交叉感染到性伴侣,这几年已经陆续进入发病期。更为可怕的是,小万村还有很多孩子没有出生,就在母体感染到了艾滋病毒。万起运对皮思平说,村里曾发生过有一位姓葛的年幼孩子,父母因为艾滋病双亡,被叔叔、婶婶因为怕传染,孩子被存进猪圈里领养这种事。皮思平看到,凡是艾滋病毒发作后的患者,基本上已经丧失劳动能力,生活异常艰难。万起运带皮思平来到村里最为贫困的一个艾滋病家庭,他看到屋里的砖地上铺着稻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躺在上面,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被。皮思平同情地蹲下身子,抓起这男人的手刚想问候他几句,男人却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说会把艾滋病毒传染给皮市长。皮思平重新紧紧抓住这男人的手,说握手并不会直接传染艾滋病毒,宽慰他安心接受政府的救助。万起运骄傲地对皮思平说,他几年前把村子里那个姓葛的孤儿,送往县里的艾滋病救助协会,在那里见到电视里经常出现的一位著名的女歌唱家,爱人据说是国家的重要领导人,她担任了世界卫生组织艾滋病防治的亲善大使。万起运亲眼看到女歌唱家亲热地把姓葛的孤儿抱在怀里,并亲手喂他吃水饺。皮思平心里很是清楚地联想到,村长万起运所讲到的,那位家喻户晓的著名女歌唱家和她的爱人都是谁,因为这在北京好几年前就已经成为出自中南海的公开秘密!

    清明假期的前一天,皮思平忽然接到方方从省城里打来的电话,提出了一个让他举棋不定要求,说蒙苑清明节那天从北京过来为外祖父母扫墓,方方打算开车陪同蒙苑去外祖父母家乡,并留她假期里在省城里住上两天,要皮思平在清明过后的第二天上午,赶往省城在华侨酒店共同会面。皮思平过去听蒙苑说起过,她外祖父的故乡就在这个省里,但想到与蒙苑见面,思想上颇为迟疑。方方在电话里感觉出皮思平有点犹豫,很不客气地说,如果皮思平不去省城没关系,她会和蒙苑、黄中尉直接开车到西华州,四人无论如何也要像多年以前在北京那样,开心地团聚一回,并笑说要亲眼目睹皮思平与蒙苑那旧情燃烧时激动人心的一刻。皮思平深知方方从来说一不二,想到方方的孩子只有**岁,来往旅途甚为不便,只好说还是省城会面比较方便,他一定会如约赶到。

    到了清明节过后的假期第二天,皮思平一早就乘上长途车站大巴,中午以前赶到了华侨饭店。方方夫妇与蒙苑比皮思平先到一步,已经在饭店里安排了两个相邻的客房。见丈夫不在身边,方方调笑蒙苑说,开两个房间不过是遮人耳目,到底还只能是在一张床上嘿咻玩爽。没想到蒙苑并无欢悦之心,一脸苦涩地向方方说,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她和皮思平,两人都有分寸,今生怕是难于鸳梦重温。果不其然,方方发现皮思平与蒙苑会面后,并无她所期望的那种热烈感人场面出现。整个一下午的游玩时光里,皮思平对蒙苑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矜持,倒是蒙苑无法克制内心里的真实情感,眼神里饱含关切,时不时地向皮思平表露一种期盼之意。方方想,这世界里曾经相互爱恋又分了手的男女,大概只有女人才能会一往痴情,而男人,即便他是多么地崇高善良,也只会心意冷酷地看作过眼云烟,又譬如一对离了婚夫妇,往往是女的一方感情伤痛未愈,男的不消一年半载就会再建新的家室。

    晚餐就安排在华侨饭店。方方和蒙苑到客房做去女人常有的饭前整理修饰,皮思平陪黄海亮坐在大厅里等候她们两人。范朝松和胡胜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住进了这家饭店,他们看到皮思平,主动过来打招呼。范朝松向黄海亮说,他承蒙皮市长的重力提携,职务已经调整为西华州纪委副书记,恳请省纪委黄副秘书长方便的时候莅临检查指导。皮思平在市委研究提拔范朝松时,虽然没有坚决表示反对,但态度明确地说“保留个人意见”。他无法断定范朝松对市委的讨论决定过程是否知情,但范朝松在黄海亮这位上级部门领导面前,此时用了口气很强的“重力提携”几个字,这让皮思平感觉有些刺耳。不过,皮思平对范朝松怎么去想、怎么去说并不十分在意,却因为胡胜利突然间莫名其妙冒出的一句话,让他放心不下。

    胡胜利表情殷勤地对皮思平说:“非常有幸见过皮市长夫人一面,她人很漂亮,也很热情!”

    皮思平疑惑地问:“胡老板是在哪里见到我妻子,什么时候的事?”胡胜利表情讪讪地诡异一笑,正想回答皮思平的问话,猛然间见到身后立着蒙苑与方方两个女人。皮思平见胡胜利不知何故,神色慌张地扫视蒙苑一眼,急忙丢下一句“回头再说!”,一把拉起范朝松就匆匆离开了。蒙苑看着胡胜利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对皮思平说,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秃头的小个子男人,只是在一时之间想不起他曾经出现什么地方。方方发作似地叫道,不要去管什么秃头、光脚了,她现在只想马上去吃饭饮酒,说心里有话要向皮思平当面发问。皮思平看方方满心急躁,表情非常严肃认真,蒙苑又在一边低垂起眼睛羞而不语,不知道她们两人在房间会说些什么,并且记起方方昨天在电话中说期望亲眼见证他对蒙苑旧情复燃的一刻,只好丢下胡胜利刚才那番磨叽,转而开始担心方方会借酒发挥,向他逼问一些难以齿口的话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