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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页

    “爹!”泾娘整张脸扬起了来,抬眼轻易地便捉到他笑容下的一丝不平缓,想必刚发完标,“寿面寿膳,就等着爹了。”

    今天的她,在乎日的素妆之中多束了一圈玉石雕成玫瑰模样的镯钏,更显妍致秀丽。

    “这么断定我就不是段笃峒?”

    她眨眼,“泾娘与爹早就灵犀自通了,爹这点伎俩,还难不倒泾娘啊。”

    他哈哈大笑,顿觉今早上的郁闷一扫而空,她也跟着笑。“年年的生日都是同爹一齐过,好希望今后亦是如此。”

    他的神情微定了一会,轻扯嘴角,“来,尝一尝厨娘为你改良的寿面。”他将那碗精致的寿面移至她面前。

    “爹愿你永远快乐。”

    “爹每年都讲着这一句。”

    将面前的食物又移到他面前,瞧她动箸吞咽的样子,饶富兴趣。“爹希望你快乐就够了。”见她懒于动筷,舀起一匙藕荷银杏羹送至她唇边,她咽下。

    瞧着碗中清碧的藕荷,载浮的白银杏儿,轻吟道:“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说完,她舀起另一碗中兀冒寒气的冰镇梅子凫茈汤,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他会意而吟,张嘴后伸手制止她忙碌的小手,“泾娘猜一猜,爹送你什么礼物来了?”

    她双眼一亮,“及笄时爹送我一只琥珀狻猊,十六爹送我一只核刻兰舟。今年嘛……爹该不会送一个娘吧?”她笑谑。

    他轻刮她俏鼻,“不对,再猜。”

    “泾娘可猜不出。”

    “真猜不出?”他瞧她滴溜溜的眼,“若猜得准了,爹带你去逛游夜市。”

    “可别失信于人?”她扬起了唇边弧度。

    “爹几时失信于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精致的礼盒,放到桌面之上。

    “好,我就猜啦。”她起身踱步,两只杏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忽地倾身从后搂住他的脖子,叫道:“这礼物便是——爹向来挂于颈中不离身的古琬圭。”

    檀盒被弹开,入眼的是一块大约两指宽长的琬圭,极薄。一般玉略透明而带光泽,而这琬圭更为甚,温润的质地似有丝丝温气冒出,确是件上古宝物。

    泾娘微笑地把它贴入肌肤,殷昼渭说:“这玉奇特之处还不在于它的质地,你再瞧瞧,发现什么?”

    泾娘仔细端详,此时天际微现薄晖,淡淡地从窗格透进,手中琬圭给光线这么一照,温炫粲目。泾娘迎着光线瞧去,只见琬圭中心流光溢彩,隐隐竟似一对龙凤自空中吐彩。

    “我从来可不知道这块琬圭有这般妙处!”泾娘惊收起来,忙不迭再端详两眼,忍不住啧喷称奇,“爹,想不到你年青时候落魄一身,竟然身携奇珍。”

    “你又想从爹身上挖出什么?”他看穿她。

    泾娘吐舌,“这证明人不可貌相呀!”她忽靠近他,“大凡上古宝物,又是族传,定是送给媳妇儿一类的,爹将它送给女儿,这可是一大惊喜呀!”

    心怦地一跳,他说:“古物自身的意义在人为,给它另觅个主儿又何须巧立名目?爹将它送你,便是觉得你会喜欢,这可无关什么意义了啊!”他拿话掩饰。

    在他家族的传奇中,确如泾娘所说,这块来历匪浅的古琬圭确是赐予长媳的信物,是地位的象征。会将她送予泾娘,乃是起于当时一个转念,本是别无他意,这会儿想来,倒显得自己居心叵测了。

    “那泾娘就多谢爹啦!”

    她起身将琬圭珍而收入了绣包,回身时手上捧回一本线装书,殷昼渭一瞧,封面写着《李义山集》。

    “爹每日奔忙,泾娘却闲来无事,曾动手笺释这本《李义山集》。爹也是诗词强手,对于李商隐的诗定有独到见解,这册子闲时随手翻阅也可解解闷儿。而李诗手法深曲隐晦,泾娘若有什么注笺讹误之处,爹可指正。”

    殷昼渭接过书册,正待翻阅,却给她制住,他微愕地瞧着泾娘似乎薄绯的脸,说不出的怪异。

    “爹,回头再瞧吧——我饿啦。”

    一块桂花泥枣酥递了过来,他张口咬下,甜甜丝丝的滋味立时扫去他一腔怪异,朦胧中升起了一种若隐若现的贪念:若是能一辈子吃着女儿递来的桂花泥枣酥,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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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慈恩寺最出名的建筑,自是大雁塔。

    经重修后又遭兵火袭击,保留下来的大雁塔塔高七层,七层之中,塔的门楣雕刻的是唐代盛时的线雕画,门旁嵌有“大唐三藏圣教序碑”,若登极而眺,便可见北临渭水,南倚终南,东西八百里秦川的长安城万户人家府邸鳞次栉比,楼台堆秀,车马扬尘,极尽的繁华。

    进香还愿后日已过午,在寺中草用了斋饭,便在知客僧的带领下,登上雄伟的大雁塔。

    “大雁塔气势恢弘,形势峻拔,倒让我想起了城南大荐福寺内的小雁塔。只是小雁塔十五层的险峻,又非大雁塔所能比拟。”她含笑道。

    他不语,小心翼翼地护住她拾阶而上。七层之塔,眺望中极是高巍,便似插了翅也难飞上;亲身临置其瓶腹之中,更深刻体会欲上高楼,自有一番曲折。

    转眼他们已上高层,泾娘深吸一口气,大声叫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佛建这样的高塔,本来是要将人的思想延伸至虚无,可惜爹与我尽皆凡夫俗子,但登高四顾,感受个‘峻’字倒也无妨。”

    两人一齐从塔之洞门迈出,万里江山顿时收于眼下,极目四眺,再高傲狂桀之人,终觉自身不过渺渺沧海之一粟。

    “这一片的繁花似锦,内苑笙簧,终究是表面的升平景象。”殷昼渭遥指长安皇城大片林苑,声音平平。

    一阵长风吹来,曳动他们衣袂飘飞,人似乎将要凌空而下,他赶紧搂紧怀中女儿,让她尽置怀内方可安心。

    她仰头一笑,“爹,女儿疏钝,想不到你那等严肃,悦目放怀,千百年来江山合复分,盛复弱,历史迤逦演绎,当变则变。”

    他点头,凌踞高塔,放眼是高山繁华苑城,怀中是女儿妙语如珠,陡觉一直压于心头什么起事篡反的大事全然放下,心神怡静。人世间活至此,夫复何求?

    “想到什么了?”他低头问。

    “诗坛掌故中,五诗人高咏慈恩塔的逸事,不仅值得大书一笔,在这大雁塔历史中,亦是值得令人想往的。”传说唐玄宗天宝十载秋天,杜刚、高适、岑参、储光羲和薛据相约前来这大慈恩寺中,登上寺内大雁塔。五位诗人畅游之余,挥毫伸纸,各撰新词,成就了这段历史上值得一书的美谈。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五人之中,若论诗的气魄雄伟,当推岑参;若论诗的胸襟,当推杜刚。”

    “是啊,千百年来,诗人辈出,创作了大量的雅诗新赋,但论到忧国忧民的博大胸襟,千古推崇杜刚第一。想是文武虽殊途,但只要一心为国为民,便不失为一位无愧天地的仁臣义士了。”

    “你希望爹是这种人吗?”

    “不。我希望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同所有普通不过的老百姓一般,平凡地生、平凡地死、平凡地……娶妻生子。不求闻名于世。庸碌又有何妨?自古以来,汲汲于名利的人很多,但多少反而受头顶一方翎帽所累?佛有云:若欲渡人,必先渡己。若自保仍不够,何提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自私也罢,燕雀之志也罢,安贫固穷,何乐不为?”

    “爹会记住你这一番话的。”他说。忽见身后一僧人走近,稽首道:“殷施主,住持方丈闻知大驾莅临,早在禅房等候。”

    殷昼渭点头。泾娘见他迟疑的样子,笑道:“禅门女客多有不便,爹只管去吧。早先爹寻方丈却扑了个空,如今方丈相请,可不能让他久等。”

    殷昼渭虽非信徒,但几年前与老方丈一见投缘,结为忘年之交,而老方丈禅理深晰,促膝一谈亦让他更为澄心敛性。

    “爹勿需担心我,在此登高独瞩,倒也寂寞得潇洒,你瞧这前面大片风光,平时身落其间,红尘自染人,现在换了这么个角度瞧瞧,也可重新认识一番。”

    殷昼渭仍有些依依地为她合拢披风。啾儿便在一旁憋笑道:“老爷只管去吧,小姐有我陪着呢。”

    他终于点头,叮嘱道:“塔颠风烈,若站得累了,便下去吧。”回头又同啾儿吩咐一声,最后同那僧人一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