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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青春光影

    从桃红柳绿的早春开始,春天是那样靓丽。各种草儿从嫩绿到翠绿到深绿,无不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各种花儿从最不起眼的到最名贵的,都用不同的色彩渲染自己。蜜蜂提着花篮,循着花儿的清香采集花蜜,蝴蝶忙着在花草间提取色彩,装饰自己的翅膀……天蓝水碧,阳光明媚,连月色那是那样含娇多情。这不仅仅在于人们的眼光,在于人们的心态,青春自有她独特的光亮,自有她向上的气息,就连她的影子也是生命最好的回忆。

    史文清在那场潮流中没有成为诗人,没有成为作家,也没有分配到学校里当老师,而是父亲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白虎乡当了团委书记。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文清觉得就像在和一群孩子玩家家,他被安排的角色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个有背景的家庭就像一棵大树,盘根错节的大树,树上的嫩枝条不经意就省去了小花小草一生的努力。家庭根植于社会,一个家庭的社会背景,注定每一个成员来到世上,就置身于这个背景的荫庇之中。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作为团委书记来到白虎乡上班时,文清从那些叔叔、伯伯的眼睛里,看到了这种荣耀和光彩。

    爸爸让司机小王送他来以前,就一再嘱咐他,要做事勤快,要和叔叔、伯伯们处好关系,你石叔叔是我的老部下,他会照顾你的。

    那时候白虎乡政府还是两进的院子,三排砖瓦房。小王把吉普车停在后院,引荐他见了石书记。石书记的办公室在北面中间一个三间大的瓦房里,两间是办公室,一间是卧室。办公室里一张两面抽屉的大桌子,周围有几把老式椅子。他是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清瘦的面孔,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把文清安排在和自己一排的一间边屋里。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老式桌子,两把椅子。安排妥当,石书记拍了拍文清的肩膀说:“条件不好,但既然来了,就安心工作。有什么困难就找我。”又指了指东边的房子说:“那是食堂,伙食不是太好,习惯了就行了。”

    文清来到这里,一下子从梦中回到了现实。他进师范学校前,就想象着校园有许多条小路,他和同学们迎着初升的太阳在树下读书,他们为理想歌唱,他们为友谊欢呼……然而进了学校,他们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不懂国家寄予他们的殷切希望,不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更没有珍惜那美好的光阴。来到白虎乡之前,他想到大部分同学分配到了山里的小学、中学,终生和那些孩子们混在一起,感到自己的前景是多么光明。然而来到这里,他才发现,除了书记、乡长之外,秘书、会计、八大员几乎都是农村借调上来的干部,他这个毛头小伙简直就是鸡群中的鸭子,只剩下孤芳自赏的份儿。

    他安顿下来之后,了解了一下白虎乡团组织的基本情况。白虎乡二十三个村子,没有一个村子里有团支部,村子里的干部大多数说不出这个组织是什么时候解体的,大约是在独联体解体以前吧。白虎中学有团支部书记,也仅仅是在五四青年节举行一下宣誓仪式,基本不组织什么活动。他想,既然团组织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那总得做一些有益的社会活动吧。三年来,每年的春天,他组织中学的团员在乡政府的南面植树造林。为了这片树林,他招来了学校、老师和学生家长的非议。“出什么风头,六月份就要中考了,还要搞什么植树造林!”、“想出名到自己的家乡自己植去”。有的家长怕耽误孩子的中考,带着满腹牢骚代替自己的孩子来完任务。看到这样的情况,他不知道怎样做工作才好。

    其实他满可以像农机员老梁一样,乡里派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事的时候就和收发室的老李下下棋,或者打打扑克。村子里的土墙上早就写着“八零年实现机械化”,然而乡里的农机站解体,那几辆东方红拖拉机卖掉以后,老梁就成了乡里的杂工。水利员老蔡也是一样。农业学大寨那年月,村村的山坡上修了灌溉渠,山坡上的渠水流下来,沿途流失不用说,山坳里面积不大的梯田也被冲得面目全非。后来水渠废弃了,老蔡却留了下来。当他没有事干陪着这几个半老头子在收发室打扑克时,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衰老了,就像街头晒太阳的老爷爷、老婆婆,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落下去。

    石书记有时也关心一下他的工作,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他的支持,山坡上那片松树林也种植不成。但在转变机制、新旧更替的时代,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这就像一个人的思想变了,他的行为习惯还停留在原先的模式里。一个高素质的人,大脑更新了,要改变以往行为习惯尚且不易,一个庞大的社会组织可想而知。石国强知道这个孩子老实好动,所以乡里无论有什么紧要工作,都派他去帮忙。

    他和文化员到乡下写过标语,和调解员到村里调解过民事纠纷,和土地员一道解决村里的过土地占用问题,和计生人员下去落实计划生育政策。好几次,他和计生人员、派出所干警开着车,去超生的育龄妇女家拉东西(他们不交罚款,可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可不惩戒,村子里的老百姓都会仿效),甚至死拉硬抬着一再超生的怀孕妇女到乡卫生所做手术。那种争争抢抢、打打闹闹的场面让他终生难忘。特别是拖着一边撒泼挣扎、一边骂的孕妇,让他想到了杀猪宰羊的情形,仿佛自己是一个戕害生命的帮凶。

    他和父亲说起这些事,父亲说,农村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你说抽烟有害健康(烟盒上还写着)那大家都不抽了,说毒品伤害身体大家都不吸了,说杀人伤天害理大家都不杀了……连教育都不需要,还要司法行政干什么?社会有它的秩序,个体的人控制不了自己违反这个秩序时,就需要政府出面纠正,能接受教育的最好,行政强制执行的次之,无法无天的那就要动用司法手段、甚至枪毙。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他进入了这样一个部门,在这里就要不折不扣执行国家政策,维持地方管理秩序。山里的村民并不比学校里的孩子好管理,而他尤其不擅长做这样的工作。强迫孕妇做手术,是最让他难为情的事,被他拉着的妇女一哭,无论她是对的或是错的,他就眼圈发红想流泪。他没有杀猪宰羊人的那副硬心肠,他的心是水做的。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最适宜做什么工作,但从那时候他就有点预感,自己不适宜当干部。然而,四象县同他一起毕业的二十几个同学中,都羡慕他当十八岁就当上了国家干部。

    他记得到石屏村后面的老鹰岩村下乡,在村委吃饭的时候,听村里的干部说起一个去年来的候老师。住在学校附近的沈会计讲了侯老师好几个笑话。一是不会做饭,他经常在一个大茶缸里煮米饭,不是夹生就是烧糊了。有一回蒸了一锅夹生馒头,吃坏了胃,在教室上一节课,要跑到门外吐两三回。冬天穿的布暖鞋打扫积雪弄湿了,晚上放在炉火上烤,第二天早上起来,看着一双完整的鞋子,用手一抓成了一堆灰。沈会计笑着说,幸亏他住的那个窑洞的窗户是破的,要不那么大的烟会把他熏死在里面。村支书杨虎田,白白净净,笑起来像一位慈善的老妈妈,笑着说,这孩子不错,生病的时候也不离开学校,孩子们都喜欢他。后来,村里专门为他雇了个做饭,现在身体好多了。

    正说着,候老师下了课过来吃饭,文清和他一见面就感到面熟,但叫不出他的名字。说真的,他在师范上了三年学,本班同学也仅限于同寝室的同学能叫出名字,四象县籍的同学毕业时合影,他有点印象。

    “文清,当了干部连老同学也不认识了?”文清一下红了脸,马上站起来发烟。

    吃完饭后,文清来到侯老师的办公室,看他教案上写的名字,才知道他叫侯建波。在学校里的时候,文清不懂什么是师生情谊、同学情谊,来到这里见到了同学,就像出国见到了故乡人一样,只语言相通这一点,就感觉分外可亲,更不用说是同学了。他们聊了半天,相互说起各自的情况。侯建波羡慕文清年年轻轻就进了政界。文清说到自己的工作,并不像别人想象那么好,他不仅没有这方面的兴趣,而且从性格方面来说感觉并不适合自己。

    侯建波说,你不要得乖卖乖,再怎么说,你做的工作有尊严。我开始分配到清河镇的大湾小学,还没两个月,全县教师选聘上岗,由于村干部都不认识我,最后联校长让我到南坝小学。我一打听,那是清河镇最远的一所小学,在南面的大山里,只有一个教师。联校长找我谈话,我说不同意。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我不会做饭,有两个教师的地方就行。我可以求人家和我合作,人家做饭我洗锅,粮菜油盐我可以多摊些。联校长让我自己找地方,说选聘是办学单位的事,村干部说了算。因为我知道,村干部除了沾亲带故的,其他教师还是校长们安排,那么多的民办、代理教师都能在大学校里上课,一个中师生去两个人的学校都没门。一气之下我写了辞聘书,后来就来到了这里。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有两个老师。来到这里我就与田老师商量合伙做饭,开始人家推脱说晚上要回去(他是邻村的),早晚两顿饭他做不成,我说中午也行啊,人家还是不愿意。另一位是女老师,家就是本村的,我总不能要求到人家家里吃饭吧。后来由于吃夹生饭坏了胃,村里就为我一个人雇了一个做饭的。虽然那个人有病,村委也有照顾他的意思,但我真的很感激这里的村干部,还有那些我在病中不断来看我的那些乡亲们。

    文清看到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眼圈已经发红了,就岔开话题,说起了分配到白虎乡中学的两位同学。钱佳良已经准备结婚了,王素刚前些日子也找到了对象,正在热恋之中。钱佳良的对像李建芳和侯建波是初中同学,侯建波说佳良和建芳在初中读书就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李建芳平时学习成绩也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连续补习两年还是没有考上,就到白虎中学当了代理教师。钱佳良分配到那里,他们就开始相恋了。文清说,王素刚找的对象我还算参与了。说起来有些好笑,去年七月十五乡里集会,中午吃完饭我们三个还有中学几个男老师,坐在中学门口的台阶上看来往赶集的人们。当地人把这叫做“看活眼”,就是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小媳妇、大姑娘,品头论足。后来大家一致看好了一位姑娘,她苗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五官也很精致。一位年龄三十多岁的老师说,她和我媳妇还沾点亲,你们几个谁要?我去说媒。钱佳良已经有对象了,大家看着我、王素刚还有中学的一位年轻老师。大家问我要不要,我觉得这就像开玩笑,没吱声。又问中学那位老师,他说,我一个代理老师,人家肯定看不上。轮到问王素刚,大家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就知道他又几分意思。第二天,那位老师冒雨打着雨伞就到乡下说媒去了。不用说,俩人还真谈上了。

    文清问建波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建波说现在他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说他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含辛茹苦抚养着他和弟弟、妹妹,现在弟弟妹妹都还读书,他必须挑起家庭担子。这里有模有样的姑娘,十七八岁就嫁出去了,选的都是殷实的家庭。越是山里的女人越金贵,也许她们穷怕了,结婚就想一劳永逸。不仅彩礼、嫁妆狮子大张口,住宅还要独院的。有的家庭为了一个儿子结婚,全家人扫地出门,借住在别人家,或者住到别人不住的破窑洞、破房子里。以前不知道有没有“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的例子,如今快成了“牺牲全家人,幸福我一个了”。

    建波问文清,你的家庭条件那么好,你一定有女朋友了吧?文清说,还没有。建波说,你别挑花眼了。文清说,乡政府里没有一个和我年龄相当的女孩,师范三年你也知道我不大与同学们来往,我能到哪里去挑?建波说,我们是不一样的,我考虑的是生存,你考虑的是爱情。文清说,我至今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在学校读了许多书,我想象中的爱情应该从友谊开始,两个人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共同成长,然后发展成生死相依的爱情。可我和那个女孩有过友谊啊?说完,文清突然脸红了,他想到了红红。如果红红是当地的女孩,他们发展到现在,该是个什么样子呢?来到社会上,感觉每个人的成长经历不同,想法也不同。可他还是不由自主想到红红,男女之间的那种美好印象难道会温暖一个人的一生吗?

    临走的时候,建波说,你才二十岁就已经是乡里的干部了,你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归宿。钱佳良和王素刚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他们不会为他介绍乡下姑娘,不会为他介绍没有正式职业的姑娘。等待他的应该是一个吃供应粮的姑娘,或许她是一个教师,或许她是一个国营企业里的工人,或许她是一个国家干部……没有人做这种定位,但又仿佛这是一条自然法则。就像古代一个财主家的闺女至少嫁给另一家财主家的公子,最好是嫁到乡绅、官宦人家,这样才不至于玷辱门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人们观念更新而又杂乱无章,就像摩托车,从国产的洛阳50、两档建设50到嘉陵70、洛阳90、金城100......国产的、中外合资的、进口的快速更新换代。八十年代前结婚,能有“三转一响”的家庭已经很不错了,八十年代后那简直是几年一个样,摩托车、彩电刚走进家门,家庭影院、手机、电脑、小汽车已经在门外招手了,楼盘更是晃得人眼花缭乱。八十年代前,山里的女孩穿件露出小腿的裤子,老人们都说是个疯女孩,后来从紧身衣裤发展到袒胸露臂的衣装,升级成越裸露越时髦的衣衫,最后进化成三点式和全裸,人们却慢慢习惯了。至于婚恋观,外面的世界不断更新、升级版本,但在四象县,仍然是死水微澜。文清记得家乡修铁路时,一个少妇跟着一个铁路工人跑了,家里人很长时间感觉没有面子。这里的人能够容忍串门偷情,再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只要坚守到埋进同一座墓穴,就算一个完美的结局。就像他们认为吃公家饭的找一个供应粮是正理,而找了一个农村女孩就认为没出息一样。但这不过是一张虚幻的网,能笼罩的只是那些软弱无力、随波逐流的人.文清后来才明白自己就是那一类人。

    他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的孩子,上师范的三年他闷在一个五光十色的葫芦里,把自己搞得是头昏脑涨,来到社会上没有人安排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婚姻大事也一样,家里说他年龄还小,他在十八到二十一岁无论谁为他介绍对象,他连女孩的面也不见。仿佛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就像古书里写的,那个命中属于他的那个女人,好像还没有来到这块地界。他忙完工作,一直在想象中塑造那个属于自己的女人,他脸上的青春痘起起落落,仿佛就是那些隐秘的文字。他一直对照着红红修饰那个梦中女人,《牛虻》中的琼玛不是,吉普赛女人不是,《茶花女》中喜欢茶花的主人公也不是……他喜欢林徽音那样的女子,出风头但不要出的太足,漂亮但不要盛气凌人,浪漫但不风流……在自己的想象中,他仿佛是一个古代君王,所辖版图上的女人可以任意挑选。

    那时候,文清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感情是在生活中慢慢培养起来的。在那些青春涌动的日子里,他见过一个女孩,她就像红红一样清秀,脸上柔和的线条非常符合他的审美标准他。她叫红绳。

    那时候父亲为了让他上下班方便,为他买了一辆洛阳50,他骑着那辆摩托车来往于县城和白虎乡之间,经常在路上捎带一些陌生人。他说不出是学雷锋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善良的外祖母对他的影响,骑摩托的那些日子,他几乎一直这样做。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他本来过礼拜已经回到了县城,又想起石书记让他带的一份文件落在办公室里了。在他返回到白虎乡的路上,看到前面有一个女孩急匆匆走着,就急忙刹车。那个女孩吓了一跳,急忙往路边躲,史文清赶忙说,我顺路捎你一段。那个女孩扭过头,史文清的眼前顿时一亮,他仿佛看到了梦中的红红。女孩开始不坐,后来听说他在白虎乡上班,才勉强坐上了。快到白虎乡的一个路口,女孩说下车,史文清说天晚了我再送送你,女孩说家就在前面的村子里不用了。那天晚上,史文清好久都没睡着,仿佛红红已经长大了,从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小姑娘,长成一个剪发头的大姑娘了。

    那天晚上,红红又走进了他的梦中,她说她已经不看小人书了,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她笑吟吟地看着文清,文清想对她说出心中的爱,可又不知道怎样表达。他在电影里看到过男主人公对他的女朋友说“我爱你”,然后吻她的手。可他嗓子里像梗着什么东西似的,等说出一个“我”字,红红已经走了。他只看到一个剪发的头影越走越远。他想喊:“红红别走,我们刚见面,你不能走!”可看到一大群人在看着他,那里有他的父母、乡里的同事、几个同学、还有一大群不相干的人。他知道,只要他喊出口,红红就会转身向他跑过来,可他面对那么多冷峻的目光,还是把话噎回到喉咙里,眼泪却从眼里流出来了。他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早上,枕巾上一片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