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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凤凰涅槃

    开始住在石屏村的那些日子,是红绳内心斗争最激烈的一段日子。她想告诉丈夫,她已经不爱他了,他们应该心平气和地谈谈善后事宜,然后离婚。然而,她总是说不出口。她住到石屏村,就是暗示丈夫,她不想再与他生活在一起了,也是向孟建新表示,她的心里已经只爱他一个人了。可是,史文清好像有些愚钝,他是麒麟镇的副镇长,应该明白农村的现状,没有一个包村干部会因工作经常住在村里。可他对红绳的反常行为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倒像是真正支持她工作一样。而孟建新隔三差五会趁着夜色悄悄来到这里,对她温存之后又飘然而去,好像红绳住到这里是为了方便他们幽会。

    就修路这件事来说,红绳真的没有住到这里的必要。她和李桂兰从交通局办手续运回水泥,从石料厂定好石子,又通过关系从平川市林业局申请争取回一笔扶贫资金,她的工作就基本完成了。至于铺路需要的人力、机械设备等等,还不够李桂兰忙活。油盐柴米都有了,哪个当家的婆姨不会做饭?红绳明白自己住到这里,一定会招来大家的种种猜测,可她的心中一直燃烧着一团烈火,火光中她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

    早上,山沟里隆隆的机械声,忙碌的人们的说笑声,鸡鸣狗吠声,早就传进红绳的耳朵,她还是平静地躺着。她不知道自己早起,该到哪里去,该去干什么。李桂兰出工时,总是来到院子里,隔着窗户喊:“红绳,饭热在锅里,我到工地去了。”红绳嘱咐她早上不要留饭,可她总是不听。红绳每天起床之后喜欢在山坡上转转,按照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就是锻炼锻炼身体,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从北坡向南看,连绵起伏的山岭到了石屏村陡然而降,凸出一个低矮的山岭,就像一头老虎呼啸而下,它的尾巴高翘甩向东面,是那些连绵山岭的一部分。村里人叫它虎头山。没有人家敢居住在虎头山上,南坡的王家都住在虎头山两边的山坡上。如果越过河沟,站到虎头山上面看北坡,村委就像骑在一只鸟的背部,鸟的翅膀上住着北坡大部分人家。村里人把北坡的那个山峦叫凤凰山,意为风水宝地。凤凰本来是一雄一雌两只鸟的合称,可是这里的凤凰山怎么看都是一只鸟。由此红绳想到了古人所说的“龙凤呈祥”,并把皇后高贵的头饰形容为凤冠霞帔。如果把皇帝比作龙、皇后比作凤的话,那就相当于让蛇和鸡两个不同的物种结婚,而且皇帝是龙为雄性的,凤在鸟类也是雄性的,有些不伦不类。凤为雄,代表至高无上的女人,这种吉祥的象征也不太贴切。红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问题,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胡思乱想一样。一只鸟叫凤凰,叫顺了口,大家都知道指什么。龙凤呈祥现在也引用到民间的婚姻,谁见过两个同性恋者大张旗鼓操办婚事的?既然大家都不会混淆,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意识呢?

    红绳看着山间的村民们忙忙碌碌修水泥路,孩子、女人也忙着把搅拌好的水泥用铁锹、盆子端到自家院子里,硬化裸露的泥地,不禁哑然失笑。世界上有一部分人就是用脑袋工作和生活的,有一部分人却是用自己实实在在的行动在生活,他们不会去想那些对当前生活没有用处的东西,就像只知道柴火的热量能烧熟饭菜,而不去管那些冒出来的烟会变成什么形状一样。

    从村委到李桂兰家,下一个陡坡,往东拐几米就到了。红绳刚下坡,就碰到李桂兰的公公牵着一头骡子出来了。“快去吃饭,就要凉了。”李老汉露出满脸笑容对红绳说。

    “哎”,红绳应着,脸却不由红了。太阳已经三杆子高了,大家都忙了一早上,自己还没有吃早饭。

    红绳侧着身子慢慢从骡子身边走过,生怕这家伙一发威一蹄把她踢到下面那户人家。从骡子身边走过,红绳吁了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这个不雌不雄的牲畜。据说它的父母一个是潇洒的马,一个是猥琐的驴,是畸形婚配的结果。也许动物像人一样,马找不到合适的马,驴找不到合适的驴,马和驴也可以将就婚配。然而,在农村这个天地里,骡子比它的父母更适合耕种、拉车、驮东西,这倒是意想不到的结果。

    李桂兰的公公牵着骡子上了陡坡,回头看了红绳一眼。自从住到石屏村,红绳就觉得这个精明人看她的眼光有些异样。也许他办事情办的多了,看人看得多了,就像民间的看相、算命先生一样,从一个人的面部表情、日常行为等方面就能推测出一个人的当前生存现状,以及预示他未来发展的一些东西。有一回在饭棚吃饭的时候,李桂兰的公公就说,闺女,有什么心思就跟伯伯说道说道,也许我能帮你出点主意。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说完,红绳的脸红了,就像一个不会撒谎的孩子。“真的”就像成熟豆荚里的两个豆子,在阳光下跳出来,无情地嘲讽她。

    在这个村子里,你不用隐瞒婚外情,没有人因此笑话你。在这里,爱情是性的同义词,就像这里的男人叫自己的相好亲家母一样,他们因为有了那种特殊的关系而成了亲戚。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并非男人不争风,女人不吃醋,他们为此打打闹闹的也不少,但他们似乎都有很强的家庭责任心,并不会因此而随便拆散家庭。他们就像过家家、玩游戏的孩子,男人串门是为了图新鲜、图刺激,与爱情并没有关系,女人和男人厮跟,是为了找帮手,是为了贪点小利小惠,是为了养家,真正为爱情闹得死去活来的还没有听说过。改革开放以后,像燕子那样为了性、为了出风头的女人也有,但她是村里人笑话的对象,而最后还因为滥交、不讲卫生患了子宫癌,最后端掉了子宫。如果红绳想像他们一样生活,她用不着住到这里来,她和孟建新可以寻找属于自己的欢乐空间,直到激情不再。红绳觉得世上有些人做两面人、甚至三面人很轻松,就像有些人随手偷别人家地里的南瓜豆角面不改色心不跳,在外面做了对不起家里人的事,还把对方哄得团团转,但她做不到。她是说了谎话就要脸红的人,就像大峡谷回来和丈夫在一起的那几个晚上,她不想欺骗丈夫,又不想伤害丈夫,内心的煎熬弄得她五内俱焚。来到石屏村,她起码可以冷静冷静,看看事情怎么发展。

    与孟建新短暂的接触,就擦出了爱情火花,让红绳沉溺到一种不能自拔的境地。如果在乡政府还属于情有所钟的男女偷情,那么大峡谷的“蜜月行”红绳已经把自己的心托付给心仪的男人了。只因她生性腼腆,不好意思对孟建新说,我们赶快想办法结婚吧,我是一天等不得一天了。可是她又明白,事情想想简单,做起来却非常麻烦。毕竟他们属于两个家庭,都离婚然后再结婚,不是两个人走出家门抱在一起就行了,而是要触动许多社会关系,不仅有儿女、老人、家庭财产的牵扯,还需两个家庭的的夫妻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履行法律手续,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结合在一起。

    在来到石屏村之前,红绳和书记、乡长说过石屏村的修路情况,书记、乡长也很支持她的工作,说村里忙就不用来乡里上班,有什么重要事让孟建新通知她。当她把这件事告诉孟建新的时候,孟建新似乎有些不理解,他拉着她的手说:“住到乡里,我们相聚的机会多,为什么要到哪里受罪呢?”红绳说:“我的主意已定,也向书记、乡长说了,想我就找机会来吧。”

    红绳记得,第一周孟建新没来,丈夫打过几个电话,她都说忙,没有回去。第二周周三的晚上,孟建新打电话说要来,红绳内心几乎要熄灭的烈火又慢慢燃烧起来了。那些日子,由于无事可做,她在李大同家已经学会了打麻将,尽管总是输钱,沉入其中总可以减少内心的煎熬。本来那天晚上约好去打麻将的,吃完晚饭,她又到李大同家转了一趟,说是头疼得不行,再找一个人吧。其中一个早到的年轻人还和她开玩笑说“头疼,思想病,找个相好比吃药还管用!”红绳本来因为撒谎就脸红了,听完红的更厉害了,大家还真以为她感冒了。

    她回到村委院子,先关了大门,又打开自来水龙头,接了一桶水,提到屋子里。她收拾了一下屋子,就洗脸洗头,然后把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条毛巾挽着。当她拿出化妆品准备为自己上妆时,看到墙上挂着的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消瘦了,而且发间明显有一根白头发。她小心地把那根白发拔掉,心中突然升起许多酸楚,眼泪没掉出来,眼圈却发红了。从镜子里看,她的皮肤水润、光滑,嘴唇红润、柔和,水汪汪的眼睛顾盼生彩,似乎并不需要化妆。但她还是轻微地涂了一点口红,在脸上抹了点栀子花香味的亮肤霜。然后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不锈钢洗衣盆,先把桶里剩下的水倒进盆里,又出去提回一桶水。李桂兰为了她喝水方便,为她准备了两个大暖水瓶,她刚才梳洗已用去一部分,把剩下的都倒进那个盆子里。又用一个茶缸把水桶里水灌满一个暖水瓶,插上了简易电热器,才开始脱衣服洗澡。

    想起在家里住的那些日子,她哪里用受这份罪,太阳能热水器随时都可以提供热水,还有一个木偶为自己搓背。她脱完衣服站到水盆里的时候,才想到沐浴露没有拿过来,而来的时候也忘了带一双拖鞋。她又蹲下身子,从椅子的靠背上拿过擦脚的毛巾,擦完一只脚穿上鞋子,又扶着椅子擦另一只脚。也许是身体的重力倾斜的原因,椅子突然到了,红绳也赤条条的摔倒了地上。跌倒的红绳恼羞盛怒,爬起来就把跌倒的椅子摔到了屋子一角,仿佛它应在这起事故中负主要责任。她看了看身体着地的部分,沾上了一些灰土,却没有擦伤。她捡起擦脚的毛巾,轻轻拂拭身上的泥土,感觉戗地的皮肤有些酸疼。她邹着眉头,又从桌子边拉过另一把椅子,把沐浴露放在椅子上,把擦身体、擦脚的毛巾分放在椅背的两边,才回到水盆里。当她洗到一半的时候,暖水瓶里电热器的警报响了。也许刚才事故的阴影还在,红绳干脆赤着脚,去拔下了电源。几经折腾,红绳已经没有了洗澡的兴致,她从水盆里洗了洗脚就开始擦拭身体。红绳穿好衣服,又倒水、拾掇好屋子,感觉非常疲倦。她开了村委的大门,虚掩着,又闭上办公室的门,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那天晚上,红绳在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脱她的袜子,在脱她的衣服。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动,她想做一个赌博者,如果来人不是孟建新,她就像这里的人一样来一次一夜情,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地方。她也可以过普通人过得生活,情爱之事从此一了百了。然而,随着这个人动作的深入,她冰凉的毛细血管闻到了曾经熟悉的气味。那是一种可以使她沉入深度迷幻的气味,那是一种可以使她生命的每一个细胞欢欣鼓舞的气味。就像一个落水的人,那个施救者已经把她抱到岸上来了,她微弱的呼吸已经随着那个人的呼吸逐渐正常起来,而且她已经明显感觉到:生命是多么美好啊!

    有一种人间的暖,只有一种人可以分辨,只有一种人能够清晰地感受,它能让人癫狂,它可以让人下地狱,它无可替代!仿佛一个流浪很久的孩子回到了家,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仿佛一只青虫在暖风的吹拂下,展翅飞向光明;仿佛春水缓缓滋润着大地干裂的皮肤;仿佛两块云一接近,就爆出了雷鸣、亮出了闪电,然后激动的泪水欣然而下……

    红绳那天晚上流了很多泪,有的被孟建新的舌头舔去了,有的落在了枕巾上。红绳性格内向而且脾气倔强,她觉得有了这些眼泪,就不需要再倾诉什么,该懂的早已懂了,不懂的永远不会懂。

    没过几天,红绳在李大同家打麻将,一个叫黄毛的年轻人说,听说了没有,咱们乡的孟秘书昨天夜里回家,抓到他老婆和相好的睡在床上,打了他们一顿,非要离婚。红绳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十分激动,那一天晚上,她打麻将熬了个通宵。

    自从她来到石屏村,丈夫打过几次电话,有一次说女儿小薇病了,肚子疼,如果她不太忙的话回来照顾孩子几天。从大峡谷回来后,红绳明显听出丈夫对她说话的声音有些生硬,尤其是电话里的声音,像是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的。她本来想回去看看女儿,听着丈夫不耐烦的声音,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如果丈夫因此而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那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几天以后,史文清怒气匆匆来到了石屏村,那时红绳早上洗漱完毕正端着脸盆去倒水。一见红绳他就数落,没见过你这样的母亲,孩子病了……他还没有说完后半句,红绳就把一脸盆脏水兜头泼了过去。受了这意外一击,从没有对红绳发过威的丈夫,突然向饿狼一样扑向红绳,把红绳手中的脸盆摔到院子里,拽了红绳一个趔趄。然后两个人就在院子里疯狂地厮打起来。红绳扑掉了史文清的眼镜,拽掉了他西服的扣子,史文清两眼模糊,抱着红绳就把她摔倒在地上。红绳扯开了史文清的裤子,史文清抓住她的头发,摁在水泥地上……

    听到有人说村委院子里有人打架,李桂兰和村里几个人就往村委大院赶,把两个人拉开的时候,他们的形象与村子里的泼妇和混混没有什么两样。史文清不仅衣裤破烂,像在泥地里打过滚一样,一只鞋子也掉了;红绳披头散发,汗把灰尘搅拌在脸上,就像一个脏污的疯婆子。不过两人都没有哭,也没有大声吵闹。来的人们把他们拉开后,史文清找到已经变形的眼镜,穿上那只甩掉的鞋子,带着恼怒、羞愧的表情走了。李桂兰把红绳扶到了办公室,走出院子撵走了那些看客。

    人们一走,红绳就伏在床上抽噎起来。李桂兰安慰了她一会,用湿毛巾擦干净她的脸,发现并没有什么伤痕,看到刚才的模样,她还担心会破相呢。那天,李桂兰就像亲人一样陪在红绳身边。晚上李桂兰问起红绳事情的经过,红绳说,孩子病了,丈夫来找她,她洗完脸往院子里泼水,不曾想恰好泼在了他的身上,就这样打了起来。

    晚上睡下后,红绳感觉身体有些酸疼,心情却格外的好。睡梦中,她梦见一只凤一只凰飞到了石屏村的山上,一个疯子点燃了山林,凤鸟和凰鸟在冲天的浓烟和火光中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