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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青色等烟雨

    史文清自从捎了一回红绳,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头脑中的红红与红绳几乎幻化成了一个人,好像红绳就是长大了的红红。如果爱情就是头脑中产生出来的一种思想,那些天的晚上,文清头脑中无疑产生过热烈的爱情。他不仅在睡梦中,对红绳模仿过电影里的动作,而且预演了婚礼热闹而欢乐的场面。

    头脑发热到这种地步,如果换成另一种性格的青年,他一定会追到学校、追到家,向红绳表达自己的爱慕。最保守的行为,也要托人提亲。可文清已经习惯了看着家里人、领导甚至所有人的眼神三思而后行,就是遇到自己最喜欢的人也是这样。他把那种矜持、爱面子的懦弱行为,作为道德修养抱在怀里。

    当然,他那时候也不是没有采取一点行动。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下班后,他骑着摩托车快速驰过白虎乡到888国道的那段土路,然后不断关注着公路对面的行人。对他来说,这曾经是一段希望之路,一段惆怅之路,一段焦虑之路……这段路曾经载着他的情思和愁思,让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文清再次遇到红绳的那个下午,已经是晚秋了。路边焦黄的杨树叶子,像一只只翻飞的蝴蝶飘落下来,飘到路上,飘到收获后的田野里。秋天的斜阳,就像一只老人的眼睛,发出昏黄、无精打彩的光。然而文清的记忆里,总感觉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微风吹拂着红绳的剪发,有蝴蝶在阳光下飞翔。那天下午,红绳穿着一件花格子衣服,蓝裤子,背着一个洗的发黄的书包。当他刹车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上次的惊恐,但是无论如何不让文清返回去送她。文清跟着她走出老远,她才勉强坐上了摩托车。这次文清执意要把红绳送回家,但到大杨村村口,红绳非要文清停下来。看着文清没有停的意思,红绳说,你要不停我就跳下去了,文清才刹车。看着红绳向村子里走去的背影,文清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副剪影。

    后来文清看到红绳穿着这身衣服的一张照片,农村姑娘的那种土气表露无遗,脸上的稚气与天真倒是与红红相仿。但那个时候,文清已经把人间女子美好的品质全部赋予了红绳,以至于他后来看对象,不是人家的颧骨太高,就是人家的嘴唇太薄,总之不符合他眼睛的尺寸。

    后来,整个漫长的冬天,文清只碰到红绳一回。这期间,他熟悉了国道边通往大杨村的所有小路,他认定,在寒冷的天气里,她要走一条最近的小路回家。就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就是在这样一条小路上,文清从后面追上了红绳。尽管红绳穿着风雪衣,脸上还裹着一条长长的围巾,文清还是一眼看出是她。鉴于上次的教训,文清转悠在这些路上时,早就编好了理由。当他在红绳身边站定,红绳还没有说话,他就解释说,乡里让他到大杨村捎一份报表,他快到县城了才想起来。红绳没有问他为什么走这条小路,也没有推辞就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这次他把红绳送到了家门口,当她哈着热气嘱咐他路上慢点时,他心中升起的暖流,让他忘却了天气的寒冷。

    他预计正月过后,就告诉家里,然后托人提亲。他先向母亲提起过这件事,当母亲听说红绳是一个代理教师,就劝他说,你年龄还小,不要急着结婚,等等再说吧。也许他的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父亲,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中午,他的父亲告诉他,石马乡高乡长的女儿高彩虹在东关幼儿园工作,幼师毕业,你们见见面吧。文清开始想告诉父亲自己心中已经有意中人了,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和红绳能说是恋人吗?他在父亲面前,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就勉强点了点头。第一次安排见面的日子,他推说乡里有事走不开,没有去。他想把这件事告诉红绳,看看她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可自从冬天那次送她回家,他在路上再也没有碰到过红绳。找到学校告诉她,他既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他想到了钱佳良和王素刚,也许他们能为他出点主意。

    在乡里有空闲的时候,史文清除了陪同事打打扑克,也到白虎中学走走。在学校的时候,他不善于与同学们交往,来到社会上才品尝到没有朋友的孤独滋味。很小的时候,和村子里的小伙伴疯玩,他不曾想过还有一种质朴的情感在里面。在学校的时候,和同学们打打闹闹,也没有想过友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来到白虎乡,和钱佳良、王素刚在一起却感到了不同于一般人的亲切。在师范的时候,他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叫什么。情感原来这么微妙,就像出远门遇到了故乡人,那熟悉的乡音是多么激动人心。可近在身边的情感,却很少有人珍惜。

    白虎乡中学距离乡政府不到三百米。学校的左边原来是座文庙,就是供奉孔子的地方。文革期间,孔子的塑像被砸烂了,院子里的几块石碑也大都损坏。文清记得小时候外祖母告诉他,书纸是不能擤鼻涕、擦屁股的,那是对孔圣人大不敬。对孔圣人大不敬的孩子,永远读不好书。可是那时候,哪有卫生纸擦屁股的?土块、石头又硌得屁股生疼,大人孩子谁没有糟蹋过书纸、报纸?他小时候还把书纸叠成元宝,在地上打的啪啪响。后来他才明白,外祖母说的,那是读书人的一种信仰,就像种地人格外珍惜每一粒粮食一样。那时候印刷品还少,后来满世界是印刷品的时候,最伟大的人、最时尚的人,也会被最邋遢的人坐在屁股底下,更不用说糟蹋那些文字了。

    孔庙右墙外有一颗粗大的桑葚树,桑葚树有一根碗来粗的枝桠伸到学校院内。这个枝桠上吊着一口钟,据说文庙和学校在一个院子的时候,那口钟就吊在这里。后来改建学校的时候,考虑到这口钟的用处,就形成了文庙和学校只有一墙之隔的布局。每天早上6点,这口钟敲响的时候,钟声传出很远,乡政府和许多户人家就笼罩在回荡的钟声里。二十世纪最后的二十年,这口钟的声音是催人奋进的希望之声,许多孩子从这钟声里,走出了父辈赖以生存的山乡野地,成了手捧“铁饭碗”的人。从早上6点开始上早自习,上午上四节课,下午上三节课,晚上还有两个晚自习。那些十二到十五岁左右的一群孩子,和那些辛勤的老师们,整日就泡在这钟声里。

    土围墙的校园里,是一排一排砖木结构的瓦房,狭长的玻璃窗,玻璃都是有花纹、不透明的毛玻璃。院子里种着一排排杨树,每排房子的前面都有。挺拔的杨树树冠超出房子很高,是苍白的校园里唯一的风景。教室与教室之间,有几个水泥预制的乒乓球台,乒乓球台的中间摆着一行砖块当球网。课余时间,乒乓球台周围围着许多学生,轮换着打乒乓球。那时候学校条件很差,办公经费是乡政府从各村筹措,有的村子到年底还给不了学校,学校能够将就着维持运转已经很不容易了。

    钱佳良和王素刚住在一个两间大的办公室里,屋子里有两张床和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办公室的顶棚是报纸糊成的,因为漏雨,一片一片近似圆形的印迹,就像孩子撒上尿的床单,而且邹邹巴巴、高低起伏。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王素刚和钱佳良有时批改作业到深夜,他们那时候还没有后来同行们的创新精神,让组长批改或者全班学生对照答案自批自改。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文清和这两个同学在这里谈天说地、访古论今,扯咸扯淡。

    那时候钱佳良与李建芳正在热恋之中,每当李建芳来到这间屋子,王素刚就老姐长老姐短的贫嘴。李建芳高高的个子,皮肤白皙,就是嘴巴似乎太大了。文清开始见到她的时候,感觉那张大大的嘴巴安放在那样一张精致的脸上很难看。后来看顺当了,文清又发现没有那个经常含笑的大嘴巴,那种大姐姐的憨厚可爱就表现不出来了。钱佳良的倔强和执拗,有时好像被这张嘴巴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融化掉了。

    钱佳良长得身材魁伟,方面大耳,一头浓密的黑发。他和你说一会话,就会甩一下额头的头发,仿佛那些浓密的头发妨碍了他的语言表达。打乒乓球等着接球时,他也不时甩一下浓密的头发,仿佛那些浓密的头发遮挡了他眼睛看球的视线。如果李建芳在他身边,就会笑着说,你甩它干什么?钱佳良就瞪大眼睛对着她说,怎了?李建芳总是柔和地笑着说,不怎。她温暖的笑仿佛融化了他的疑问,面对这张面孔,钱佳良就会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安静下来。

    钱佳良属于那种有个性的青年,对于那些看不惯的事情总是用那种甩头发的姿势,不肖一顾地甩到一边。李建芳就像一个懂事、宽容、温和的大姐姐,似乎能容忍钱佳良的一切缺点。他和同事说话时那种不讲情面的直爽,对看不惯的那种领导的不敬,以及不修边幅、生活随意的习惯,在李建芳的眼里都是一种可爱的表现,这是他身边需要她这个大姐姐的证据。在初中读书,他们还是同桌时,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大脑门的男孩子,她一直认为大脑门是聪明人的一种表征。那时候,她总是问他关于数理化方面的一些疑难问题,有时他赶着做作业冲她发过火,呛得她哭过好几回。看着他掉眼泪,他又停下自己的作业帮助她。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容忍这个男孩子身上的缺点,适应他的性格和脾气。当钱佳良考上了学校,她没有考上学校的时候,她就感觉要与这个男孩子天各一方了。想不到的是,三年以后,老天又把钱佳良送到了她的身边。

    自从钱佳良来到白虎中学,李建芳就一直像大姐姐一样照顾他。她为他洗衣服,为他收拾屋子,整理床铺。星期天钱佳良补课,她留下来为他做饭。正月初六,钱佳良来学校为毕业班学生上课,她也提前来到学校陪她。钱佳良和领导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了,她说服他、陪着他去化解。她忍受着人们非正常的目光,忍受着那些懂得礼仪的规矩人的嘲讽,默默地为所爱的人做着一切。钱佳良本来对李建芳有好感,她大姐姐般温暖的关怀,更是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王素刚戏称他们是“姐弟恋”。钱佳良和李建芳结婚多年以后,他们还保持着姐弟一样的微妙感情。

    文清和王素刚在一起的时候,说李建芳对钱佳良真好,王素刚不以为然。他说,李建芳之所以这样向佳良献殷勤,就是想俘虏这个憨厚的人。文清想对他说,我就愿意做心爱女人的俘虏。王素刚说,你看我们学校有五六个没结婚的代理老师,李建芳的人才又不算是好的。她这样缠着佳良,让别的女生没有插足的余地,也断了佳良的念想。这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他的招术在我这样的人面前就失灵了。文清说不上李建芳是不是对佳良情有独钟,但他相信王素刚后面的那句话。

    在他们三个同学中,王素刚的身材、人才最好,可以说是同龄人中的帅哥。他在师范上学时,就和本班的一位女生谈恋爱,毕业后他还去过她家,那也是一个重峦叠嶂的山区县。后来听说她嫁给了本县财政局长的公子,王素刚气得撕碎了那位女生的照片。王素刚既帅气又活泼,与女孩说话舌头像是蘸了蜜,叫李建芳大姐就是从他开始的。他喜欢和女孩们混在一起,就像贾宝玉似的,天生喜欢女人的脂粉气。他在白虎中学先是和一个叫彩霞的女孩在一起,那女孩和李建芳住同一宿舍,后来他又常和一个叫软红的女孩在一起打打闹闹,为此两个女老师有很长一段时间见面不说话。他没有和彩霞、也没有和软红确定恋爱关系,后来又开始与集市上大家说漂亮的那位女孩来往。谁知这样一位花心的男生,竟有处女情结,最后和他结婚的那个女孩莉莉因此赢得了他的“芳心”。

    乡下有一句俗语“买火口戴眼镜,各看对眼”,说的是婚恋双方,不管有怎样的优缺点,只要对象看着满意就好。就像钱佳良喜欢温情的建芳,王素刚喜欢漂亮的莉莉,而春天调到教育局办公室的牛雨露同学喜欢有家庭背景的姑娘。在文清抱着心思来这里的那个晚上,屋子里除了佳良和素刚,还有两个男老师三个女老师,他们正谈论牛雨露同学。牛雨露和王素刚在师范时同一个班,而且住同一间宿舍,毕业后分配到石马乡的石羊坟小学。因为和县组织部长的千金确定了关系,开春上学就调到了教育局。文清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嘻嘻哈哈说把老丈人称为泰山大人是多么恰如其分。文清认识这位姑娘,毕业后,文清和父亲去过她家。她不但长得矮小,脸上的皮肤黄的像是有病。四象县怎么穷,谁也不会相信组织部长家的千金营养不良。文清坐下后,那几位老师走了,他就和两位同学说起了自己的烦心事。

    提起高彩虹,钱佳良大笑着说,我们是初中上下班同学,那可是城里的摩登女郎,什么时兴穿什么。初二的时候人家就穿着喇叭裤,身材婀娜多姿,曾经是石马乡中学的校花。文清说,那与我穿着中山装站在一起一定非常可笑。王素刚说,作为改革开放的新一代年轻干部,你怎么这么老土啊!如果人家愿意,你让给我好了,省得你犯愁。文清说,预定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真的替我去啊。素刚说,没问题,我再去理个飞头,买身西装,到时你可别后悔啊。这时,李建芳进来了,说谁后悔什么啊。素刚说,我们正排话剧,名字叫代君相亲。李建芳说你别贫了。素刚学着戏剧里的强调唱道,大姐,你听我说,我是在为君分忧哪。

    说来说去,大家都主张文清见见高彩虹。都什么年代了,谈恋爱又不同于相亲,看着合适就谈,不合适就散,谁也用不着勉强谁。临走的时候,王素刚开玩笑说,你要不愿意的话可帮我介绍介绍,我可是急着当驸马哎。李建芳说,别听他贫嘴,听大姐一句话,你要心里真的有那位姑娘,就要大胆去追求,不用相信谁的鬼吹灯。

    史文清回到宿舍,好久没有睡着,他像赵括一样在头脑里排兵布阵,巧设计谋,攻无不克。睡梦中,红绳穿着连衣皮短裙,紧身裤,头上别着一个金色蝴蝶夹,笑吟吟地向他走来,说她愿意做他的新娘。他把她藏在一堆棉花里,只露出她的头部,就像那天他看到的毛茸茸的围巾衬托出的娇艳面孔一样。他想伸过头去吻她,那团棉花突然变成了一片白云,轻盈地飘走了,红绳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