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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网里网外

    红绳与丈夫打架之后的第三天,回了一趟家。当她走进康宁小区大门的时候,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情,仿佛这里是荒芜了的后花园,她不想来,可又舍弃不下。

    康宁小区是四象县最先开发商品楼的地方。原来这里是县委、政府的家属院,除了一座二层小砖楼,都是平房,有资质的政府部门工作人员的家属就住在这里。史贵泰“援藏”回来晋升为副县长,政府办也为他在这里安排了一套住房,因为涉及到让一位离休多年的老局长搬走,史贵泰不同意。他通过政府办在北关审批了一块地基,就在那里自己修建了一处院落。后来,县里决定开发家属院建商品楼,由于资金方面的缺口,就让政府工作人员报名,报名先预交两万元。看着史文清就要结婚了,史贵泰就报了一套。红绳和史文清典礼的时候,还是在北关那个院子里,女儿小薇两岁的时候,他们才搬到这里。红绳记得拿房钥匙的时候,按每平方五百元交清房款,那时文强正读大学,文华读高中,家里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她和文清还到信用社贷了两万元。房子装修的时候,他们四处向亲朋好友借钱。他们为了早日住进这个乐园,做过的点点滴滴红绳都能倒背如流。如果建设一个家,就像蜘蛛织一张网,那么,这可以说是两只蜘蛛,不,还有更多的蜘蛛参与,才在这里织好了这张网。如今她感觉这里已经不同往昔了,她想逃离这里,可又牵扯在这里。

    走到2号楼三单元门口的时候,同单元的小樊见到红绳热情地打招呼,说这段时间总见不到你,工作很忙吗?红绳说承包的村子正修水泥路,也不知道每天忙些什么。小范说,你女儿急性阑尾炎发作的那天晚上,疼的又哭又闹,非要找妈妈。开始孩子奶奶是在门口的诊所看的,医生是作为肚子疼治的,大半夜孩子疼得不行,文清才背着她送到医院。手术的时候,听说已经化脓感染了,医生说再不手术就会有生命危险。

    听到邻居这么说,红绳的眼圈红了,跟着脸也红了。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更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在孩子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正沉溺于那种自私的情欲之中。他记得文清打电话说孩子病了那种焦躁的声音,他找到石屏村时那种愤怒的表情,而她却用脏水来刺激他,想用特别的手段达到自己蓄意已久的目的。在这个单元里,邻居们一向羡慕他们夫妻和睦,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夫妻吵闹的声音。以后,他们就要成为这个单元闹得最凶的夫妻。也许,他们在石屏村的那场生死肉搏,早已通过乡村独特的无线电波传到了城里,也许通过孩子生病,邻居们已经看出了这个家庭裂变的迹象。

    红绳与小樊搭讪了几句,仿佛被洞穿了心思似的,逃也似的进了楼道。她打开201的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仿佛丈夫在里面等着她。她害怕又看到了那张发怒的脸,她想着文清咆哮着把她从楼上扔下去的情景。屋子里没人,她才长吁了一口气。今天是怎么了?以前她进了这个家门,仿佛一个高傲的女王似的,她有一个忠实的臣子,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他们一家三口一进门,红绳脱掉高跟鞋,就对丈夫布置任务。她对文清说,你去买点什么什么菜,我们吃什么什么饭,再捎买点什么什么。红绳一边换拖鞋一边说,脚疼死了,我先洗洗脚。女儿说,我也要洗脚。于是她们娘俩进了卫生间。文清开始买菜,回来洗菜、切菜,做饭。红绳最后开火一吵,这顿饭的功劳就全是她的了。她坐在沙发上一边和女儿看电视,一边指使文清做这做那,到大街上买米、买面,换煤气,在家里洗锅、拖地、洗衣服……她们娘俩洗澡,他还得为她们搓背。小薇看见爸爸为妈妈搓背,总是说,爸爸也要为我搓背,文清就蹲在地上为女儿搓。丈夫在他们面前总是唯命是从,从来没有一个乡镇副镇长的威严。从结婚那一天起,文清似乎就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托付给了红绳,就像古代找到明君的臣子,唯恐肝脑涂地还不能报效君恩。结婚以后,文清每月的工资总是如数上交红绳,零用钱也是红绳酌情配给。集政治、经济大权于一身的红绳,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领导能力,她觉得像丈夫这样的镇长,他一个人至少能领导几百个。说实在的,丈夫平时连与她的眼睛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唯恐唐突了女王陛下,打骂君王的念头,还没有从他头脑里出生呢。也许差点痛失女儿,刺醒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意识,红绳想起在石屏村,丈夫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摁在地上的情景就不寒而栗。不管他是病猫,还是顿悟之后变成了老虎,红绳已经不爱他了,只是一时还不能摆脱这些身外之物的牵扯。

    进了屋子,凭着一个当家女人的本能,红绳走进卧室打开了壁柜内一个抽屉。她拿出一个鳄鱼皮似的皮包,看了看里面的存折,一个没少,丈夫为他买的金项链还在。自从红绳以招聘干部的身份进了白虎乡政府,他们这个家庭也就是双职工挣钱了。后来公公又通过关系,为她转成了正式国家干部,他们还款的速度就加快了。这几年,贷款他们已经还完了,红绳娘家那一方的借款也还了个差不多,文清父母这一方的亲戚还基本没还。红绳说,家里不能没有一点积蓄,他们急着用的时候再偿还吧,于是家里就有了一些存款。虽然当时文清觉得红绳这样当家做主有失公允,但看着红绳手绢里包的那些银器,终于也没说什么。红绳的奶奶临终的时候,把老一辈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一些银器几乎都传给了红绳父母,因为红绳的伯伯一生没有结婚,他的叔叔当时还只有两个女儿,红绳的两个哥哥无疑是这个家庭的传人。轮到红绳的父母了,他们认为女儿对这个家庭的贡献太大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都是红绳的公公安排到工厂上班的,他们无以为报,于是就瞒着儿子和媳妇把这二十个银元、两对银手镯、一副银耳坠送给了女儿。红绳抚摸着这些传家宝,心里不知道怎样告诉父母自己的决定,她能想象到父母气愤的程度,他们一定会骂她是疯子。

    他把那些银器和存折用手绢包好,放在了经常背的那个书包的底层,接着又收拾一些衣物。壁柜里挂着的花里胡哨的衣服,几乎都是她和女儿的衣服,相比之下,丈夫的衣物少得可怜。她一贯以为一个男人在外面工作不需要打扮得衣冠楚楚,她认为那些涂脂抹粉的蝴蝶都是雌性的,雄性的蝴蝶在花丛中忽闪着翅膀,那简直就是妖孽。可她又喜欢孟建新那样穿着讲究有魅力、有风度的男人,面对丈夫那样朴实的男人,根本激发不起她心头隐秘的激情。这些矛盾心理,表面上看起来可笑,其实隐藏着一个人的复杂情感在里面。

    红绳从壁柜的底层找出了那个金丝软缎拖鞋,用一块红绸布包起来,夹在了一件衣服的中间。那是孟建新为他们的“峡谷蜜月”专门为她买的。这双合脚、合心的鞋子,红绳从来没有在丈夫面前穿过,就像她绽放的爱情,从来不能在丈夫面前展示一样。每个人除了家庭这张生活的网,心头都有不同的情思编织起来的情网,只有恩爱夫妻才能把这两张网合二为一,编织在一起。

    收拾好要带的东西,红绳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她走到阳台上,看着她亲自定做的不锈钢晾衣架,刻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推拉玻璃门,那是他们跑了多少路,反复比较才确定下来的。客厅里的茶几、沙发,屋顶的枝形吊灯,是从一个遥远的城市买来的。卧室里的床,厨房里的设置设施,卫生间里的洗浴设备,餐厅的餐桌、椅子……都是那样牵扯着她的心,就像一片蛛网罩得她透不过起来。人原来在建立一个家庭渗透了那么多的精力和心血。如果她是一只蜘蛛,腹中装满了银子一样的丝线,她会和这片旧网潇洒地拜拜,然后去另织一张属于自己的网。可她腹中空空,就像墙头高傲的芦苇。她曾经把自己织进这张网里,如今对这张网是爱恨交加。如果她是一只蜘蛛,她情愿做一个黑寡妇,把曾经的配偶吞进肚里,重新经营这片天地。可她只是一个不能呼风唤雨的人,只能把那些碎银子抱在怀里,聊作生命旅途中的盘缠。红绳知道,就是这么一点点积蓄,道义上也不该是她一个人支配的财产。

    她走出家门,又返回拿了两件女儿的衣服,她知道她和这个家庭还有许多牵扯不断的关系。一只长了翅膀的蜘蛛,可以立马从网上腾空飞走,没有翅膀的蜘蛛,爬出这张网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即使她能割断同公公婆婆的情丝,割断同丈夫的情思,割断一些亲戚朋友的情丝,也永远割不断与女儿之间的情丝。作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她也得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她把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放到了地下室一个箱子里,到街上买了一些女儿爱吃的东西,来到了医院。

    从一间外科病房找到女儿的时候,婆婆正在逗着小薇玩,看着她们说说笑笑的样子,红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她硬着头皮走进去,小薇和奶奶看着她进来,脸上的笑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婆婆一向对她很好,她喜欢这个漂亮文静的儿媳妇,至于有些馋懒之类的毛病,她一直看作是当代年轻人的通病。红绳没有参加工作以前,她只是帮着婆婆在家里做些家务,带带孩子。她上班以后,后来又搬进了新居,小薇几乎就是婆婆带着,而且每个周末全家人到北关团聚,婆婆还要为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婆婆参加工作没有几年就内退了,仿佛她生来就是一个操持家务的家庭主妇。红绳看到婆婆的脸色由晴转阴,准备耐心倾听她的指责。没想到婆婆只是讲小薇手术前,怎样疼痛难忍,怎样哭闹着找妈妈,小区卫生所的医生怎样误诊开药……红绳仿佛听到了女儿撕心裂肺哭喊妈妈的声音,发红的眼圈里蓄满了泪水,小薇也仿佛肚子又疼痛起来,轻轻抽泣着,泪水从苍白的小脸上流下。婆婆说,你的工作怎样忙,小薇手术的时候赶不回来,也该第二天来看看孩子啊!红绳说,我没想到孩子的病这么严重,还以为文清打电话吓唬我的。婆婆擦去了小薇脸上的泪水,说妈妈来了还哭什么。又对红绳说,你回来了陪着孩子,我回家收拾收拾,家里说不定乱成什么样了。

    婆婆走后,红绳拿出了为小薇买的零食,孩子什么也不想吃,她好像还没有从那种疼痛难忍的阴影中走出来。红绳从孩子的表情中,明显看到一种陌生和冷漠的东西,就像一片阴影横亘在她们母女之间。她坐到女儿身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梳子为默默为她梳头,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为女儿洗过头、梳过头了。也许这些温暖的动作唤醒了孩子心中温馨的记忆,她对红色说,妈妈,我肚子疼的时候真的很想你,上手术台的时候,我还盼着你能来陪我。红绳哽咽着说,妈妈没想到你病得那样厉害,妈妈对不起你。当她为孩子梳好头,又别上了一个蝴蝶结,小薇问,妈妈又要走了吗?是不是妈妈不要我和爸爸了?红绳本来计划看看女儿就走的,听到孩子这样问,突然改变了注意说,妈妈不走,妈妈陪你几天。

    晚上吃饭时间,文清拎着一个小保温桶,带来了热腾腾的饺子。这些天,他下班之后就来这里照顾女儿,晚上让母亲回家去。他一声不响地把饺子盛到两个碗里,对小薇说,你和妈妈吃饭吧,我回去吃。他一进门,红绳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像审视一个移动着的炸药包。她知道,丈夫具有极大的忍耐力,在公众场合,面对女儿,他一定会一声不响。那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那是他恪守的信条,就像他做爱时也遵循一定的公式一样。但他也会爆炸,就像那些忍无可忍的人会揭竿造反一样,人和事物一样都有一定的限度。直到他离去,也没有与红绳说什么,仿佛这个病房里只有他的女儿,红绳等同与空气,透明而无影无形。这样也好,红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愿这种冷战能促成她想要的结果。本来他怕丈夫发现存折的事,再在这里来一次大爆炸,看来只是虚惊一场。

    晚上陪在女儿身边,红绳翻来覆去睡不着。回家这短短的一天,她就感受到自己的社会关系正在悄悄发生变化。原来,每个人的社会关系都是一张无形的网。自从她和史文清结婚,这张网的经络就已经织成了。随着自己社会关系的变化,女儿的出生,这张网又织进了许多新的丝线。难道自己追求爱情错了吗?难道守着这张网,过着无爱、无味的生活,就是人间正道吗?

    但可以肯定的是,丈夫不会祝福她找到了爱情,女儿不会祝贺她找到了幸福,甚至她自己的父母、哥哥也不会祝祷她获得了新生,就是有着这样那样社会牵扯的同事朋友也不会面对她和孟建新像教堂唱诗班的孩子们一样大唱祝福之歌。但就这样结束了吗?就这样回归原位,向世人培养蘑菇那样培养自己的爱情吗?红绳这时候才明白,世界上那些非常优美的神话和童话,那些有着非常完美的大结局的故事,原来是人们在挣不脱这张网的时候产生出来的美好想象。世界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有它的因果关系,幸福和苦难原来离的这样近,他们几乎就是结伴而行的姐妹。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能为获得这些人的理解而活着。人的一生不应该是活给哪些人看的,就是老牛在闲暇之时还要咀嚼一下吃进去的草的味道。但背离这么多人的情感,包括自己的父母和女儿,能说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吗?

    天快亮的时候,红绳才迷迷糊糊睡着。睡梦中孟建新带着她到了情人谷。他们还是沿着上次游大峡谷的那条线路,经过黄龙洞景点,攀上菩提岭,经唐僧寺,过天桥,走过一道山脊,就到了情人谷的谷口。站在山脊上,情人谷就像一个绿色的盆地,横陈在崇山峻岭之间,谷中有一条河流从西向东流去。他们沿着一条羊肠小路向谷中走去,红绳或在前面拉着孟建新的手,或在后面托着他的臂膀。谷中的树木间,这里一片蛛网,那里一片蛛网,紧躲慢躲还是有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缠到了身上。

    走着走着,只顾拂拭眼前的蛛网,不知道什么时候,孟建新不见了。她以为又是和她开玩笑,就悄悄向一片浓密的草丛后面走去,她没找到孟建新,却看到了一大片蛛网,上面大大小小爬满了蜘蛛。有一只大蜘蛛正在用它的丝质手绢包裹一只浑身是粉的胖嘟嘟的蛾子,就像用纸包裹一个烤熟的红薯。有两只小蜘蛛正在为一只小青虫打得难分难解。她赶忙转身向一片小树林走去,树与树之间到处是缠绕着的蛛网,孟建新不可能从这些蛛网间穿越过去。她靠在一颗小树干上想喘口气,一只蜘蛛从她的头顶的树干处爬出来,像一个特技演员沿着网丝向上爬去,红绳吓得赶忙躲开树干。原来这些蜘蛛都躲在蛛网的一端,躲在树干、树枝、树叶间窥探网上的猎物。

    红绳想喊孟建新,可又不想破坏神秘的气氛。她猜想,他一定蹲在哪个树杈之间,称她不备的时候,跳在她的身后把她抱起来。越过那片灌木丛有几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她快步向那里走去。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的身体立刻向前倒去。她闭着眼想,这回一定跌得鼻青脸肿,看你孟建新还开不开这样的玩笑?就像从山崖峭壁上掉下,她的身体突然有一种飞的感觉,很久没有落下,她预感这回不是鼻青脸肿,一定是必死无疑了。就像一片鹅毛轻轻落到一片蛛网上,红绳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就是落到了一张网上。那张网吊在几棵大树之间,离开地面很高,她像一只蜘蛛似的趴在网的中间。她突然听到树丛中孟建新哈哈大笑,说这张网就是我为你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