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绿与蓝 > 十七、打捞月色

十七、打捞月色

    人的一生很有意思,就像大地上形形色色的植物、动物,成长于不同的环境里,形成了不同的习性,喜好,还有独特的思想。自然界各种各样的生命都一样。早春地面上那些星星点点开放的小花,那些还未出叶就急于开放的桃花、杏花,与那些慢慢出叶、淡淡开花的椿树、楸树比起来,它们是多么急切啊!那些飞翔在空中的小青虫、蜜蜂、蝴蝶,与那些长年累月钻在潮湿泥土中的蚯蚓、缸底虫相比,拥有怎样不同的世界!就是那些比较高级的哺乳动物,终生喜欢吃草的马牛羊、小白兔,与那些天生偏爱生杀予夺的肉食动物比起来,品味又是那样不同!人生长于不同的环境之中,又经过社会影响、改造,但每个人的思想、行为、品性,仍然同大自然中的生灵一样丰富多彩,形形色色。最有趣的是,人一直给各种生物分门别类,却无法确定每一个人属于人类的那一个序列。

    活到四十多岁,文清才思考生命的种种差异。每一个人之所以命运不同,从父母的遗传开始,到诞生的环境,以及成长的历程,没有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文清觉得妹妹文华、弟弟文强虽然和自己同父同母,但他们小时候没有曾祖父母的宠爱,小学时不再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后来又都考上了大学,他们的思想似乎都没有他杂乱,行为习惯又都比他好。妹妹文华交际能力较强,又善于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后来调到了长通市组织部。她从来没有动用过父亲的什么关系,靠自己的实力,靠同学、靠朋友帮衬,闯出了一片天地。弟弟文强执着于自己的工程专业,电力学校毕业后,分配到西北地区的一个电厂,一直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过大年全家团聚,无论是家宴还是走亲访友应酬,差不多都是文华张罗、安排。文清就像一个顺从、勤快的当差,文华一口一个“大哥”让他做着买那。其实他才是这个家庭的东道主,本来一切都应该由他安排好才对,可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单位,他已经习惯了顺从的角色,倒乐于让妹妹来安排一切。弟弟文强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清高,不习惯做哪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琐事,也懒得向那些社会成功人士献媚,除了几个说得来的同学聚聚,他几乎不出去应酬。后来妹妹和弟弟结婚成家,日子都过得很好,唯一让父母心不安神不宁的就是他这个老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发达地区下海的、炒楼的热闹非凡,人们的婚恋观也有了不一样的变化,可在四象县,还是老生常谈。这里只要是吃供应粮的男人,都希望找到一个吃供应粮的老婆;而一个女人,也以找到一个吃供应粮的男人为荣。所以像文清那样的条件,大家为他介绍的都是“够级别”的女孩,像红绳那样有个临时工作的,没有谁会把她列入推举范围。正是在这种氛围下,文清与自己心仪的女孩擦身而过,而违心地迎合“大众化”潮流,和东关幼儿园的高彩虹谈起了恋爱。那时候他就明白自己是一个软弱的男人,连眼前这个无形的“蛛网”都不敢果断地拂去,勇敢地去追自己喜欢的女孩。他怕遭到拒绝,他怕伤了父母的心,他怕受到世人更大的嘲笑。虽然他不明白要在世人面前确立怎样的形象,但他的心里没有自信,没有对抗失败的勇气。在与高彩虹谈恋爱期间,他在路上捎过红绳两次,后来就听说她生病,到外地治疗去了。

    第一次见到高彩虹,文清就想起王素刚对她的评价。她就像天上的一道彩虹,亮丽地展现在他的面前。文清记得见面那天,他特意穿上了母亲在裁缝店为他定做的西服,但在高彩虹的面前却黯然失色。高彩虹高挑的身材,那天穿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和一双乳白色高跟鞋,把她衬托的犹如出水的荷花。咋一看,她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清纯可爱。可文清似乎不喜欢她的瘦长脸,尤其是稍稍高起的颧骨,虽然五官搭配很好,笑起来也很可爱。他的记忆中不知是接受了什么混账人的说法,他更喜欢红绳那样柔和的脸型,仿佛里面蓄满了无限柔情似的。虽然这点心思只是在大脑里快速晃过,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仿佛别人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们是在东关幼儿园高彩虹的办公室见面的,这个县城当时还没有幽静的茶屋、温馨的咖啡室,即使有当地人也不会选那样的场所,这里没有那种高雅的风俗。高彩虹是一个性格开朗,遇事放得开的女孩。从史文清走进她的办公室,她就以东道主的身份让座、倒茶,仿佛丈母娘殷勤招待刚上门的腼腆的女婿。面对这个拘谨、一说话就脸红的男孩子,她不得不像引导一个幼儿那样和他谈话。文清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心跳加快,手足无措,仿佛他的心里有鬼似的。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心理素质差,仿佛这不是男女相会,而像是一场刑讯。面对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无端的紧张,与他对女人的想象形成强烈的反差,仿佛他就是那个喜欢画龙的叶公,而真正面对一条飞舞的龙,他会吓得出汗。文清至今想到那个场面,还能回忆起出汗的手心,从东关幼儿园走出来,他就像一个大赦的囚犯,紧张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

    后来文清一直思考这种现象,经历的事情多了他才明白,一个人的怯弱固然与生活经历有关,但发生这种现象的人都有极重的心理负担。一个孩子在一个乞丐面前不会紧张,但在一个警察面前会紧张;一个人在下属面前很少紧张,但在领导面前就会拘谨;一个俊男在普通女友面前不会紧张,但在一个大红大紫的靓女面前唯恐失态……这类现象表明,人在面对自己在乎的东西,唯恐失落什么时,才会产生这种心理负但。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一个骨子里好色的男人。在这种喜好面前,不仅仅行为上拘谨,而且失去了做人的自尊和自信。

    回忆起这些,文清感觉自己一直在生活的池塘边打捞月色,而并非追寻什么爱情。确切地说,小时候的红红是他纯真情感里的一抹亮色,红绳是他青春梦幻里的月光,她带着红红的影子,落到这个满是泥泞的浅水塘里。而他真正的初恋却是高彩虹。

    与高彩虹初次会面,史文清虽然没有感到十分满意,但心里也感到八九分的满足。首先他们都出身于干部家庭,用世俗的眼光看,门当又户对。其次他们都是端“铁饭碗”的国家工作人员,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地位相符。再次,高彩虹虽然与他的梦中爱人略有差距,但她苗条的身材、前卫的妆扮,陪在他的身边,无疑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新的光彩。活在世面上的人,不就是图这么点虚荣吗?自己想要的都有了,高彩虹又是怎样想的呢?他当时还担心高彩虹第一次见面就与他古得拜,没想到高彩虹送他走出校门时,满面笑容地说“有空来玩啊!”,他的心才放到肚子里。

    初恋的史文清是快乐的!快乐来自青春躯体的躁动,来自新的希望,生活一下子有了目标,有了奔头。周末不再孤单冷清,几乎成了他和高彩虹的节日。开始他们还是在幼儿园约会,打乒乓球,后来高彩虹带着他逛遍了这个小城的商场、新兴的小吃店和有点娱乐的场所。之所以说“有点娱乐”,那是因为这座小城当时只有两个私人办的小型洗浴中心,只有叫怡愉园的洗浴中心的二楼有一个小歌厅,还是几个外地女孩开的。

    每天晚上,这座小城的精英们,每小时花20元钱来这里放松一下。这几个女孩除了教客人跳舞,还允许客人用不同的嗓门卡拉OK一下。开始的时候,来这里消费的几乎没有女孩,除了拿公款消费的秃头书记,谢顶校长,还有修高速路的监理,修路征地村的村长,几个走私贩运爆发了的大款,总之都是一些掏钱不心疼的人。高彩虹和财政局李局长的千金,是当地最先来这里娱乐的女孩。李局长的千金当时来这里是交警队队长买单,文清说不上他们是什么关系,但她戴的金项链、金戒指都是队长买的,来这里玩过的人对他们的事吹得很火。由于管理方面的问题,山区县的交警、煤站、烟草等部门工作人员,谁也弄不清他们的个人收入,听说交警队长是用麻袋装钱往回运。而文清陪着高彩虹来这里玩,自然是自己买单。文清那时候每月一百多元的工资,来这里消费确实有点心疼,但为了心爱的女人每周来这里潇洒一回,他除花完工资,还不时悄悄向母亲要钱。

    在这个娱乐圈里,文清既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潇洒公子,也不是手头阔绰的官爷、大款,他只是圈外的一个看客。他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进来之后就坐到了地毯之外的沙发上。高彩虹有时非要带着他跳,他也笨拙地陪一会儿,他累高彩虹也累。后来高彩虹除非没有合适的舞伴,不再硬拉着他跳。来得多了,大家也就渐渐熟悉了,他和跳累了的人坐在沙发上聊天。

    有一天晚上,他在这里见到了马壮和杨飞翔,他们西装革履,马壮剃了个阴阳头,杨飞翔吹了个两边倒,文清开始没有认出他们。舞场跳迪斯科的时候,他们两人出尽了风头,那几个外地女孩跳着跳着就跳到了他们的背上,跳到他们的怀里,杨飞翔背着一个女孩在跳,马壮抱着一个女孩在跳。跳双人舞时,马壮身材高大,他的双臂像揽着女孩的一条宽带子,那个苗条的女孩就像吊在他的脸上。杨飞翔和那个比较丰满的女孩,简直是在跳贴面舞,看上去他们早已是非同一般的关系了。如果不是马壮跳累了,坐到沙发上歇息看到了文清,他简直认不出是他初中时的哥们。通过聊天才知道,马壮和杨飞翔劳教回来后贩运煤炭发了大财,如今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个煤场。当他们听说高彩虹是文清的女朋友,他们说不错,并悄悄问他和她睡觉了没有。文清说,还没确定关系。马壮说,现在这个社会里哪还有你这样的男人?不要耽误青春年华。杨飞翔说,女人就像泡泡糖,你把她嚼烂了,想吹什么样的泡泡,就能吹出什么样的泡泡。如果你把她捧到手心里,她就变成了一个烫山药。高彩虹跳累了叫文清走时,文清向高彩虹介绍了初中时的同学,他们约定下周中午在聚福楼请客。

    回家的路上,文清向高彩虹说起了“四人帮”的一些轶闻,高彩虹说,想不到你这样一个说话就脸红的男人还有这样一帮狐朋狗友。文清说,我们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面了,想不到他们从监狱出来没有几年就变成了大款,这个社会的发展还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高彩虹说,你们三个在舞厅指指点点鬼模鬼样的偷说什么呢?文清支吾着不好意思说,又即兴编不出什么瞎话,高彩虹挽住他的臂膀非要听。文清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来,高彩虹甩开他的臂膀说,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文清感觉自己的脸烫的厉害,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高彩虹送到家门口,高彩虹说进来坐坐吧,文清说不了。他转身要走,看着高彩虹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下周周末我们到聚福楼吃饭吗?高彩虹说,干么不去?不吃白不吃。

    聚福楼是火车站斜对面那条街上的一个饭店,听说饭店老板原来是城内大队的支书,因违反计划生育撤职后,就在这里盖了一座二层楼房,做起了饭店生意。那天中午,文清摩托车带着高彩虹来到这里时,看到一辆红色面包车停在饭店门前,文清就知道马壮和杨飞翔已经坐在饭店里等候了。那时这里的乡镇书记还没有车坐,拥有这玩意的只能是款爷。看到他们进来,马壮站起来用右臂蹭了蹭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老婆,又指着杨飞翔身边的女人说,那是他女朋友。杨飞翔对身边的女人说,这就是史文清和他的女朋友高彩虹。大家坐下,马壮就大声吆喝老板,说会做红烧茄子那娘们在吗?一个中等个子的清秀的姑娘跑出来,以为有人找她。老板说,你是看姑娘还是吃红烧茄子?马壮哈哈大笑着说,都要,都要。姑娘红着脸进去了。马壮身边烫着卷发的女人,看着他色眯眯的样子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德行!看着马壮用眼瞪她,低下头不做声了。杨飞翔介绍说,这个饭店火红就是那位姑娘做的菜好,尤其是红烧茄子,红烧鲤鱼,红烧排骨和酸菜炒肉,别的饭店做不出那样的味道。马壮叫了两瓶汾酒,说今天大家聚到了一起,不醉不散。文清一听就晕,他对酒肉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尤其一喝酒就头晕脑胀。菜上来后,酒过三巡,文清的脸就火辣辣地烫。高彩虹说,你们看他的脸红成啥了,怕是不能喝了。杨飞翔笑着说,还没过门就心疼了?马壮说,我在酒场上见过喝酒脸红的,那是海量的表现。文清看着高彩虹红了脸,又坚持喝了几杯。后来晕乎乎的,看着大家张嘴说笑,却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是在东关幼儿园高彩虹的宿舍里。

    那段日子,像是一直在欢乐和热闹中度过,文清却越来越感觉适应不了那样的生活。马壮和杨飞翔曾提出让他入股,三个人合伙干,不用他投资,只是在运煤逃出境的关键时候利用关系打通一些关节,就可以节省一笔巨款。可是文清不愿意与他们做那些违法的买卖,后来高彩虹就让她的一个亲戚去了。他们依然周末到舞厅跳舞,马壮和杨飞翔买单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依然是坐在沙发上的一个看客。他们依然不时请他喝酒吃饭,他依然喝的昏头涨脑,吐得稀里糊涂。他与高彩虹谈了两年多恋爱,依然融合不到那个欢乐的圈子里。直到有一天晚上他酒醒早了点,发现高彩虹和另一个男人的事,才明白自己不过是这场游戏中的一个道具。

    与高彩虹分手之后,文清才慢慢悟出:大多数人结婚是为了生活,而不是为了爱情。虽然青年男女在恋爱的时候,每个人的头脑中都充满了美好的想象,但要拥有爱的那份感情,却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在痛苦和失落中度过一段时间后,文清又断断续续见过几个女孩,他依然带着有色眼镜取舍。其实每个人都有一副特制的有色眼镜,就像种族歧视,就像等级门第观念,没有人经过学习和培训,他们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眼光。有的人随着年龄、阅历的增加,随着眼界、思想的扩展,会明智地摘掉那副桎梏;有的人终生带着,自得其乐。没有人想过没有真情实感的苍白生活,但也很少有人为了感情割舍那些生活中的许多所谓重要的东西。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耳畔还会响起那个恋着他的胖姑娘的哭声,可纯粹感情的筹码放进世俗的天平上,那是一根没有鸟的毛啊!

    时隔五年之久,文清的母亲托人介绍,红绳以对象的身份站在文清面前时,他相信了人间的缘分。仿佛一抹月光透过树叶照在了池塘里,光影交错的又是一片美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