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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青花缘

    文清记得小时候,乡里乡亲聚到一起说起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常用缘分两个字来概括。一个人出生在这个家庭,而不是那个家庭,与这几个人做兄弟姐妹,而不是另外几个,是天缘。虽然贫贱家庭百事哀,虽然兄弟姐妹之间免不了磕磕碰碰、争争抢抢,但亲情是割不断的,血脉无法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总有自己独特的感情生活,你喜欢这些人,而不是那些人,是情缘。虽然有的喜欢只是出自于自己独特的视角,虽然有的喜欢还隐藏着许多私欲,但这种有局限的情缘也常常让人难以割舍。

    文清曾经憧憬过从友谊到爱情的家庭生活,可现实生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小时候爱慕过的小伙伴远走天涯,由于家庭的变故,在校园生活里他几乎与女同学没有交往。后来参加了工作,一见钟情的红绳也因为自己的怯懦擦身而过,情感生活就像一个空洞。文清觉得自己的情感生活一直是在想象中进行的,就像那些喜欢做梦的人,就像读书读得迂腐的知识分子,仿佛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通过大脑运作出来的。就像小时候他知道曾祖母疼他、爱他,但他在曾祖母病重的时候,看到父母亲把老人抬进那个又小又暗、经常堆放杂物的破窑洞里,只是悄悄流过好几次泪,并没有勇敢地站出来阻止父母这样做,也没有为这个疼爱过他的老人做一些让她安慰的事。要说他对老人没有感情那是假的,但他最真切的情感流露就是流泪,而不是行动上做些什么。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这些成语看起来很简单,但语言和行动、思想和行为要达到统一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文清觉得从事物质生产劳动的人,习惯做得多想得少,从事脑力劳动的人,习惯想得多做得少。虽然这两种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但后者在情感上更虚幻。

    文清觉得自己就是一直生活在虚幻情感里的人,结婚以前不懂什么是情感,更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想当然地对家庭生活有一种美好的向往。他不希望自己的婚姻像曾祖父母,没有感情地度过一生,更不愿意像父母遭受世人的耻笑。要结婚,就做一对恩爱夫妻,遇不到心中爱恋的人,就不要“秃闺女赶会”凑热闹。就是基于这样一种想法,文清和高彩虹分手后,与这个花碰面,那个草约会,不是人家嫌他长得粗苯,就是他嫌人家长得太高或者太矮,太胖或者太瘦,五官、肤色也常常入不了他的法眼。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他与那些见过面的姑娘一定在前世回眸了千万次,然而今生还是不能相爱。前世像喝了摇头丸似的频频回眸,是不是很滑稽?难道人生在世既无法把握自己的言行,又无法掌控自己的感情?就像舞台上的演员,角色定位后只能按剧本写好的那条戏路走下去?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真的把握在“红线老人”手里吗?

    文清记得结婚以前,母亲非要带着他去“算命”,看看他什么时间“开婚”。乡下有一个迷信的传统,认为每一个人的婚姻都有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就把握在“红线老人”的手里。据说“婚不开”的时候,你无论谈多少对象,就是遇不到与你命中有缘的那个人;而“婚开了”的时候,你躲都躲不过,千里姻缘也可以一线牵。文清虽然不相信什么测字、算命,可因为父母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他无法拂逆母亲的好意,就和母亲坐车来到了青竹县城。那年他二十六岁,妹妹文华已经有合适的对象,他像个顶门圪杈排在前面,让家里人感觉都不是滋味。

    在青竹县东城桥头,穿着大裆裤、坐在桥头补鞋的一位普通老头,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位闻名方圆百里的算命先生。据说他测字、算命、看风水无所不能,就像电视里包医百病的药品广告,大家都称他李半仙。文清和母亲走到李老面前时,他正在穿针引线纳一只底和帮裂缝了的皮鞋。他身边除了补鞋用的工具,还摆放着一些拉链,还有几条自行车内胎。看来,李半仙算命的营生不足以维持生计,无“命”可算得时候,还要补补鞋、换换拉链、甚至修补自行车内胎。当文清和母亲向他说明来意时,他沉稳的神态就像一个政府官员在处理文件,等他缝好那只鞋子放好,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们母子俩。

    从外表看,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乡下老头子,从他的气质看,又像一个满腹玄机的世外高人。他身边的箱子上有一个小学生生字本,里面夹着一支铅笔。他像一个法官一样询问了文清的生辰八字,写在了本子上,然后在本子上划着一些看不懂的杠杠,嘴里念念有词。文清疑心他会像《封神榜》中的姜子牙一样说一声“疾”,空中就会有奇迹出现。过了一会,老头又让他们在本子上随便写一个字,文清见母亲在上面写了一个“喜”字。老头又用铅笔在本子上划来划去,嘴里念念有词。沉吟了半天,老头突然眉开眼笑,说这是一个“吉”卦,近则三四个月,远到年底,你们家就有喜事进门。文清母亲高兴了,说儿子今年大喜一定再来谢你。老头说,你看喜字最上面是个“士”字,说明你们属于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士字下面大口端着小口,说明要成两口子必须一方扶衬另一方,捧捧拢拢喜事方成。文清见母亲付了两倍的卦钱,高兴得不知怎样感谢老头才好。

    事后多少年想起这件事,文清觉得老头子既会察言观色,又深谙世间情理,更重要的是变通能力极强。如果他母亲不说是婚事,而说的是家庭添丁的事,那喜字上半部是“吉”,再添一口又何妨?汉字的组合真是美妙绝伦,每一个部件都暗含玄机。不过那时也多亏老头子提醒,让他母亲想到了儿子曾经提起过的红绳姑娘。

    文清记得算命后没几天,父母就问他对红绳姑娘印象怎样,他说,人家说不定早就结婚了。当母亲告诉他,红绳在靠山乡东洼村小学当代理教师,至今还没有结婚时,文清才知道父母为了自己的婚事已经做了不少工作。自从听说红绳生病住院之后,文清再也没有遇见过她,仿佛前生回眸次数太少,缘分就仅此而已了。听到母亲的话,他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峰回路转,仿佛上帝只是与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这几年,红绳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他,而她却在与别的姑娘谈恋爱。上帝就像个卖蔬菜的,让他挑呀捡呀,可他就是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根菜。经过老头一指点,咦,这根菜原来早在错过的那个菜摊上等了他很久很久了。这就像《青花瓷》唱的那样,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这就像西湖的《断桥》,有缘千里来相会……

    文清记得与红绳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是在东洼小学。那时正是北方四月的天气,不再像初春那样忽冷忽热。那天,文青觉得地面上的小花小草,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向他眨呀眨眼。校院里的那棵柳树穿上了鹅黄的绒衫,款款摆动苗条的腰身,频频向他挥手致意。从校园里可以望见山坡上的农舍里一片片的桃花、杏花,笑意盈盈。那天红绳穿着青色的衣服,青色的裤子,衬托着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犹如人面桃花。这正是文清早已在心里勾勒出的柔和的线条,渲染出的娇而不媚的色彩,这是他的青花,这是他的梦。

    他已经记不得在东洼小学和红绳见面时说过的话,但那种甜蜜的激动有时还会萦绕心头。那是不同于初见高彩虹自惭形秽的那种感觉,也不同于见到胖姑娘路芬的那种满不在乎的感觉,而是有一种见到久违的亲人那种略带愧疚的喜悦和激动,仿佛他终于找到了表达自己心意的机会。那时候他还担心红绳会问,我生病的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正与高彩虹在热恋之中么?你曾经把我送到家是学雷锋办好事,还是爱上我了?你的爱就像天空飘忽的云彩吗?然而,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一切比他想象的还好。红绳文静得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说话的声音也像她脸上的笑容一样柔和。仿佛她一直在静静等待着他,等待做他的新娘。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使文清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春天真的来了。四月份他们见过几次面,端午节就到红绳家送礼。当地风俗,相恋的青年男女如果没有什么意见,端午节、中秋节、春节这三个节气,男方都要到女方家去送礼,女方准许,表示婚恋关系已经确定。那年的端午节不是星期天,文清请了假,骑摩托到学校把红绳接到县城,他父亲又派司机开着吉普车把他们送到红绳家。红绳的父母、哥哥对他很客气,亲戚、邻居也来门口看热闹,这真比在县城的舞厅里让他高兴。端午节之后,他们见面已经开始谈婚论嫁,家具、家电的购置,甚至新房的布置都在他们的议题之中。

    六月初,县城东关一条街的集会,文清把红绳接到了县城。那天,文清的父母给了红绳三百元的赶集钱,红绳没舍得自己买衣服,却买了布置新房床铺的花边,还有在墙上缠囍字的红毛线。中午吃饭后,天下起了雨,那天晚上红绳就留宿在将要布置好的新房里。躺在心爱的人身边,文清几次试图钻进她的被窝里,每次都被红绳友好地拒绝了。那天晚上他很久没有睡着,热火烧身的时候就想“犯错误”,冷静下来的时候想,这才是自己想要的女人,如此反复,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

    七月份,新房布置好了,他们的媒人—东洼小学的校长段福红就带着彩礼到红绳家“过礼”,他是红绳的远房亲戚。段福红说,做这样的媒人真是福气,双方的家庭都是客客气气,没有一件事有争执。经双方家长同意,典礼的日子就定在了八月二十六。文清记得七月里的一天,母亲带着礼品说是要到青竹县谢李半仙,估计结婚的日子也是那样定下来的。因为结婚那天,母亲罗列了一大堆规矩,像新郎几时出门,新人几时以前迎回家,新娘进门面朝哪个方向……还用红布包了一把木头剑藏在席梦思下面,仿佛怕什么妖魔鬼怪来搅扰他们的好事似的。想到这些文清不禁疑惑,难道缘分就是命中注定的吗?果真如此,情感就只能是缘分的润滑剂了?

    从四月份见面到八月份结婚,文清觉得自己一直在做着一些琐碎事,与红绳的情感沟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就是红绳留宿在他们家的那晚,他们可以说多少悄悄话啊!然而,他们更多的话题是家具购置、布置新房。文清鼓不起勇气向红绳表达自己的爱慕,他怕勾起与高彩虹的往事让红绳伤心,更不敢向红绳说三四年前就已经爱上她了,由于自己的懦弱不敢撕破俗世的那张分层的网,才耽搁了那么多美好的光阴。红绳呢,也闭口不谈他们曾经相遇的往事,表述自己的情感。各自经历了那么多,情感的事仿佛他们都已经看淡,仿佛那是毛头青年和老人的事,与中青年人无关,与婚姻无关。他们静静相对的时候,文清不会主动拉一拉红绳的手,或者在那张魂牵梦绕的脸蛋上轻轻吻一下,甚至不敢直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这样就有好色、轻薄之嫌,仿佛他是比正人君子还正的君子,手不动,口也不动。就像那个天天喜欢画龙的叶公,心中的喜欢与行为是多么不符啊!

    文清记得典礼的那天,离家门口还有一里路,来捧场的同学、朋友就让他背着红绳,后来干脆让红绳骑到他的肩上,一边走一边扒拉着他打转。虽然那天累的满头大汗,但与红绳最大程度的亲密接触,让他心花怒放。虽然这样的行为有些粗俗,可说实在的,他们在一起高兴的时候,文清也不会主动背背自己的爱人,更不会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让她感受爱的幸福。晚饭后,宾客散去,马壮、杨飞翔、朱自强、钱佳良等同学留下来闹洞房。他们先是让新郎新娘用舌头从一个酒瓶里拔筷子,因为筷子露头太少,新郎新娘的舌头必须配合好才行。他们被几个人摁到瓶子前,文清吐出舌头,红绳不吐,好容易被逼得都吐出来了,筷子还没有拔出一公分就掉下去了。试了好几次不行,马壮说我和我媳妇一次就能拔出来,你俩不配合,换戏。换了几样近距离接触的游戏,他们还是配合不好,杨飞翔说,你们这样哪能做夫妻,让他们“卷毛巾”。

    “卷毛巾”是闹洞房最野蛮的一种玩法,就是把新郎新娘的衣裤扒掉,把一块毛巾平放在新娘的小腹上,新郎新娘不能用手,只用肌肤的接触把毛巾卷起来。当然,他们是盖着被子的,只是四只手都在被子外面,能让大家看得见。如果新郎新娘配合,他们可以在被子里自行褪去衣裤,如果不配合,大家就要强行执行。文清记得那天晚上红绳只脱到内衣就不脱了,马壮说,看来大家得帮帮你。其实有马壮和杨飞翔在场,对红绳这样的新娘子早就想动手了,他们不管红绳怎样生气、怎样闹,七手八脚把红绳扒的精光。文清生气了,可是也阻止不了,最后求自己把毛巾放好,不劳大家了。由于红绳不配合,文清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完成了任务,大家看到红绳哭了才作罢。大家临走的时候,杨飞翔说,这么高兴的一件事非要闹得哭哭啼啼的,要是我的媳妇……马壮推了他一把阻止说,走吧走吧,又扭头招呼新郎新娘,你们好好休息吧。大家一走,史文清就安慰红绳,红绳说,你怎么结交了这么一群狐朋狗友啊!文清又穿衣起来,弄热毛巾让红绳擦了脸,又拾掇了大半天屋子,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第二天早上起来,新郎新娘要抓彩。抓彩就是新郎的父母在儿子结婚那天,在一个盛米面的木头升里放一些不同面值的钱,多少根据各家条件而定,然后用大红纸封好。第二天早上小姑子什么的端到新郎新娘面前,他们根据自己的手气抓彩头。据说,谁抓到的钱多,谁就在这个家里当家做主。典礼前文清就记得母亲嘱咐他,不要让,能抓多少是多少。当妹妹文华把彩头端到他们面前时,用眼睛示意哥哥,红绳的手马上破纸而入抓了一大把,文清一直笑着看。他知道昨天晚上红绳为他受了委屈,他要尽可能让她高兴,哪怕这个家今后都由她管。

    事实上,他结婚以后一直这么做,不仅自己的工资交给了红绳,大大小小的家庭事务都听从红绳安排。他知道家庭中的当家人,就像单位的一把手,具有绝对的权利,他也听说过AA制夫妻,但他觉得既然走进了一个家,又是他心目中的爱人,弄得那么复杂干什么。他愿意像一只赤裸的羔羊,祭献给他心目中的“上帝”。

    回忆这些往事,文清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做青花瓷器的工匠,选造型优美、质地细腻的素坯,然后勾勒图案,勾勒梦想,然后涂上自己喜欢的釉彩,然后小心翼翼地烧制。所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变形的秘密,私藏的韵味,都源于他这个独特的个体心中的爱。原来爱也可以使人变得懦弱,变的顺从,变得失去做人的自尊和自信。就像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因为想利用权力就变得惧怕权力,甘心送掉自己的发言权、举报权、选举权,还乐呵呵地觉得这样做有利于自己……原来一个畸形的家庭是所有家庭成员打造出来的,就像社会这张大网是大家共同织出来的一样。

    结婚后的前几年,文清感觉是幸福的。红绳虽然没有对他特别亲昵,但她在家中的表现也很不错。结婚没有多久,她就帮着母亲做家务,吃饭总是先盛给父母。开学的时候,文清记得母亲对红绳说,你不用到东洼学校了,过些日子你的招干手续就办好了。不久,文清调到麒麟镇当副镇长,红绳就成了白虎乡妇联的工作人员。那时候他们家真是如日中天,一个副县长,一个副镇长,一个长通市组织部的干事,一个在读大学生,一个乡镇妇女干部,有人称他们家为“干部之家”。

    一年后他们有了女儿小薇,她小时候像鸡蛋清一样透明脸蛋,给这个家庭增添了许多欢乐。文清记得生女儿时,医生让文清坐在红绳身后,抱着她为她加油,那天他流的汗比红绳还多。听着爱人难受的叫声,如果能够,他恨不得自己去生这个孩子。此情此景出现在他脑海里,他就对红绳充满爱怜。不爱你的人,会为你生孩子吗?

    在红绳断断续续上班期间,文清总是骑着摩托车送过去接回来,就像接送一个幼儿园上学的孩子。搬到新居后,离开了父母,他几乎承揽了所有的家务。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警告过他,对一个女人不能太惯。他记得父亲曾对他说,不会在家里做人,怎么在社会上做人?可是他当时听不进去。他宁愿少些社会应酬,宁愿不升官,也要呆在爱人身边,呆在孩子身边。后来有了手机,他更像一只拴上了链子的狗,只要红绳一呼叫,他就紧张,恨不得马上回到她身边,并向“上级领导”巨细无遗地汇报工作。他记得《和妻子重享新婚》里查尔斯.汉迪[英]这样写:“所有的朋友我们俩人都认识;所有的经历,我们共同分享;所有的漫漫长夜,我们共同度过。在这样的关系里,没有任何秘密。我们找到一种新的亲密性,建立在相互信任,而不是共享激情的基础上。”这曾经是他夫妻生活的座右铭,他也曾经向这个目标不断努力过。

    然而,红绳一直是他的一个倾听者,从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到一个不耐烦的倾听者,而很少向他表露自己的心思。难怪父亲说他的性格不适合当干部,说红绳的各方面素质比他强。原来他只适合做一个工匠,无论在家庭、在单位,还是在社会上。情感原来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只是一个蔚蓝色的梦,适当的时间印到适当的地方,才会有浪漫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