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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约在冬季

    (七)

    一年四季中,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秋阳,恬静;秋风,清爽;秋月,空明。而冬季,却是望而生畏的。

    每年冬天,我的手都会生冻疮,甚至会肿得跟馒头一样,拿笔写字都困难。小时候更惨,脚后跟会被寒冬冻破皮,感染灌脓,每天晚上睡觉前,脓液粘在袜子上,结成硬壳,洗脚时脱袜子煞费功夫,也避免不了撕扯的疼痛。现在倒是好了许多,不会再为脚后跟烦恼。

    在一个冬日暖阳斜斜西坠的黄昏路上,我不经意向杨洋谈及这个话题时,他停下来,久久凝视着我,双眼溢出疼惜的光彩。

    将我送到家门口,我转身进屋,他忽然把我叫住,走上前,两手分别压着我的肩头,情深意切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来接你上学。”像是商议,更像是命令。

    我避过他的眸子,轻轻地说:“算了,我还是自己走吧。”他装作没有听到我的话,扬手做了一个再见的姿势,留给我一个结实的背影。

    第二天天未亮,他提着热气腾腾的包子敲开门,殷切地说:“快吃吧,热的。”我不吃惊,也不激动,只有一股暖流从心田划过。接过他手中的早餐,边吃边说:“下次别带这些了,我不想欠你太多。”他“哦”了一声,有些怅然若失。静静地等待我吃完,与我一同走出房门。

    冬天的早晨,清冷而寂寥。坐在杨洋的自行车后,手抓着后座,头,紧紧地缩在衣领里。

    “把手放我衣服里吧。"杨洋亲切地说。

    我保持着姿势,没有动。

    “气温太低了,别再让手冻着。”话语轻柔,夹杂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恳切。

    迟疑片刻,我怯怯的把手往他后背衣服里钻,隔着内衣,暖暖的温度。

    恍惚间,却有种异样的怪怪的感觉,好似小偷,正在被所有的路人瞧着,唾弃着。

    我急急忙忙把手抽出,放在胸口搓起来。为了掩饰慌张,我轻轻地哼唱《追梦人》;“让青春吹动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歌声随风飘远,我的长发也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来荡去。

    杨洋经常半开玩笑嗔怪我,是一只自由飞翔的风筝,而拉线,似乎不在他手中。他更喜欢上学的日子,因为放学回家的那段时间,是专属他的,谁也抢不走。

    很多个周末,我都会陪着依兰和若曦度过,多是在我家或依兰的家里。因为若曦家白天大多没人在家做饭,而我们仨,都不喜欢自己亲自动手做厨。我们喜欢吃依兰母亲做的菜,每次去,阿姨都会做好吃的款待我们。而她们喜欢呆在我家,除了勤快的哥哥们精湛的厨艺,还有我们家饭桌上谈笑风生、浓浓烈烈的亲情氛围。有时候,我送她们回去,在依兰家逗留半日,她们再送我回来,又在我家停留半日,一来二去,时间,就这样在我们依依不舍里赛跑。

    我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小鸟,不需要谁的牵绊,杨洋比喻我是风筝,太不贴切了吧。

    (八)

    都说天上住着神仙/我信了/玉帝感念心的虔诚/赠与我一个美梦成真的心愿/听说你酷爱桃花/惜她如命爱她若狂/于是我/将自己变成一棵桃树/生长在你的窗外/在每个春暖花开的时节/静静的绽放

    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充满希望的迎接,充满激情地送走。日子一天天走过,日历一篇篇翻过,四季的风带着我们的青涩年华,一点一滴刻录在岁月的流光里。

    明天就是“大雪”了,再过二十天,圣诞节将来临,之后是元旦,然后,新的一年又将开始。时间啊,你快乐吗?

    冬日的黄昏,落日西沉,漫天的云彩,橙的耀眼,红的夺目,绵绵的,厚厚的,堆积在天边。正所谓“日落西山红霞飞”。挥手告别杨洋,一个人,沿着通往瓷厂的路,慢慢向家走去。

    进了厂大门,便是宽敞的露天坝,右手边是一条小河,说是河,除了汛期,平日里只有少许的水流淌,叫排水沟可能更确切。沙土的河面倒是宽阔,因为没有水,母亲在那里开辟了几块菜地,夏季偶尔会被大水冲垮,勤劳的母亲都会不厌其烦的及时补救,让我们吃到新鲜的时令蔬菜。

    河岸右边是长长的围墙,围墙内一座座三层的楼房是矿务局中学校。路的左手边一排排低矮的平房,高出路面一米,是瓷厂的职工宿舍,其中,就有我的家。家不大,一个通道连着四个房间,每个房间不足十平米。从我呱呱落地,就在这里,和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挤在一起,一晃就是十七年。

    走在厂坝里,耳边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笛声,透着淡淡的忧愁,是齐秦的歌《大约在冬季》。我扭头望去,右手边,城墙内,离我最近的矿务局教学楼顶上,一个男孩,高高的个,瘦削的身,双手托着笛,横在嘴边吹奏着,眼睛俯瞰着我。

    我近似乎触电般兴奋,扬起双臂交叉舞动,大声地,不可抑制地高叫“嗨,高帅,高帅!”

    笛声戛然而止,男孩拿掉横笛,握在右手里,举过头顶向我挥动。

    “你在矿务局读书吗?”我将手掌做喇叭状,放在嘴上,生怕音量不够大。

    他指了指楼下,大声地说:“我的教室就在脚下。”

    “那我怎么没有看见过你?”咫尺,他的教室离我的家,虽隔着一堵墙,论直线距离,却是近在咫尺啊。

    “我可经常看到你。”他依然大声。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三年同窗,四年同校,我们的情谊,不足以让一位故友见面招呼一声吗?他是知道我家的,十五岁过生日时,母亲给我小办了两桌,一桌自家人,一桌同学,其中,就有他。

    我在心里愤愤不平,自离别以后的日子,我也曾在心里掠过再见的情景,好像不是这样的。久而久之,一闪而过的场景,变幻莫测,在潜意识的打压下,变得面目全非。我是快乐的女孩,如自由自在的鸟儿,我只要快乐。

    叮当叮当的上课铃想起,把我从莫名的神游里拽回来,“我上晚自习了,有空来我们学校玩。”高帅无法察觉我的异样,边说边向楼下跑去。我看见,他的教室里已人头攒动,而天色,早已朦胧昏暗了。

    “大雪”这天没有下雪,是星期六,不用上学校。懒懒的起床,天已经微亮,厚重的云朵,缀在天幕上,低低的,灰灰的,没有生气。对面的学校,传来轻微的读书声。教室里雪白的灯光,给冬季的早晨增添了几分亮色。早自习了,矿务局中学星期六也不放假,奇怪,之前怎么就没注意那是所勤奋的学校?管它呢,今天佳人有约,若曦还在家等着呢,等我与她同行去依兰家,然后一起疯。若曦、依兰,应该都起床了吧。嘿嘿,整装以待,向美好的一天出发。

    一起打发日子,对于好朋友来说,是最乐意的趣事。一天的光阴,不知不觉就度过了,快乐而惬意。

    告别依兰、若曦,回到家里,已是晚饭时间。母亲正在炒菜,知道是我,头也不回地说:“幺儿,书桌上有一封信,下午一个男孩子送过来的,说是你同学。别磨蹭啊,马上要吃饭了”。我“哦”了一声,朝里屋走去。

    我拿起信,信封上面写着“如秋亲启”,刚劲的正楷字,一丝不苟。信封后面还有两副对联: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漂亮的字,漂亮的繁体字!

    我小心翼翼的拆开封口,抽出信纸,打开,是一张八开的图画纸,上面整整齐齐地跳跃着漂亮的钢笔字,间距、行距都是那么一致——

    如秋:

    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忆及初中生活与你,我的心就会立刻变得颇不宁静起来。既充满了悔恨,又充满了希望。眼前浮现的尽是昔日我们的音容笑貌,一切都仿佛就在昨天,有时甚至于连课也听不好。

    我在想:或许,我的思想真已不如往日的单纯了;如今,你的思想是否依旧一尘不染呢?(也许这是不可能的)

    今天有幸与你相会,使我感到非常的高兴,虽然你在瓷厂的地皮上而我却在局中的楼顶上。(其实,要不是你那具有十分特色的声音,我也不一定能够肯定“她”就是你。)但能于万般紧张的环境中使神经得到放松、调节,我敢肯定非你这“女子汉”“大丈夫”不可!然而也正由于你给我的这一面,人虽未从楼飞下去,但心却随你飞去了......记忆的涨潮淹没了一切!晚自习是政治考试,我的复习几乎因此而中断。(眼盯着书,啥也没有)

    自从你给我的心插上了翅膀,他便飞了,越飞越远......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不是曾经说我有些“玩世不恭”吗?其时我不过笑笑而已,并不知其意。今晚被回忆所控制,不由翻了翻字典,方始汝言实不过半真半假。要我怎么说呢?(灯早灭了,就此搁笔,以后再谈)

    (不由不)附:其实,给你写信已有多次了,无奈勇气不帮忙,终至未能发出。

    (夜)九一年十二月六日(书)

    正文两边的空白处,左边竖起写着——

    我:怀疑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一种愉快的心境,真的。

    右边,分了四个小节,分别是——

    常忆同窗之日天真无需幼稚“成熟”今回首省事还须才智......

    也许......

    就笔和纸最好如此

    这本是一张纯洁的纸我怀疑它会因此而失去纯洁的本质!无奈!

    (九)

    读完高帅的信,我的心像奔腾的海,浪花掀起一层层波澜,拍打着礁石,一浪,紧接着一浪,久久,不能平静。

    信纸还躺在桌上,八开的纯白,悦动的黑字,像电影的宽幕,正放映着一个男孩,坐在寝室的桌前,手握钢笔,埋头疾书。他的身影,被白枳的灯光拉的老长。夜,深了,同学们都进入了梦乡,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熄灭了,月光透过玻窗,照进淡淡的银辉,黑色的剪影,如塑般钉在桌前……

    我把这美丽的画面剪辑,复制在脑海里,然后关上脑电波,让自己慢慢回到现实中来。

    弯下腰,拉开抽屉最底层,捧起那个精美的纸盒。数月前,我把一个男孩藏在里面,关上心门,让他如圣洁的雪莲,一尘不染。而今,男孩复现眼前,百感交集的重逢,欲说还羞,欲说还休。

    一个人的秘密可以隐藏多久?我不知道,我也不要知道,就这样,装作傻气,甚好,装作什么都不曾改变,只要,什么都会不改变。

    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放进纸盒,用锁牢牢锁住。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出去。

    我一直琢磨着要不要给高帅回信。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不回,蠢蠢欲动的念头又总压不下去。踌躇不定,决断无果,扰得整日心绪不宁。

    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晚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闭上眼,复制的黑色剪影就突跑出来,挥之不去,于是决决爬起来,拿出信签,提起笔,如塑般钉在桌前——

    高帅:

    政治考得怎么样,还是不赖吧?可知近几日,我在默默为此祈祷,以解脱我的罪过。

    你的行动总难以进入我的预想,就正如忽然收到你的独白,让我真有点怀疑你是否“怪胎”。捉摸半天,也似在云雾之中。

    日子飞驰如电,几乎一转眼,我们都不再是原来的我们(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和你一样,留恋初中生涯,留恋过去所拥有的一切。想及那时,个个都是那样的单纯朴实(包括你和我),都是那样的可以信赖。然而现在,人事变迁,一张看似相识的面孔却是让人难以亲近,难以相信——这是指我现在的班级。长时间,我都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只有想及初中,才会有几分暖色,只有“奢望”未来,才会有所信心。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逃避现实”。能逃避也好,但我却又不能逃避。哎,好多事情,为什么我都力不从心?高帅,你是这样吗?或许,能否帮我解答?

    我几乎不能再接受你的帮助,真的,你给予我的精神食粮,我都不知该作何报答了——或许你无所察觉。但,这是真的。

    对你的精神食粮,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于是就抄下了汪国真的这首《雪花吻》,以致感谢:

    让我怎样感谢你

    当我走向你的时候

    我原想剪一缕春风

    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让我怎样感谢你

    当我走向你的时候

    我原想捧起一簇浪花

    你却给了我整个海洋

    让我怎样感谢你

    当我走向你的时候

    我原想撷取一枚红叶

    你却给了我整个枫林收获的季节

    让我怎么感谢你

    当我走向你的时候

    我原想亲吻一朵雪花

    你却给了我银色的世界

    此致

    祝:前程似锦

    友:如秋

    91.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