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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暴雨

    明媚的阳光在半个小时前将椅子都晒热了,整节车厢亮堂得让人不得不拉上窗帘,但现在透过窗户就只能看到乌压压的积云,沉重得仿佛随时会垮下来。哪怕窗户都关上了,也还能够闻到空气里潮气的味道。

    要下雨了,车节里的许多旅客都在这么说。马恩一边翻着资料,一边聆听周围人的对话,他现在不打算再和之前一样刻意去寻找可疑的人物了。广田雅美的意外到来给他提了个醒:自己真的没办法从日常这些人群中找出破绽,无论敌人是如何办到的,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广田雅美提起过坐在花坛边上的人,但马恩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很确信,自己并没有在任何靠近车站入口的花坛边上看到过人。

    所以,很可能是原本站在别处地方的观察者一手导演了这次意外的相逢。

    广田雅美的出现真的让马恩感到意外,但从逻辑来说,既然自己一直都被监视着,而广田雅美又是自己的邻居,而且还是自己的女朋友,那么,她作为不知情的受害者被牵连进来的几率也十分大。马恩在祖国时就在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尽管还不确定是不是有离奇之事物在其中作梗,但确实已经威胁到自己亲近的人们。

    不过,马恩无论如何还是没办法想起来,促使自己离开祖国的离奇之事物到底是什么——肯定是存在这么一件让自己觉得离奇的事物,否则,仅仅是邮局工作附带的危险,还不足以让自己离开自己的祖国,毋宁说,本来加入邮局的工作,就是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为祖国的更多人服务。

    从逻辑上来说,马恩觉得肯定是一件具体而离奇的物品,并且,自己在祖国内,肯定是察觉到了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情。

    但如今也无从判断四号房的怪谈是否与自己从祖国带出来的东西有关联。

    马恩将自己塞进口袋,准备扔掉,但到头来还是落在口袋里的纸团拿出来。哪怕是在上车之前,为了以防万一而做的那些准备中,这个纸团也完全没有被想起来。当马恩准备要扔掉什么东西的时候,它的存在感就像是透明的一样。

    马恩相信自己的记忆没那么差,反过来说,也足以让他相信,这个纸团有一些奇异的地方。也许在自己失忆前,其实也做过一些防范工作,从心理层面上对自己进行过催眠,在这个纸团上留下了密码。纸团里有二十四个像是符号又像是文字的东西,可要说解密的话,他却连一点窍门和规则的印象都没有。

    他反复揣摩着这张废纸上的二十四个奇怪的符号或文字,在这半个小时内,也没少联想过,这东西会否不涉及四号房的怪谈,而是和自己从祖国带出来的离奇之事物有关联。也更进一步想过,倘若这真的是离奇之事物的线索,那么,过去的自己肯定对它有过研究,甚至于,在自己失忆前一直都在研究。哪怕只是两三天的功夫,但加上在祖国时的研究,所积累下来的资料一定很多。

    马恩回想自己房间里存放的各种资料,之中能够和“二十四”这个数字扯上关系的,最明显不过的,就是“二十四节气”了。当然,节气的每一个名称都是两个字,不过,这些写在纸团里的东西,也明显不是现今通用的文字。如此一来,或许自己试图追踪的,是“二十四”这个数字的意象?

    马恩现在只能依靠想象和逻辑推理去完成自身过去秘密的构图,他不知道自己缺失了多少记忆,但从这天上午所觉察到的事情来判断,自己所失去的记忆已经强烈影响了自己的思维——他坚信,自己现在思考事情的角度,尤其是在对待四号房怪谈的态度上,和过去的自己很可能是不一样的。

    过去的自己,或许会更加坚持地从“离奇之事物必然存在其中”的角度去看待四号房怪谈吧?虽然只是几天的工夫,但或许已经深入到了某种程度,也正是因为太过于深入,所以遭遇不测。

    那突如其来的危险无论是否涉及“离奇之事物”,都让过去的自己没能反应过来,以至于根本无法留下太多的线索。

    ——过去的马恩失败得是如此突然而彻底,现在的马恩能够活着,仅仅是因为敌人想要寻求更多收获,这反而更证明了敌人的游刃有余。

    马恩这么想着,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文件塞回公文包里。

    公文包里的资料大多是和学校工作有关的,他的假期只有三天,之后,为了确保日常生活所需,肯定还是要回学校工作,那个时候肯定已经没有通融的余地了,而自己也只有拿出更多的干劲和成绩,才能挽回这次不称职所造成的影响。

    四号房怪谈的事情是性命攸关,但在之后,学校的工作当然更重要。马恩没有半点瞧不起教师的工作,这份工作体面又多金,还有十分深刻的社会意义,离开邮局后能够得到这份工作,无疑是一种幸运。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要感谢那位目前行踪不明的同党人士上岛公介先生,哪怕他与此同时也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恐怕过去那个一心一意追寻离奇之事物的自己,也从都没有想过四号房的怪谈会是这种程度的事件吧。

    马恩觉得自己这么腹诽过去的自己,十有八九是猜对了。仅仅是道听途说,当作奇闻异事的话,四号房怪谈就仅仅是诸多都市怪谈里普普通通的一个罢了。

    “小子,你在东京读书?”坐在对面的人突然问到。大概是觉得气氛沉闷难耐的关系吧,毕竟这个四人座的厢位在这半个小时里,几乎连一句话交谈都没有。

    马恩到是不介意,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仅仅是思考自己的事情就已经消耗掉了许多精力。其他三人彼此之间似乎也是第一次见面,一位坐在靠窗处的年轻女性,一位坐在靠窗处的中老年人,另一个就是坐在马恩对面的身体健硕的三十多岁男性,看起来全都不像是喜欢跟陌生人找话题的类型。

    乘上电车的旅客,大都是从东京都出发,前往日岛的其它地方,可就穿着打扮来说,厢座里的四人,包括马恩自己,在打扮上都没有什么东京时尚的味道。

    马恩对时尚不敏感,但这一个月来的日常谈及,再加上还有个杂志编辑的女朋友在做有关时尚和明星的工作,多少还是明白,现在的东京,到底是怎样的打扮才算入时——不入时,对东京人来说,几乎可以和“乡土气息”划上等号,哪怕这些“乡土气息”在马恩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嫌弃的地方。

    “不,我已经工作了。”马恩正收拾好心情,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健硕男人,附送一个文化人的微笑。

    “工作了?看不出来……”对面的健硕男人并不是那种盛气凌人的家伙,声音虽然粗重,但语气却意外的温和,“不好意思,请问你多大了?”

    “二十四岁。”

    “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没有继续读书吗?”对方有点吃惊。

    “不,我已经大学毕业了。”马恩不在意。就算在祖国也有人常常这么问,在他们的眼中,自己太过年轻了,可是,在一些特别招生的大学里还有十三岁之前进去,十五六岁就能毕业,直接进入研究所深造的天才呢。

    “什么?”这下子,健硕男人更是瞪着眼睛。旁边座位的年轻女性和中老年人也不由得看过来。

    “我二十岁就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已有四年。”马恩没打算隐瞒这些事情,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就算是要防范敌人,可是,敌人知道的或许比这些还多,“我之前都在大陆工作,一个月前才来日岛。”

    “啊……是这样。”健硕男人似乎一下子词穷,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健谈的人。就是耐不住沉闷了,才找上看起来好搭话的年轻人马恩,结果,他自己听到了出乎意料的事情,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接下话题了。

    “我现在是文京区一所学校的老师。”马恩早已经审视过这些人,无法找到任何异常。他也不在意再观察一二,反正这三个人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情绪控制得最好的正是和同座的中老年人——对方穿着朴实的西装,戴着鸭舌帽,还拄了拐杖。马恩看不出这人的具体年龄。

    年轻女性正如上文所述,一身连衣裙外套长袖开衫,但无论款式、搭配还是颜色,以及具体的妆容细节,全都是广田小姐说的,最常见的“不入时的打扮”。

    健硕男人一身腱子肉,肌肉轮廓都撑起来内里的黑色紧身背心,只在外边披了一件短袖花衫——真正只是披着,连袖子都没穿进去,给人印象有点痞气,但也如上文所述,其人态度内敛,语气温和,只要开口就能让人感到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

    “大学毕业?老师?这么年轻……”年轻女性这才仔细打量了马恩,神色多了一点恭谨,“请问,你是哪所学校的老师?”

    “安习馆。”马恩解释到:“就是桂正和先生在文京区新创办的学校。”

    “原来如此,是桂正和先生的学校啊。”旁边的中老年人恍然重复了一次,又感叹道:“桂正和先生真是热衷教育呀。”似乎是个对桂正和先生有些了解的人。

    “桂正和先生?安习馆?”健硕男人有点疑惑,似乎对这两个名字都不怎么熟悉,但最后还是一副想起来了的样子,“哦,桂正和先生,我知道我知道,教育家对吧?”

    旁边的年轻女性投去一个不加掩饰的轻蔑眼神,没有说话。健硕男人也不气恼,干巴巴地自己笑了几声。

    之后,厢位里又陷入好几分钟的沉默。

    正因为之前已经开口说话了,所以,这时的沉闷才更让人难受。马恩自己倒不觉得,但其他三人都有些坐立不安,原先看书的看书,看风景的看风景,如今似乎也没这个劲儿了。

    马恩也没打算自己挑起话题,只是面带微笑着看着三人。

    车厢里的气压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当年轻女性合上手中的书本读物时,发出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这位老师,今天不用上课吗?”年轻女性问到。

    “学校有一些杂务,要去神奈川。”马恩这么说着,反过来问三人,“你们呢?都要去哪?”

    “嘿嘿,真巧啊,我也要去镰仓。”健硕男人干巴巴地说:“我是去旅游的。”

    镰仓是神奈川地区临海的知名古城,拥有丰富的人文自然景观,是近现代文豪最喜欢旅居的地方,也是正是时下旅游的热门去处。不过,健硕男人的体格和穿着,全都难以给人与这座城市相符的印象。

    年轻女性再一次撇了撇嘴,但只是一闪而逝,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表露出来。马恩倒是觉得,其实这位看起来爱好文学的年轻女性对这位男性是有点改观的,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她也是一个镰仓文化爱好者的缘故?

    当然,究竟是不是,马恩也没什么证据,只是这么猜想罢了。

    “你们呢?”健硕男人匆匆向年轻女性和中老年人问到,就像是很在意没人说话,气氛又会变得如之前那般沉闷难熬。

    “我也是去镰仓。”年轻女性轻声说,她轻轻抚摸着手里的书本封面,带有一丝忧郁的神情,说:“这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就是在镰仓遇到了爱情,他们遇到的美好故事,我也想到实地去看看。”

    “哦,这样啊,是爱情小说?主角和女主角结婚了吗?”健硕男人顺着她的话问到。

    “没有女主角。”年轻女性回答。

    “啊?”健硕男人不明白。

    “这是一本真正的,真实的爱情故事。”年轻女性只是这么解释,就没再继续往下说了。

    马恩觉得自己也没听明白,一个没有女主角的真实爱情故事?真是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情节。他和健硕男人对视一眼,对方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

    就在这时,总在眺望窗外风景的中老年人说:“我也是去神奈川,我是在神奈川出生的,但已经二十多年没回去了,真想早点看到那里的大海呀。”

    马恩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虽然看不出来这三人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正因为有了早上的事情,才觉得眼下的自己四人,竟然是如此的巧遇。当然,神奈川很大,就如同文京区只是东京都的一个区划,神奈川自然也有镰仓和其它城市。

    健硕男人和年轻女性是要去镰仓,中老年人要去靠近海的地方。而马恩则完全没有决定具体的去处,他打算下了电车再做打算。他来神奈川,不过是营造自己要远离四号房怪谈的假象罢了,最终还是会回去的——如果敌人连他的想法都算准了,那他也没什么损失。

    如果敌人利用持续性的药物影响,让人产生记忆和思维的问题,那么,这三天的空缺应该可以削弱药物的影响。

    如果敌人没跟上来,也没打算在这三天与他近距离接触,那么,这三天的时间足够马恩进行心理和精神的自检了。

    没有广田小姐,没有三号房的邻居,没有自己熟悉的那些个亲近的人们。像如今在电车里才刚刚接触的几人,如果真的有问题,那么,这就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了。

    即便如此,敌人也是那么的隐秘、晦涩而难缠,马恩完全不知道哪一种方法才会奏效,只能尽可能去试探。

    ——如果只是因为过去的自己不够警惕才落入陷阱也就罢了。但是,严格一些想想,到底是怎样的手段,才会在自己警惕的时候也不免中招呢?

    马恩把玩着手指,他已经做好了随时都有可能会有意外来袭的准备。完全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意外,也有可能因为自己太过多虑,反而导致精神不济。

    ——要是黑伞还在,那该有多好啊。

    马恩十分清楚,黑伞里藏有违禁的药物,配合一些心理精神手段,说不定能够更有效地为自己解除敌人施加的药物影响,从潜意识深处挖掘那些可能未曾真正丢失的记忆。

    马恩想着自己的事情,其他三人也没再说话。不知不觉间,车厢又再一次陷入沉默中。突然间,窗外响起一声惊雷。所有人都看向天空,大片的乌云开始发亮,电蛇游窜,深沉的乌黑的天空,不时被染上一层紫红色。

    又是两三下震耳的霹雳,窗户玻璃渐渐响起噼里啪啦的敲打声。水珠一粒粒从玻璃上滑落。

    下雨了。

    很大的雨,才几个呼吸,连成一片的雨线就让窗外远处的风景变得模糊。

    尽管雨声喧哗,雷声大作,窗外的天空是如此的异常,简直就像是末日将临的样子。可马恩却渐渐打起瞌睡,顿首了几下,在最后一次清醒过来时,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该死的!原来是这样吗?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马恩悄悄地,用力拗断了自己的小拇指。

    即便痛苦袭来,也没能阻止意识的下沉,只是,他拗断了自己的手指,也不是仅仅为了制造痛楚。

    ……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