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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列队前行

    燃烧的树木变成了活着的东西,如果放在现实里可就真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在梦境之中当然什么奇妙诡异的状况都有可能发生。马恩不惊讶眼前这般堪称“怪物”的东西,但是,这棵树高达十米,粗壮有力,原本牢牢扎进地下的根系四通八达,已经超过了树身的长度,此时钻出地面,如同触手般挥舞,更是声势惊人,让人立刻就生出无法力敌的恐惧感。

    如果是在自己的梦境里,马恩或许还会尝试一样对抗,但是之前的种种细节似乎已经证明了,这里不是他自己的梦境,而是另一种意识对抗的表现形式——他甚至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人的梦境,人的梦稀奇古怪,但多会呈现和自身的现实情况紧密相关的片段,而这个梦境——那绝非寻常,几乎认不出是月亮的星空球体,这般阴冷又粗暴的气候和氛围,这些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随时都会跳出来杀人的怪物——真的是人类会做的梦吗?

    这样的梦太过激烈了,即便是人的梦境,马恩也不觉得会是正常人的梦境。

    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观察这个梦境所呈现出来的环境,都在让马恩觉得,眼前这声势赫赫,无法力敌的活着的树木怪物就是这里最强大的怪物。

    即便不是最强大的怪物,马恩也完全没想过要正面对抗。他不知道之前三把黑伞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怎样的敌人弄成那般惨状,也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把黑伞,不过,将三把黑伞连成一条线,线的另一端绝对也是自己无法对抗的东西。

    那个完全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危险东西,比起眼前的燃烧树木怪物,又到底哪一个更强呢?

    心中怀揣着种种思绪,马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疾奔。暴雨好像还在加强,狂风从左边吹来,从右边吹来,从前方吹来,就偏偏不从后方吹来,全都从侧面或正面推搡着他,让他无法将速度提起来。泥泞的土地也在拉扯他的脚腕,冰冷的泥水已经彻底让鞋子湿透了,甚至让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是不是光着脚在跑,而地下是不是真的伸出了一只只手,拼命拉扯自己的裤管。

    马恩的身边周遭已经陷入一片墨绿色中,和之前的一段路不同,到处都是植物。丰盛的草皮和灌木,残次不齐的林木,肥厚的叶子在每一次踏上的时候,都仿佛下边是一个无底洞,自己随时都会掉下去。这些原本意味着土地肥美,自然气息浓厚的景象,在这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中,却像是死神的邀请——死神不在任何地方,这片阴郁而茂盛的林木带本身就是死神。

    马恩回过头就能看到燃烧的树木,火焰包裹着它的身体,即便如此,也无法真的烧掉哪怕一片树叶,它的身体是冰冷的,焦黑色的,仿佛火焰的温度都被那焦黑的表皮给吸收了。如同触手一般活跃的根系就是它的脚,让它能够快速移动,相对那粗重的身躯,它的速度却足足比普通成年人的跑步速度更快上几分。

    马恩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竭尽全力都无法将距离拉开,反而可以感受到,身后的光亮越来越近。这片由火光带来的光亮,没有被暴雨浇灭,让人觉得无论如何都不会熄灭的样子,只要这个怪物还活着,就会不断燃烧下去。可是,光亮无法带给这阴森冰冷的树林带来半点活生生的气息,也无法给人带来半点安全感。

    马恩觉得空气中有股特别的味道,似乎很熟悉,却完全想不出来是什么气味。这股气味,或许还有追逐中的紧迫,以及艰难的脚步,让他感到呼吸正变得紊乱,有时深深吸一口,反而会感到窒息。但是,哪怕是在这个梦境里,不呼吸的话也同样会有窒息感,会让身体更加疲劳,会让人头晕目眩,宛如缺氧一般。

    不能大口呼吸,也不能不呼吸,而且,无论怎么调整,总会有某种因素打乱自己的呼吸——马恩更觉得整个梦境的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带着深深的恶意,非要把进入这里的猎物给杀死才甘心。

    一路奔跑,燃烧树木的根系总是会差那么一点点就会抽打到他的身上,可却从来都没有击中过他。马恩也没有遇到更多的怪物,由始至终,就是身后那燃烧的树木在追逐自己。他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蔓延在梦境中的恶意,会不会故意在驱赶自己朝这个方向跑。

    可是,如果认为前方同样是陷阱的话,此时也已经无法停下来了。难道要亲自去试试,看这棵燃烧的树木能不能用那疯狂挥舞的根系将自己鞭挞粉碎吗?面对那数量繁多,粗细不一的根系,只有超人才能够瞧准空隙,从中穿过吧。

    马恩尝试拐了几次方向,但这棵燃烧树木同样很灵活,一如它的速度比之成年人的脚步稍快,它改变方向的速度也同样稍快——它根本就没有正面、背后和侧面之分,仿佛就是被触手一样的根系拖着走,而这些根系分布在四面八方,根本就没有“转向”一说。

    没用,除了跑之外,别无他法。

    明明越往前,树木植物就越是丰茂,马恩只觉得磕磕绊绊,但是,身躯更加魁梧庞大的燃烧树木却仿佛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它行进之顺利,就好似所有的植物都会给它让出一条道路。马恩没有看到具体的情况,但是,他经过的地方,有一些无法容纳这棵燃烧树木穿过的缝隙,但是,在他穿过之后,燃烧树木也一直线地追上来——他可以感受到这股笔直冲撞而来的气势,但当他回头去看的时候,燃烧树木已经穿过了那个地方,却没有撞碎任何东西的感觉。

    ——果然只是梦境吗?

    这么不可思议的情况,放在梦境里也是理所当然,可这样的结果,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疯狂又绝望的。马恩感到自己的心跳是如此的剧烈,就像是随时都会从胸膛里跳出来。他无法不产生恐惧感,但他也清楚,自己没有绝望,更谈不上歇斯底里。他的脑子飞速转动,找寻一个个可能让自己活下来的办法。

    不过,在他想出具体的办法前,四周的光线又是猛然一暗,仿佛自己掉入了某个洞穴中,光线的变化是如此的急促,让他的视野一阵模糊。他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来,却发现那棵燃烧树木已经消失了,身后的方向,一路延长,全都没有“狂乱的燃烧着的庞然大物闯过”时应有的混乱。

    茂盛的树木仍旧粗壮有力,更像是几百年都没有人工开垦的自然森林,树皮长满了青苔和菌菇,就连石头上也爬满了墨绿色的密密麻麻的东西,像是菌毯,又像是某种苔类,当然,也有藤蔓。毋宁说,藤蔓更加显眼,从树枝上垂落的,在地面和石头表面扎根的,有风吹来时就荡漾,就如同一条条活着的毒蛇。

    没有燃烧的火,没有充足的光线,空气和地面仍旧极度潮湿,可是,暴雨似乎停止了,只有一阵阵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但感觉也不能用“狂乱”来形容,反而让这片茂盛的自然森林倍添一股阴森的气氛。

    没有路了,早就没路了,只要一转身,就无法认出来时的方向,四面八方都没有可以充当标记的参照物,一个劲的都是植物、植物和植物……一个动物都没有,连印象中应该有许多的虫子,也都没有半只。

    马恩不自禁停留在原地,他转头四顾,抬起头,低下头,自己没有移动,却觉得天地都在围绕自己旋转。也不禁觉得自己不是钻进了丛林里,而是被一种像是丛林一样的“怪物”给吞进了肚子里。

    马恩舔了舔嘴唇,他不觉得口渴,嘴唇当然也不是干涸的,只是,之前那份被怪物追逐,随时都有可能死亡的恐惧和紧张感没有半点消退。眼前的景象,更是在他的内心中多添加了一份难言的阴森和孤独。

    ——然后呢?

    马恩不太明白,眼下的状况似乎已经证明了,那棵燃烧树木变成的怪物真的在驱赶自己——当然,如果自己跑不过,他也不怀疑它会杀死了自己——但是,这片充满了古老的时间味道的丛林中,又隐藏着什么?为什么要将自己驱赶到这个地方来?

    他也有想过,这只是梦境的突然变化,可是,比起毫无干系的突变,他更相信眼前的一切和之前的一切都是可以串联起来的。

    他可以感受到,四处弥漫的恶意从未离开过自己。

    马恩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伞柄旋开,取出一粒药片,用牙齿嚼碎了吞进肚子里。药片极度苦涩,似乎连其它味觉都剥夺了,但是,他去觉得自己那紧绷得越来越难以转动的脑子,终于得到一时片刻的放松,变得更加清醒了。

    他的血压和心跳开始下降,不一会,马恩的呼吸就变得若有若无,仿佛不用呼吸都可以了。他的身体却开始发热,只有头脑仿佛是浸泡在冰水里,肢体反倒像是流淌着岩浆。湿透了的衣物似乎也开始变得温暖起来。这很像是现实中服用这种药物的状况。

    马恩按动黑伞机括,弹出锋利的刀刃,剥开植物,观察地质,尝试按照现实中野外求生的经验去辨识方向,但结果却让他更加混乱了。虽然这个梦境的许多体验都和现实情况十分相似,但那种梦境特有的荒谬感却不曾削减半点——用现实的经验带入这里的判断,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这些看起来像是树木的东西,切开了才发现里面竟然是空心的,也没有年轮。其它植物也同样没有相应的植物纤维,苔藓不是苔藓,菌菇也不是菌菇,它们会流血,不是“如同血一样的汁液”,而是真正的血的味道,血的浓度,血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觉得是其它种类的液体。

    而填充在其表皮下的,与其说是植物的纤维,不如说就是动物一样的肌肉。

    除了树木之外,其它的任何类型的植物,全都像是伪装成植物的动物,除了用怪诞怪异之外,马恩找不到更好的说法——可是,一个人的梦境可以这么详实吗?这里的环境,这里的气氛,这里的事物,虽然怪诞,却又不缺乏细节,正是这些细节才让人觉得如在现实之中。

    马恩只能竖起黑伞,视其倒下的方向,再沿着这个方向前进。

    空气里的气味越来越难闻,充满了腐败,让可以联想到一只只蛆虫在腐烂的人体中钻来钻去。马恩掩住嘴巴和鼻子,在没有路的丛林中艰难前行,他完全没有看到任何和自己一样移动着的生物。

    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被困在这片不知道有多宽阔的古老又怪异的森林中,可就在他感到极度疲惫的时候,有一种独特的声音传入耳中。正因为这一路走来,这片森林里除了自己发出的声音外,再没有更多的声音,所以,他才十分肯定,传入耳中的声音绝对不是幻听。

    像是铃铛在风中晃荡,又像是低沉的呢喃声,还有穿行的沙沙声,一开始还有点模糊,但这个声音似乎在从侧边行来,越来越接近自己,于是,渐渐变得清晰了。

    像是有一些人排长长的队伍,在这个阴郁怪诞的森林中穿行——马恩停下来,认真听了片刻,越来越确信,带来这般动静的,就是这样一副生动的景象。

    长长的队伍,就如同蛇体一样蜿蜒,不是正常的走路,脚板不是踏在地面上,而是在地面上拖动。许许多多的人拖着脚步,虽然节奏不一,但却一点都不凌乱,反而有着某种神秘的韵律。这些人在低声念诵什么,听不懂,不是马恩熟悉的任何语言的发音,很古怪,和这片森林一样,有一种穿越时光般的古老的味道。

    越来越近了。

    马恩不打算和这些人碰面,他一边聆听声音,一边找寻遮蔽物躲藏起来。这个梦境充满了恶意,他不觉得有任何事物——无论是不是自己熟悉的——会是善良美好的东西。

    他刚刚寻到一块大石头,四周草木丰茂,足以掩人身形,便缩起身子藏匿起来,那些原本还有些飘忽的声音就变得真切了,完全不像是人在走路,而像是倏然就穿梭到近侧。马恩的视野被石头和草木遮挡,只能看到正前方,但是,一点点光亮就是从这狭隘的视野中冒出来。

    不一会,马恩就看清楚了,这些光亮是火把。穿着长袍的人们,举着火把列队前行,他们的身影相互遮掩,又被草木掩饰,影影幢幢,几乎分不清谁是谁。蜿蜒的队伍,在一根根火把的照耀中,穿过林间弥漫的浓郁的雾状湿气,一眼望不到头。

    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全都笼罩在灰色的帽兜长袍里,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水和草叶,显得十分肮脏。从马恩的方向,既看不到他们的脚,也看不到他们的脸,只有这晦涩的仿佛是人的轮廓拖着脚步前行。

    虽然每一个人都手持火把,光亮却仅仅只能照亮他们的上半身,留下一条条明显的影子,仿佛是树木枝干的轮廓留下的阴影,也像是他们自己的身影爬到了周遭的树干上。哪怕照亮了上半身的一部分,也看不到藏在帽兜下的脸——在这异常的氛围中,马恩有一种错觉,仿佛那帽兜下根本就没有脸,而就是黑洞洞,空荡荡的一片,撑起帽兜的不是人的脑袋,而是某种看似虚无却有力的东西。

    当然,马恩觉得,这仅仅是自己的错觉。

    他仔细聆听这些人发出的声音,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不是用喉咙发出的声音,而更像是从腹部或从胸腔发出的声音,古怪的发音加上不明意味的语言,让这支队伍仿佛是从一个古老而野蛮的时代里走出来。这些人发出的声音绝对谈不上优雅,反而会让任何一个接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人感到粗俗丑陋,难以容忍。

    然而,马恩无法否认,这些人喃喃念诵的那不明所以的东西,让他感到一种深度——就像是大海的深邃一样,未知而神秘,让听到的人有一种哪怕忍受那粗鄙丑陋的发音也要弄清楚的冲动。

    可是,这样的队伍,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景象,在这般阴郁怪诞的森林里,越发勾起心底的恐惧。这里全都是来历不明的东西,哪怕是马恩这样稍稍知晓一些实情的人,也仅仅是从理性上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仍旧是和四号房的怪谈有关,但在感性上却有点抗拒。

    马恩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这些人本身让人抗拒,不想与之有所交集,就连看都不想看到,还是这里出现的人数让人感到恐惧,下意识想要排斥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规模。

    仅仅是数字的话,读一读就算了。但是,这个数字变成实体的话,马恩觉得无论谁看到了都会感到惊恐吧。

    这支蜿蜒前行的队伍到底有多少人?肯定不止百人,已经过去了一段,后面的至少也有千人,或许是万人。这个人数让马恩不由得再一次想起了三号房邻居的话:它们至少有十万人。

    他知道,自己躲起来是对的,就和之前遇到的怪物一样,不,眼前的队伍甚至比怪物还要可怕。因为,这个数量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