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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床下

    马恩始终觉得,自己如何被调车这一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敌人使用了相当强硬的封锁手段回应了“前往神奈川”这一试探。

    马恩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逃离文京区,逃离四号房的怪谈,哪怕在失忆后,他对离奇之事物的兴趣已经不复往初。

    这里有他的工作,有他交好的人们,而且,尽管四号房怪谈往往都是以“几个人”的悲惨结局作为故事的结尾,但认真想一想,怪谈的幕后背景涉及到如此多的人,马恩不能只顾自己夹着尾巴逃跑。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一个月来结交的朋友,乃至于为了那些自己尚未来得及认识的当地居民们,马恩都觉得,哪怕自己成功逃离,事后回想起这件事时,就算不知道其真实的结局,也定然会羞愧悔恨,内心无法通达,有一种自己临阵脱逃,对不起大家的感觉。

    这些人之中到底有多少是三号房邻居口中的怪物?马恩觉得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重要,只要他们活得像是一个人,不是违法犯罪的穷凶极恶之辈,那就足够了。马恩不喜欢首先给他人贴上一个标签,就认定这就是对方的本质,然后从这个认为是本质的标签角度去看待对方,也不喜欢从有罪的角度去对待自己不熟悉的那些东西。

    马恩不是否定这些人或许都不是“人”的可能性,而仅仅认为,这种可能性哪怕涉及本质,也不应该是决定双方相处方式的最核心的东西。

    真正的核心,仍旧在于对方在实际行为上如何于人相处。他坐在床边,抽着烟,盯着自己手中的资料,脑海中不断浮现这一个月来,自己在日岛结识的那些人们的身影。无论对方的性情有多古怪,但是,能够说对方和人类社会格格不入吗?答案是,完全不能,他们每一个都如同大多数平凡的人们那般活着。

    或许有人会为自己身边的人到底是不是“人”而感到左右为难,但马恩却完全没有这种心态。

    他只需要确定,这些可能不是“人”的人们,大多数不会自发且主动地破坏现在这种平静而日常的生活就足够了。如果有什么理由,会让这些人们必须撕去“为人”的伪装,向人类社会发起攻击,那么,消灭这个理由才是他应该做的。

    “松左卫门”这个名字被他打了好几个圈。虽然侧面的推敲让这个人越来越有事件核心的味道,但是,仍旧没有直接的证据。三号房的怪邻居对这人的态度直接、强硬且敌对,似乎对其人有很深的了解,知晓诸多幕后的情况,即便如此,马恩也从来都没有从他那里获得除了态度之外,更多更实际的情报。甚至于,如果不是问了桂正和先生,他甚至连“松左卫门”的身份都不清楚。

    马恩十分清楚,自己如今对松左卫门进行的猜疑,完全是基于一种感性和直觉的倾向,如果只能依靠这种手段去判断敌人,或许对于那些离奇之事物并不是那么的无用,但是,一旦涉及到人类社会秩序,就会出现十分棘手的状况。

    现在最让他觉得棘手的问题就在于,“松左卫门”其人在人类社会中的身份背景。如果对方仅仅是一个和当地社会关系格格不入的“边缘人士”,是人人厌恶的“危险份子”,乃至于就是一个深山野林里的“怪物”,那么,自己根本就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敌人的力量可不是仅仅来自于它们自身的诡异离奇,更在于它们将自身变成了人类社会的一部分构成——在这一点上,马恩的感受尤为深刻,让他不由得再次想起三号房邻居那略显悲惨的生存状态,逼迫那人成为如今这副模样的,也有来自于由敌人主导着的人类社会压力吧。

    不过,敌人的手段越是强硬,敌人的势力越是庞大,敌人的力量越是诡异,敌人能够造成的社会破坏力越大,马恩坚持战斗的态度就越是坚定。他在邮局里染上了这股倔脾气,无论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还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亦或者站在红党的立场上,面对这种耍阴谋,自认为裹挟了无辜群众,就自以为没有谁能动自己的犯罪分子,他就算死也要狠狠戳一下对方的痛处。

    马恩屡次起身前往窗口,观察公寓十三层房间的状况。他今晚就不打算睡觉了,他可以想象,就在自己监视公寓大楼的时候,自己也其实被敌人监视着。当自己住进这家酒店的时候,说不定连前台的人和酒店里的服务生,乃至于管理人员,都有敌人的眼线。不过,被敌人监视和自己监视公寓,并没有相冲突的地方。

    既然自己暂时无法干扰对方的监视,也无法逃开,那就只能先专注于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了。

    马恩带着这样的想法,将自己的房间紧锁起来,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并拉起所有的窗帘,将房间变成一个临时的密室。敌人如果只是依靠“人民群众的眼睛”来监视自己,那么,自己呆在这个密室里所做的事情,应该都还有一定的隐秘性。尽管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其实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着实可以让心里好受一些。

    他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将房间里的灯全部熄灭,只借用大街上的都市灯光去观察公寓大楼周遭的情况。这个时候,包括原先还亮着的六号房,公寓大楼可见的这一侧,灯光也全都熄灭了,这个巨大的轮廓有大半融入了深夜的阴影中。或许是因为今天遭遇的怪事太多,危险让人心有余悸,他竟然有点觉得,这栋公寓本身就是那些怪物的一个巢穴——不,恍惚中,只觉得这就是整一个的怪物,只要自己敢在今晚回去,就相当于自投罗网,羊入虎口。

    他舔了舔突然变得有些干涸的嘴唇,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心理方面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但他又不自禁想到了,这种被害妄想一样的精神状态,会否又是敌人的一次警告?也许这个模模糊糊的敌人就是要阻止自己回公寓,不,更严格地说,阻止自己在今晚回公寓,所以才突然释放出更大的压力,加重自己的心理精神负担。

    硬要形容的话,马恩倒是觉得,这就和野兽用自己的体液涂抹在树林里,圈出自己的地盘一样。野兽的体液不仅仅是在对自己的同类说话,也是在对非同类的其他野兽说话,更是一种气势和基因上的隔空争斗。

    不过,这只是一种没来由的猜想而已,完全没有证据。甚至连这种想法本身都如同一种妄想。

    反过来说,哪怕敌人真的在刻意释放压力,但如果敌人对他很熟悉,现在的公寓也有可能是一个反向设下的陷阱,就等着自己撞进去。

    在情报不充足的时候,任何分析都会出现相对矛盾的可能性。

    虽然有许多成功学的作品中,总会将“情报”和“分析情报”列在前几位乃至于首位,但实际上,“拥有足够的情报支持”不过是人们最希望得到的理想状况而已。在人的一生里,大多数人,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有时都必须赌一赌运气和临场反应。

    马恩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原本他是想趁着明天广天小姐上班之后再悄悄回公寓,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在今晚去一趟。那个将公寓当成是怪物巢穴或怪物本身的错觉,在排除“危险与否”的问题后,都让马恩更倾向于,这不仅仅是自己的精神问题,而是公寓在今晚就会出现某些问题。

    是的,赌这一把当然很危险,但是,什么时候不危险呢?马恩从不觉得,“危险”是决定自己行动的最关键的理由。

    马恩十分清楚,只要自己走出这个密闭的房间,自己重新落入敌人监视中的可能性就高达百分之九十九,敌人会知道他去了公寓,说不定也会针对他的这个行为做点什么。不过,就马恩自己的想法来说,如果敌人什么都不做,反而才更让人感到迷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的盘算——他一直都认为,只有当敌人的反应是有序且强硬的时候,才更容易判断出敌人的意图。

    反过来说,如果敌人一直在放迷雾,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摆出一副阴谋诡计都被识破的样子,却在突如其来的时候刺出致命匕首,那才更让人糟心。

    从这个角度来说,马恩觉得相信“不到八月就不会真的死掉”的说法,不断去撩拨敌人,让对方的行动渐渐激烈起来,也不失是一个好方法——总比自己被当作是“温水煮青蛙”更好。

    马恩抓起床脚的公文包,毫不犹豫地打开房门,快步出了酒店,一路向公寓小跑过去。

    虽然夜已深沉,但都市的热闹却暂时还没有消退的迹象,马恩不时可以看到一些醉汉和流莺,也有看起来像是奔走于夜场的方便情侣,甚至就连拖着行李箱正在赶路的人,以及看似还在工作的上班族也不少,有的人已经很疲倦,也有的人正陷入莫名的亢奋中。街道上的车流明显减少,但仍旧车来车往。

    提着公文包小跑的马恩就如同这些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没有人对他的行为,对他的穿着——那条深红色的领带——有半点兴趣。

    没有任何阻止他回到公寓的事情发生。在他经过门岗的时候,正躲在房间里看录像的门卫甚至连问询的动作都没有,似乎他闪得太快,就这么被忽略过去了。路过管理员在一楼的房间——只要从正门出入都不可避免要经过这个房间——管理员也似乎已经睡下了,房间已经熄灯。

    马恩进入电梯,顺利进入十三层。在电梯开门之前,他仍旧在猜测,在这种明明很寻常,却又感觉不太平常的平静中,到底会有怎样的突如其来的情况在等待自己。但是,当电梯门打开后,他却发现十三层里的情况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仅仅凭借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根本无法分辨出差异来——所有的房间都已经熄灯,但走廊上的灯光还惨白地亮着。

    这里不存在“危险”的味道,但是,却仍旧让人感到不安。但实际上,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马恩在同样的时段里来到走廊上,也从来没有这种不安的感觉。马恩感受到的这种从“毫无差异”中浮现的“不安”却又夹杂着一种微妙的安心感。马恩不由得想:到底是什么时候,“让人不安”就变成“一如既往让人感到安心”的情况了呢?

    气味,安静和气氛,全都是不安份的,这种不安份让马恩有一种过去一个月里从未有过的轻微的既视感。

    马恩习惯性看了一眼三号房和六号房,两边都没有半点动静,他也感觉不到里面的人有没有在窥视自己。

    然后,他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四号房。

    刚一开门,他立刻就更深刻地意识到了,那种不安却又莫名让人觉得理所当然的源头是什么。

    自己的房间被贼人进出过了。

    马恩的脚步在门外顿了顿,但很快就踏入门内,反手将房门关闭,打开玄关的灯光总开关,让整个四号房都亮堂起来。

    在明亮中,曾经有外人进出过的痕迹更加明显了,因为这些痕迹根本就不加以掩饰,让马恩一眼就能断定,这些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家伙有好几个,很可能是一个团伙。三人……或四人?马恩轻缓地走进客厅,走进厨房和卧室,只见到处都被翻得一团乱。

    这伙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似乎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找什么,把东西翻出来了又随手扔掉。最让马恩不感到意外的,却是这伙人看起来对他平日里工作研究的地方最为上心。房间里最乱的地方无疑就是书桌和书架,这伙人的目标范围还是很明显的,也更让马恩确信,现在的场景确实是敌人的手笔。

    只是,他不想这么快就断定,潜入自己房间里的这伙人,到底是真正的敌人,还是被敌人利用的人。如果是前者,他完全可以顺藤摸瓜,找出他们,从他们口中挖出情报。但如果是后者,哪怕找到了这些人,大概也会是白忙一场吧。

    马恩弯腰,去拾起落在地上的书籍,然而,就在他不经意的侧过目光时,陡然看到了一双晦涩浑浊的眼睛。

    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正面对着他,大睁着双眼,就躺在床底下。

    房间里的灯光让这双眼睛在床下的阴影中格外显眼,但这还不是最让马恩感到头皮发麻的地方。

    他从这双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个死人。

    那是死人才会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