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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不速之客

    马恩大口大口吃面,一边听着旁边位置上诸位食客的闲聊。这些人不是政治家,不是科学家,不是面向公众的知识份子,纯粹只是闲着没事抱怨一下而已,实际上对现状也没有太大的反感,一旦忙碌起来就会把自己说的这些事情抛之脑后了,也绝对不会认为在这些事情的背后会有什么天大的阴谋。这是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平凡的乐趣,但是,要保住这平凡的一切,马恩觉得自己还得加把劲才行。

    他捧起大碗,一口气喝光所有的汤水,轻轻摆回吧台上。明日花不在,老板的工作更加繁琐了,他背对吧台忙碌,也不担心有吃白食的客人。马恩没有叫唤,从口袋里掏出散钱,压在碗边,提着黑伞就出了店外。

    站在拉面店外,马恩突然驻足,他四顾张望了一阵,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这一个多星期来,这种被监视的感觉正一点点增强。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精神过敏,就他了解的情况,那些怪物的监视可没有那么容易就被察觉到,然而,时间长了,他也开始正视起这个情况来。

    他不认为是怪物们的监视退化了,亦或者是自己的感觉变得敏锐了,哪怕从来都没有放弃研究《七转洞玄秘录》,但要将这种感觉直接视为研究有所进展,却又让他下意识感到不妥当。他更愿意相信,是暗中隐藏着的敌人发生了某些变化——

    马恩有好几个猜测,但都无法证实,虽然被监视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但就如同现在一般,根本找不到监视者。马恩不觉得是自己的业务水准退步了,而是敌人的手段另有玄机。亦或者,“自己没有觉察到的监视”和“自己觉察到的监视”来自于不同的源头。

    对这些隐藏在暗中监视自己的人,马恩有好几个怀疑对象,松左卫门自然是最可疑的人选,但除他之外,还有三号房的邻居朋友,五号房的秘密,曾经窃听到的神秘人,以及不知其踪的上岛公介。马恩仔细分析过这些人的身份和行为有没有可能重合的地方,最让人在意的,也最让人难以捉摸的,自然是五号房——那里或许曾经存在什么,但是,已经从视线中消失了,虽然消失了,但又或许没有真正意义上消失。

    马恩尝试过利用直觉去追踪这种愈加清晰的监视感,一开始似乎很顺利,几乎不假思索,本能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到了一个大概的范围时,甚至可以确定某个建筑,某个街巷和空地,然而,当他进入这个已经缩小的范围时,感觉就开始混乱起来。他无法在这个本应该可以找到线索的范围内,确认任何具体的目标。

    此时也是一样,那种监视感——不,已经不能说是监视感了。马恩只要集中注意力,那种感觉就像是“紧挨着身后,快要贴到自己的脖子上”一样。

    有的时候,他还可以感觉到一种动态:对方就如同透明的游鱼一样,漂浮在空气中,绕着自己转圈,然而,无论在哪个位置,它都紧紧盯着自己——盯着自己的脸,如同融化在风中,穿过自己的衣衫,拂过自己的肌肤。

    马恩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可以感受到其中存在隐隐约约的饥渴,似乎随时都会把自己紧紧缠绕起来。尤其在夜晚行路时,这真的是很可怕的感觉,他完全可以体会那些怀疑自己被跟踪的人的神经质。现在,只要他离开四号房,就很少可以感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马恩抓紧了黑伞,但没有更多的动作,所有想到的方法都已经尝试过了。假设监视者真的是“无形而透明”,他也尝试过给对方“染色”,然而,或许是仍旧没有找到正确方法的缘故,根本不起作用。

    他只能凭借自己的认知和感觉去勾勒这东西的形象:它很轻,透明,亦或者很小,很有可能是许多小小的微粒聚集在一起,而这些微粒小到甚至可以穿透分子乃至于原子的间隙,也有可能是一种波——除了粒子和波之外,很难想象那会是什么,但哪怕是超乎想象的本质,当它们聚合在一起,呈现在马恩的想象之中时,却有一致的形态:那是一种如同烟雾般的整体。

    这个想象中的如同烟雾一般的东西,它们只需要变得如同空气一样稀薄,就能让人的眼睛无法从空气中将它们分辨出来。它们甚至可以钻进人体的毛孔里,乃至于只要是大于某个原子间距的距离,它们都能穿透。

    这只是想象,但是,哪怕只是想象,也足以让人感到恐惧。

    电影和小说中,总会浪漫地将解决这类怪物的方法简单概括为“波动干扰”。但实际上,哪怕真的是某种波和粒子,就算其动态被侵扰了,也不会简单就能让其整体构成发生性质变化。人体也是粒子构成的,每时每刻都在受到干扰,但人体的运作仍旧如常进行。

    马恩在面对这种监视感时,考虑到对方并不是完全已知的东西,而是某种“诡异离奇”,他可以通过科学逻辑去思考,但又必须假设对方有一个极高的上限。

    这个上限是:对自己而言,会毫无道理地一触即死,在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就会结束。

    即便如此,马恩却没有惊慌失措,这不过是想象和假设罢了。既然对方没有出手,仅仅是监视,定然有对方的理由。完全可以认为,哪怕对方有让自己一触即死的能力,也受限于自身的理由而无法去做。

    “没有能力做到”和“有能力却不做”差别很大,但有时却又是一样的。

    马恩大多数时候,都会视之为无物,暂时去处理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马恩挥了一下黑伞,果然没有任何触感。他感觉到,不,或许仍旧只是想象:那东西顺着气流向外旋开,上升,在头顶盘旋,俯瞰着自己。

    ——真是太奇怪了。

    马恩总有这样的想法。至今为止,所有已知的线索,都在表明四号房怪谈背后的离奇古怪之事物和“植物”这种形态更加亲密,而自己想象出来的这种烟雾形态,则和植物并没有太紧密的关联。他能够联想出来的只有“孢子”而已——如同科普影片中,在慢镜头下呈现出来的孢子喷洒的雾状。

    他没有在这种匪夷所思的体验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在被监视的感觉从“贴近肌肤的地方”散入“四面八方”后,继续前往三丁木公园。

    马恩坐上公交,那看不见的东西也从门窗的缝隙钻进来。他下车,那东西也隐藏在身体移动带起的气流中,尾随着他。他可以感觉到,一直都感觉到,但在靠近三丁木公园正门的时候,这种如附骨之疽的监视感渐渐弱化了。

    不过,还是没有彻底消失。感觉很淡,就好似那东西更加分散了,就如同是看不见雾气,缠绕在走进公园的每一名游客身上,随着他们的呼吸进入他们的身体——或许也在进入自己的体内。

    马恩根据感觉,在脑海中勾勒出这样一副画面。

    但无论那东西会带来怎样的影响,都没有阻止他进入三丁木公园,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提示。

    马恩相信,自己会在进入裂缝洞穴后,看清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因为,这个奇怪的监视者,不也在三丁木公园里了吗?

    ——要素正在汇合。

    他抬手转了一下帽檐,微微一笑。

    三丁木公园原本就是文京区的知名景点,是市民们最常出入的公共场所之一,休息日的这一天,抽空前来一睹裂缝洞穴的游人更多了。尽管政府已经再三明令,禁止无关系的人靠近,在平日里,民众也大都会遵守这些禁令。然而,这一次的情况实在有些古怪,人们普通展现出尤为强烈的好奇心,推动助澜,就好似浪潮一样,让政府狼狈不已。

    不仅仅是文京区的警力捉襟见肘,其他地方也一样。当几万人,十几万人涌入这些地方的时候,就已经完全超出了警力可以应对的上限了,更何况,赈灾善后的问题还有一大堆,都需要警方去配合工作。

    马恩听桂正和先生提到过,日岛政府似乎还在讨论是否应该出动军队——马恩可以理解,这些地震洞穴确实古怪,似乎还是某种宝贵的遗迹财产,但就为了这个原因出动军队去阻止成千上万仿佛被好奇心烧坏了脑子的民众?那太可笑了,一定会演变成更加重大的政治事件。

    让人感到不安的,不是民众做了什么,而是民众是被何种原因驱使着,去做这些事情。

    一个人好奇无所谓,但所有人都在好奇,并且所有人都在行动。这种好奇心和行动力就显得太过于突然了。

    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种民众情绪积累后的宣泄,地震洞穴只是一个引子。一些宗教人士在其中浑水摸鱼,只是为了胡闹一番就推波助澜的人到处都是——但就算要查处这些人,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况且,就马恩所见,日岛政府如今的行动效率不是很高。

    有宗教掺和进来的时候,日岛政府的效率一直是不高的,因为总会涉及到执政两党的政治斗争,皇党一直都是日岛宗教系统的最有力支持者和最高级利用者,他们最大的成绩,就是利用本土信仰赢取民心,将日岛改革打断了。

    日岛的民众对本土信仰有一种特别深厚的情感,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仿佛要排在这种情感之后。本土信仰在他们的人际关系中根深蒂固,有时会让他们重视这些信仰,更甚于自己的性命和财产。马恩有时会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如此坚持这些没有科学实际的信仰。要说这是日岛文化的一部分,马恩也仍旧觉得,日岛是很独特的地方。

    皇党就曾经自豪地宣称:除非杀光日岛人口的十分之九,否则民众的信仰不会动摇。

    改革可以杀光人口的十分之九吗?不能,所以,只能停滞下来。

    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突然高涨起来的情绪,在三丁木公园里随处可见。

    不少游人全副武装,身穿迷彩服或野外冲锋衣,背着露营用具,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毫不忌讳地高声谈论该如何闯进封锁线。时而有维持秩序的民警路过,却一个个都装作听不见的样子,马恩知道,他们也在害怕。如果对手只有一个人或几个人,他们会一拥而上,但是,现在他们平均每一个都要应对十几个情绪高涨,完全听不进劝言和威胁的家伙。

    马恩又感受到了,顺着感觉去巡视,只觉得这里的游人每一个都被监视自己的那看不见的东西缠绕着。那东西缠绕在周边每一个人的身上,目光却仍旧聚焦在自己身上。不过,马恩没觉得,混迹其中的自己有被那些情绪高涨的游人注意。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关注的焦点就只有裂缝洞穴,无论说什么,最后都会扯到裂缝洞穴的事情上。

    ——真是可怕啊。

    马恩将帽檐压得更低了,似乎只能看到地面,他面无表情,不疾不徐地跟在一伙游客身后,深入到公园内部。这些游客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但无论他们走得多快,马恩都能够闲庭信步地跟在一定的距离后,而这伙人,以及路过的人,似乎都注意不到这个尾行之人。

    只有那个看不见的监视者,从来都没有抽离注视马恩的视线。

    这一个多星期来,马恩都没有踏入三丁木公园半步。他对裂缝洞穴的情况只是从新闻和传言中间接了解,其实并不知道裂缝洞穴的具体位置。没想到,这一伙打算闯入裂缝洞穴的游客,走的就是前往公园深处那处墓地区的路线。

    他当初亲自在三丁木公园看到的墓地,但看到的景象和明日花交付的录像中的灵异点景象有很大的不同,这让他没少疑惑。他现在很想到实地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这伙游人并没有深入到墓地所在的位置,而是在树林中驻足。

    马恩站在一株树木后,抬头看了一下被树枝切割的天空,熟悉而阴森的气息,似乎进一步冲淡了被监视的感觉。

    马恩觉得,那看不见的东西,同样不属于这个地方——它和自己一样,都是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

    ——和那些怪物不是同一个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