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觉得自称“惊奇先生”的大脑袋就像是从科幻童话里跳出的生物，不是人类，而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之类。当然，他的这颗大脑应该还算是人类的，只是在这颗大脑中的某个无形之处散发出一种怪味。要说它的精神和思想有什么问题，单单从这一阵的交流来看倒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它在喋喋不休中表达出来的个性也十分寻常——即便如此，马恩还是觉得有这个脑子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御手洗教授大概也能感觉到，毕竟两人相处的时间更久，所以他才说这位“惊奇先生”是个疯子。
如果愿意相信御手洗教授的判断，那也就无所谓了。毕竟，严格而言，无论是什么人，行为、思想和精神上总会有出格的地方，尤其在年轻的时候更甚。
无论怎么说，马恩都觉得自己可以从这个新朋友处得到一些帮助，尽管它似乎更喜欢称之为“交易”。
马恩轻易不会说“交易”这个字眼，对他而言，这个词汇太过于冰冷。他觉得，当一个人习惯于用冰冷的词语，过于理性地去描述自身认知的事物时，他的内心也会渐渐缺少温情。他不喜欢缺少温情的人，理由可以从“社会结构”这个巨大的层面去述说，也可以单纯从“个人不喜欢”这个理由去述说，他更倾向于后者。
人和人之间，没必要只展现残酷的东西，这就是马恩在与人交往时十分重视的原则。如果他能够找到温情的词汇去代替冷酷的词汇，他就会去这么做。比起用恶意揣测，他也更愿意承担自身的风险，率先去表达自己的善意。
“为科学献身的人有很多，看来惊奇先生也是其中一员，能够不惜破坏自己的身体，也要追求科学真理的意志真是令人敬佩。”马恩温声说到，“从很早以前开始，追求真理就是一件高风险的行为，不少科学家为此牺牲，虽然惊奇先生您将自己的经历说得轻描淡写，我想，当时的情况一定也很危险吧？”
“当然，看来你是可以理解的。”脑袋罐子的鹅颈喇叭发出嘎嘎的笑声，显得十分开心：“我就知道你和厕所怪人不一样，你比他更像教授。”
“又在说蠢话了。”教授趴在马恩背上，一刻也不肯安静，一开口就要和大脑袋顶杠，马恩觉得多少是因为之前的经历仍旧给他带来了一定心理创伤，“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为教授的吗？虽然马恩先生还算天才，但要成为教授还早着呢。”
“过誉了，过誉了。”马恩连忙插嘴到：“我还算不得天才，教授你这么说，实在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在学术上行没有任何成就，也没能完全吃透先人的理论，确实还不够资格成为教授。教授虽然也承担教育的责任，但更多是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向更远处眺望。我的能力，也只配当一个基础教育的老师而已。”
“哈啊，你真是个谦虚的明白人。”御手洗教授拍着马恩的脑袋说：“我就知道带你来这个地方一定没有问题。死脑浆，我早说过我会看人，这不就是证明吗？”
“你不是看人准，你是被马恩先生影响了。马恩先生的身体正在从基础结构上发生某种异常变化，和我保存过的所有数据样本都不一致，从他身体里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信息素——喂，厕所怪人，你应该知道什么是信息素吧？”
“当然，你以为我是笨蛋吗？”御手洗教授撇撇嘴，回答到。
“很好，不知道的话，你就应该去查查字典。”脑袋罐子又这么说到：“不过，查了也没用，我所说的信息素在基础定义范围上要比常规的‘信息素’定义要广泛得多。总之，你们就当作是包括了常识的‘信息素’概念，还延展向更大范围的概念吧。简单来说，这些信息素会从一个比原子更微观的层面上，对周遭的事物产生巨大的影响——当然，具体情况会更复杂。马恩先生释放出来的信息素在基础成份和构造上都已经和正常人类迥异，它相对正常人的信息素减小了许多方面的干涉力度，甚至缺少了一些功用，但又同时在另一些地方加强了干涉力度。”
这么说着，脑袋罐子突然出现在马恩和御手洗教授前方，它面对两人停下来，原本是用来发音的鹅颈喇叭骤然一阵闪光，就好似开启闪光灯相机一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马恩不觉得这闪光是刺眼的，可是，御手洗教授却咒骂一声，身体摇晃起来，应该很不舒服——马恩觉得，不是教授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
等闪光停下来，鹅颈喇叭那细长的颈部就好似塞满东西一样膨胀起来，原本看起来十分坚硬的金属光泽和质地，此时变得如同橡胶一样臣黯柔软。
鹅颈好似痉挛一样抖动，猛然向前一顿，“噗通”一下，把塞满颈脖的东西吐了出来了。
马恩定睛一看，竟然只是一张纸。从外表来看，是很普通的笔记本纸张，他蹲下身体，将之拾起来，触感也和普通纸张没什么区别，上面还划着一条条的等距线，边缘就如同刚从某个笔记本撕下来一样。可是，这么费劲就是拿出一张纸吗？真是不可思议。马恩扫了一眼脑袋罐子，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是藏了笔记本，还是就藏了这么一张纸，也完全看不出它到底将这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马恩在脑海里仔细回顾了一下鹅颈喇叭吐出这张纸的过程，仍旧只能在心中摇摇头，这个过程里的怪异之处实在太多了。脑袋罐子的动作虽然显得有点笨拙，但是，实际上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高水准。
“这是什么？”御手洗教授完全没有去在意脑袋罐子的行为，他早就不去在意了，单纯一些，把这位好朋友视为“它就是这个样子”，反而更让自己舒心一些。
马恩将纸张朝上边抬了抬，以便教授可以看得更轻松一些。上面画的是一个规正的圆圈，又在圆圈外用凌乱扭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更大的闭合范围。
“什么鬼东西？谜语吗？”御手洗教授不由得说。
“为了让你们那愚蠢的脑袋可以理解，我画了一个简略又形象的示意图。你们把圆圈当成是普通人的信息素的功能和范围，将外面那个轮廓看作是马恩先生现在的信息素范围，应该可以理解两者的差别有多大，但实际的差别比这更大。我敢肯定，用人类现有的生物学理论，是无法解释这种信息素的，而用现有物理理论，却又不沾边界。”脑袋罐子很是自豪地说：“但我仍旧可以分析出一些东西，这就是我的理论的优越性所在，它还没完全成型，但已经可以有限度地跨越学科的边界了。”
“那什么量子理论和场论都做不到？”御手洗教授半信半疑地说，马恩觉得，无论大脑袋说了什么，这位教授都要在信任度上打个折扣。
“当然做不到，这已经超出了那些理论的范围。”脑袋罐子十分肯定地说，不过，多少显得夸夸其谈——马恩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愚蠢，明明自己连量子理论的皮毛都不懂，就觉得脑袋罐子在夸夸其谈，简直是不知所谓。
“你就吹牛吧。”御手洗教授说：“我不懂具体的理论，但是，我看过科普知识，知道量子理论可以解释几乎所有的现象。它最明显的缺陷是在引力和奇点上。引力论是它的致命伤，而奇点只是一个数学上的意外。”
“哈，科普知识。”鹅颈喇叭再次发出响亮的嘲笑声：“你这不是连半桶水都不到吗？你果然是个大笨蛋呀，厕所怪人。”
“请问，量子理论真的永远都无法解释这个信息素问题吗？”马恩小心谨慎地问到：“量子理论现在也还是不完善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下的这个定论。”
“嗯……”脑袋罐子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沉思，最后这么说到：“这么说吧，量子理论最成功的地方是它假定了存在不可再分的基础，这更像是从哲学层面引申而来的根源论，是万物归于‘一’。他们假定量子就是世界之基，相当于万事万物的解构极限，但如果这个假设是成立的，那么，量子理论就应该是大一统理论，因为它从一个不可再分的基础上解构了世界，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量子理论并不是大一统理论，它只是给予一个基础假设，获得了这个资格而已。
或许人们可以尝试用量子论去解释你的信息素问题，但如果它的基础是片面的，就如同牛顿力学一样，是有限度的正确，那么，它终究会在在解释信息素问题上，遇到不可解的情况。我无法判断量子理论的未来在哪里，但我用自己的理论体系和量子理论进行过交叉对比，你的信息素问题有一部分很可能已经涉及到了理论基础的问题。”
“所以说，马恩先生的信息素到底是什么？”御手洗教授忍不住打岔。
“就是这东西。”鹅颈喇叭向马恩手中的纸张弹了弹，“这就是你们那愚蠢的脑袋能够理解的极限了。如果你们想要知道更多，就必须向理论研究发展。我愿意将所有的理论资料免费向你们公开，哪怕是你这个愚蠢的厕所怪人也一样。我们需要大量的志同道合之士，不管是多笨的人，只要愿意向纯理论方面发展，我们都乐于给予支持。”
“为什么呢？”马恩无法理解，“我就是个笨蛋，就算在纯理论方面下功夫，也不一定能有收获。与其支持我这样的人，还不如去寻找更有天赋之人。”
“因为我们是朋友。”大脑袋说：“就算是有天赋，不是朋友，也要收钱。知识可是很昂贵的，但对朋友是不需要价格的。”
“我真怀疑，你的价值观是怎么形成的。”御手洗教授再一次用险恶的语气说到。
“虽然那些带我去宇宙星空的外星人有种种不好的地方，也很难与之交流，但它们仍旧用行动让我明白了，知识的交流是需要真诚的。正如它们会乐于帮助求知的朋友，我也不会对自己的朋友设下知识的门槛。”大脑袋如此说到。
“请问，那个外星人怎么称呼？是从哪个星云来的？”御手洗教授哼了哼，说：“该不是m87星云吧？”
“它们分散在宇宙各处，我也不知道它们的文明发源地在哪，肯定不是什么m87星云。”脑袋罐子有些遗憾地说：“我们称呼它们叫做米戈，但它们其实不叫这个名字。”
马恩听到御手洗教授在耳边轻声说：“这家伙一直在说，有很多人得到了米戈的帮助，借助它们的技术去了宇宙，结果，大多数人都被这些米戈的热情好客和宇宙的奥秘吸引了，都选择不回地球，而他自己怀着崇高的愿景回到了家乡——还有比这更扯的故事吗？”
“你又在说我的坏话了，厕所怪人，你那愚蠢的脑袋什么时候才会开窍呢？”脑袋罐子又在原地咕噜噜地转圈，像是在表达某种情绪，“真遗憾，我知道的最后一批米戈已经离开地球了，否则我可以让它们带你去看看，那样你就会相信了。”
“不管怎么说，宇宙旅行都是很危险的吧？”马恩见到御手洗教授和脑袋罐子又要吵起来，连忙打着圆场，说到：“惊奇先生，你觉得你的这趟经历，最惊险的事情是什么？”
马恩觉得脑袋罐子会说出科幻小说里最经常描述的天体物理学惊险桥段，但脑袋罐子给出的答案，是他想都没想过的。
“那是在我决定出发和回来的时候。那些米戈太忙了，我不知道它们到底在忙什么，但它们就像是蜜蜂一样勤劳。或许因为事太多了，所以很容易忘记客人。我被改造成这副模样的时候还是在地球上，它们答应要带我去宇宙，结果，我的手术才做到一半，它们就匆匆离开，还忘了回来，我差一点就死掉了。幸好我和它们交流之前，找到过几本前人的笔记，知道它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所以做了多手准备，其中一个让我成功拖延了死亡时间，重新利用它们的信号站发射信号，引来另一批米戈，让它们帮我完成了手术。”
马恩听的暗自咋舌，把大脑取出来的技术只做了一半，这位“惊奇先生”竟然还有能力延长手术间隔时间，还能够在这个时间里去完成其他的事情，这简直是无法想象，比传奇还传奇。
“还有回来的时候，米戈虽然很乐意送我一程，但是，它们还是太忙了，又把我给忘记了。”脑袋罐子很是自豪地说：“但我早有准备，我利用它们留下的设备再次启动了发信装置。我有知识，有眼界，我不仅仅知道米戈，还知道别的外星人，其中有一个空间传送技术的外星种族。我通知了它们，它们和米戈不一样，很不友好，于是，我利用米戈基地里的防御装置干掉了它们，夺走了它们的跳跃装置，输入我从米戈那里得到的星球坐标，就刷的一下回到这边了。虽然过程很麻烦，但实际传送的时候，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也就是说，这些宇宙外星种族之间的技术是通用的吗？”马恩不由得问到，这个故事实在传奇到了让人下意识认为只是一个虚构故事的程度。
“当然不通用。”鹅颈喇叭发出古怪的声音：“但我不是有脑子吗？我用自己的脑子和它们的脑子进行连接——如果它们有这种核心处理构造的话——太多的东西会让我变得混乱，但它们毕竟是宇宙种族，在宇宙航行跃迁是基础的基础，反而可以简单就获取到信息。我只需要会使用就行了，我有米戈的知识，有自己的理论，有其他外星人的知识，简单的坐标信息换算还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我早就说过了，你的脑子早就已经混乱了。”御手洗教授冷笑一声，这么说到。
“那是你的偏见和狭隘，你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混乱。”鹅颈喇叭也发出冷笑般的声音，说：“但愿你这一生都不要碰到那种真正的混乱，祈祷它们不会降临这颗星球吧，我还是挺喜欢有你这么一个笨蛋和我抬杠的，因为那会反衬我的聪明和强大。”
马恩什么都没说。他也不打算去想脑袋罐子所说的故事到底有几分真实，他没见过米戈，但是，他见过另一种可能、大概、估计、应该是宇宙种族的“怪物”，他的故事同样令人难以置信。
马恩相信，其实御手洗教授心中也明白一些事情的，只是，这些故事若不亲身经历，实在是太过于空洞和令人难以置信了。就算当作故事写下来，也会因为太多的未知，而让情节难以服人。要真正写成故事，就必须重新捏造，将自己不理解的地方剔除，或者下降到普通人的常识中，将事物写得蠢钝无比。但只有亲身经历了这个故事的人才知道，敌人可不是那么蠢钝的东西。它甚至也不能说“聪明”，它们只是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理解能力。
“好了，我也是看在马恩先生的面子上，才在这里为你浪费时间。厕所怪人，你应该对马恩先生道谢。”脑袋罐子说：“我们已经到了。”
可众人之前就没在走动了，他们站在原地停留着聊了这些不知真假的事情。
“到了？我们早到了？”马恩不由得问到。
“不，刚刚才到的，之前计算出错了。”脑袋罐子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又重新计算了一遍，才把正确的空间结构设置好。”
“……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在走动，而是空间自己在变化？”
“对，我们之前的移动是为了获得足够的定位数据。”脑袋罐子说：“一般而言，我们就算走一辈子都到不了目标地点，只有让目标地点自己来到我们跟前。”
它的声音刚落，马恩就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坠落，他下意识要抓住什么，可是，旁边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空间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