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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噩梦骇客

    所有常识、逻辑与合理的想象都无法让马恩找到灵感和契机,无论他多么迫切进入噩梦中,但连入梦都做不到的话,被动的形势就无法扭转。他还清晰记得在地下洞穴里发生过的状况,那个让他下意识感到熟悉的持枪女孩,就如同梦魇一样突然出现——马恩相信,那确实是当时产生的烟雾对自己产生了作用,可那个持枪女孩的攻击也绝对不是简单的幻觉。

    哪怕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噩梦,但是恐惧是真实的。那是一种自己被击中就会“死”的恐惧。

    这恐惧引起了马恩最本能的反应,他本来还想试探一下,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想法,在那一瞬间就全力运作起来。

    无比真实的恐惧感,无比真实的身体反应,隐约告诉了马恩一个可怕的事实:哪怕那真的只是幻觉,只是噩梦,也曾经杀死过自己。

    也许这种“死亡”的概念与常识中“死亡”的概念有些不同,但马恩现在已经十分确信了。他早就有所怀疑,但只有在这个“没有太多的事情好做”的安全屋里,才能撇开其它事宜,专注去思考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的每一个细节。

    那天早上,对镜子里的自己痛下决心,要改变过去的生活态度,不再去追逐那些如同幻觉一样的离奇之事物,然后走出门口,和三号房的邻居朋友搭话……从那个时候开始,一些微妙的情况出现在周遭,就如同是点亮了一个信号灯,过去追逐许久而不可得的东西,一点点在自己面前解开了隐约的面纱。

    但是,那个早上绝非是“开始”,而是“结局”。而这个答案,正是这位邻居朋友透露出来的。

    马恩将一盘黑胶唱片放入唱片机中,将唱针放上。他凝视着唱片封面上的奇怪图案,看着它旋转起来。

    某个手札中提到这个黑胶唱片时,写下了这样的呓语:这个古怪的图案让人感到不解,它像是什么?就如同某种视觉艺术,当它旋转起来,旋转起来……啊,我想起来了,那是梦境,闭锁的房间,长有羽毛翅膀的巨蛇,那个女孩和一碗毒汤……我杀死了自己和她。对,我已经死了,活着的我不是我,真正我已经死在那场可怕的梦里,那是真的是一场梦吗?我原以为是,可是,我现在不确定了。

    马恩不知道这张黑胶唱片到底有没有用,也无法确认到底是什么引发了手札主人描述的那一段话,但如果这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和视觉效果引发的记忆共鸣的话,他也必须尝试一下,哪怕这么做有点儿异想天开。

    黑胶唱片里的音乐低沉,沙哑,就像是喉咙被割破了,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有点儿像是垂死挣扎之人努力发出的“呵呵”的喘息,只是,这种喘息也是有韵律和音调变化的。背景声很嘈杂,似乎录音的位置很不安静,但仔细听听,这些噪杂的声音却并不混乱。

    严格来说,这盘黑胶唱片录制的东西很难称得上是音乐,并且,显然正规的市面上绝对买不到这样的东西——它对大多数人而言,根本就没有商业价值。

    唱片上旋转的图案,在马恩凝视的眼眸中,渐渐发生了一种宛如透视图般的立体变化。

    一个确凿无疑的念头在马恩的内心中浮现:是的,我已经死了,无论如何重构人格模型,已经死亡的“我”必然带走了一部分只属于他的东西。哪怕从数学和物理等等逻辑与物性的角度来说,自我意识没有出现严重的缺陷,但是,那带来死亡的恐惧是如此深刻而强烈。换言之,恐惧不会无缘无故就如此强烈,当它发生,就必然意味着已经有某些事情发生过了。

    马恩的脑海中,几乎所有的念头,都在黑胶唱片那奇妙的图案和声音中,聚焦在“自己已经死亡”这个内容上,无论在主观上如何引用理论去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马恩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人不是完全以理性运作的,哪怕真理摆在面前,只要感性地决定不去相信的话,真理便没有任何意义——意义,这是在人类在自身感性驱动下才会赋予事物的概念,万物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它们只是存在于这里而已。

    这让他感到自我认知就如同一个皮球般,被来来回回地挤压。

    马恩没有完全陷入“自己已经死亡”的想法中,哪怕自己的理性辩证无法取信于自己的感性,可是,那个“不要思考”的声音总会在见缝插针地出现,就如同幻听一样。这个声音是如此的遥远,但又是如此的深刻,甚至于比死亡,比矛盾,比质疑,比恐惧还要让他感到印象深刻。

    “你实在太笨了,马恩。”

    严厉的父亲、冰冷的湖水、机械而重复的劳作,让人麻木的题海,以及永远都只是站在一边微笑着的母亲……

    “既然你是一个笨蛋,那就不要去思考。”

    ——不要去思考,而是去感受。

    ——感受痛苦,马恩。

    马恩感受到了,痛苦就聚焦在“自我已经死亡”的这个确凿无疑的结论上,痛苦就在对这个“自我死亡”的矛盾和思辨中,痛苦就在那无力辩驳的“我不是我”的理性中,痛苦就在那无比膨胀的感性和苍白无力的理性的纠结中。

    他无法从结论中找到答案,无法从矛盾和思辨中找到真理,无法在理性和感性的纠结中找到安慰——这些思考似乎就只会让他感到痛苦,仿佛“痛苦”就是这一切的终极意义。

    痛苦的存在,超越了对答案、真理和安慰的渴求。

    不去思考,而是去感受。

    对答案、真理和安慰的追寻都不过是一个“过程”,痛苦才是其根本终点。

    痛苦包含一切,快乐在痛苦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幻觉,痛苦就是一切的终极意义。

    ——感受痛苦,更多,更深刻地去感受它,马恩!

    感受自己的痛苦,让马恩有一种错觉,自己超脱了思考,超脱了纠结,超脱了理性和感性,站在一个更广阔的角度,去看待这些起伏跌宕的想法和认知——它们是如此的可笑,苍白,软弱无力,充满了局限性,哪怕所谓的“自我”,也只是这些局限性的想法和认知构成的错觉和幻觉。

    站在这个痛苦的高度上,连“自我”这个概念都是无意义的,因此,所有涉及到“我”的问题和思考都是不成立的——“我已经死亡”和“我不是我”只不过是伪命题而已,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充其量,不过是“一本故事小说的主体视角”而已。

    马恩沉浸在这种精神性的痛苦中,平静地翻阅着自己那沸腾起来的思潮和记忆。

    他的眼前,安全屋的景象正在虚化淡去,就好似被一种古怪的力量抽走了线条和平面,奇妙得就如同服药后产生的幻觉。取而代之的,是记忆里的一个个场景:

    自己坐在走廊上,和藏在三号房中的神秘兮兮的邻居朋友交谈。

    自己站起来,倒退,回到镜子前,看到那个宛如从过去追来的过去。

    自己走进了镜子里,而镜子里的自己走出来,然后,这个自己开始倒退。

    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夜晚和星空在快速旋转。

    自己倒退回垃圾桶边,陈旧的黑伞飞入手中,提着黑伞的自己倒退到明日花身边,拿起她手中的深红色帽子,和广田小姐分开,分别回到肆号房和六号房……

    在马恩的眼前,一个个场景迅速跳转,从现实中的肆号房,一口气跃入那可怕的噩梦中。

    马恩摇摇晃晃站起来,安全屋只剩下一个轮廓,而噩梦的景象仿佛被囊括在这个轮廓之中。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呆在一个小小的黑箱里。

    马恩睁大了眼睛,无法呼吸,死亡的恐惧如同潮水一样袭来,他就像是死了一次又一次。

    恐惧和死亡也带来了痛苦,马恩站在这个痛苦的高度上,注视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一个又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站在马恩的面前:植物和动物混在一起,看起来还有人类的轮廓,粗壮灵活的触须和肢体,无数的眼睛,喷洒的充满了腐蚀性的脓液,震撼建筑的力量,诡秘的灰袍无面者,那个手持老式猎枪的金发女孩……

    两颗枪弹从枪膛中射出,飞旋着,一颗打在黑伞的伞面上,一颗穿过黑伞上的破洞,将马恩的半截身体打爆了。

    飞溅空中的血肉断然凝固,马恩的半截身体回到原来的位置。马恩看到了完整的自己还站在原地,倒退下了楼梯。

    他看到了自己乘上飞机,回到祖国,合上童年的藏宝盒,放下《七转洞玄秘录》,进入警察局,返回那个阴郁而隐秘的书店。

    然后,那个残忍的连环杀手的身影就好似从迷雾中走出,违背人性的邪恶残忍的血祭场面在马恩的周遭浮现。

    流淌的血,死不瞑目的六个少年,六个处女和六个婴儿。自己晚到一步,他们已经死了,被剥皮挖眼割舌,零件摆在祭坛特定的位置上。凶手跪在用血汇成的怪异图案的中心,仰天伸手,仿佛在渴求从上天降下的恩赐。

    从凶手的口中,发出了古怪的声音和疯狂的笑声。

    他知道自己仍旧在安全屋里,但这一切就仿佛发生在这个徒具朦胧轮廓的安全屋里。

    等到凶手的声音逝去,马恩眼前的幻觉才陡然消失,安全屋里的景象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而他也从那一环紧扣着一环,仿佛没有中止的痛苦中脱离出来。

    唱片机的唱针已经抬起,黑胶唱片的转动渐渐迟缓。那些低沉沙哑的声音已经消失,安全屋再一次恢复了安宁与平静。

    然而,马恩无法忘记自己在倒退的幻觉中看到的东西,听到的声音。灵感飞速膨胀起来,将他所有接触过的神秘古怪的细节串联起来,让他渐渐有一种“明白了”的感觉。但这只是一种没有逻辑和理性的唯心的感觉,他更无法详细说明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

    不过,有一点他很肯定,在“已经明白了”的东西中,就有《七转洞玄秘录》的血祭方法,以及通过这个“血祭法”为基点,向外延伸的一系列与《七转洞玄秘录》无关的知识。

    而且,不去实践的话,很难说这些知识到底是自己的臆想,还是确有奇效。

    马恩十分清楚,这些知识是“拼凑”起来的:其中有关于结缘神的体验、遭遇和解释,有邪教的仪式,有在这个安全屋里读过的资料,有对《七转洞玄秘录》的研究,有对“内在之眼”的体验,以及那个连环杀人犯的现场展示,同样也有大脑袋对一些理论的阐述。

    马恩曾经见到的,体验到的东西,包括“死亡”,就好似被“痛苦”过滤了一遍,其内在的一些秘密被揭示出来,被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奇怪怪的知识。

    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尝试利用这些知识,去利用结缘神的木雕,邪教的信物,脖子上刮着的变形五芒星吊坠,乃至于去进行《七转洞玄秘录》的血祭。当然,也可以从这些知识的角度继续去研究《七转洞玄秘录》,如果自己这么做,一定会有所收获。

    因为,这些看似来自不同的怪异离奇之事物的知识,其实都是相互关联的,通过说不出所以然的方式,穿过了彼此之间相隔的黑暗迷雾,变得就如同数学和物理学的关联一样。

    至少,他现在知道如何进入和退出结缘神的噩梦了——只需要做一个仪式,相比起《七转洞玄秘录》的血祭仪式,这个仪式在他知晓的神秘知识中显得略微低端,也不怎么血腥,哪怕是一个正常人也能做到,就仿佛是开放使用的一样。

    当然,前提是知道如何做这个仪式,并且就如同计算机的防火墙一样,噩梦的那一边没有针对此人禁用“端口”。

    主动权在寻常情况下,是掌握在“主人”手中的。

    但是,也有不寻常的情况。

    马恩站起身,走到用纸箱、锡纸和玻璃等杂物砌成的茶几边,拿起马克笔在玻璃面上画出“代表钥匙的二十四符文太极图”、“代表内在的眼睛”、“代表隔离的扭曲五芒星”、“代表伪装的安全屋里的某些怪异符号”和“代表跳转路线的大脑袋提出的理论公式”。他将这些具备特殊意义的东西当作是“图案”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整体。

    之后,他将木雕和信物放在特定的方位上。

    他现在要做一个更加复杂的仪式,就如同一个计算机骇客一样,用现成的知识和工具去入侵一个拥有防火墙的系统。

    他对计算机还算内行,也没少做过骇客的事情,但是,要骇入一个特定的“噩梦”里,这还是第一次。

    这种“第一次”也正如过去的每一个“第一次”一样,让人有一种新鲜的跃跃欲试的感觉。

    马恩打开黑伞的手柄,服下古老的禁药,提升自身的感知和痛苦。用黑伞里的刀刃交叉割开双手的手心,在涌出的血液中融入这种禁药的粉末,以提升血液在某个未知层面的引力。

    他摩擦双手,让手掌染满血腥,将痛苦更多集中在掌心的交叉状的伤口处。

    之后,他将双手按在“二十四节气符文太极”的阴阳鱼眼上,口中念念有词:于芒种,反舌感阳而发,遇微阴而无声也。今辨其非者,以其此时正鸣,不知失者也,殊不知初旬见形后,形亦藏矣。

    ——形亦藏矣。

    马恩的视觉中,安全屋陡然消失了,只有自己的精神飞快穿梭在一道道门之间,最终跃入了一个熟悉而阴郁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