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无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白，他自己也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这其中的怪物和噩梦都难以被人接受，普通人生活在普通的世界里，他面前的这两位警察也一样。松左卫门到底死了没有，他现下也无法确定，如果邻居朋友赢了，他应该会发来一个明显的信号，可是，马恩也不知道这个信号会在哪里，会在什么时候发出。
马恩已经离开噩梦，对噩梦中的后继发展一概不知，他只能假设邻居朋友失败的结果，并且，在他的心中，也倾向于这个失败的结果——如果邻居朋友用实际行动证明他错了，白费功夫，对马恩而言，这就再好不过了。
马恩无比希望邻居朋友能够在某一刻出现，和过去那样用辛辣的语言讥讽自己，那时，自己肯定也会自嘲一下。
他一点都不介意再被对方说一句“愚蠢无知”。
然而，这仅仅是希望而已，马恩靠在床头，和老警察的锐利逼人的目光对上时，丝毫没有掩饰眼眸中的忧愁。
不过，即便马恩的情感发自真心，但老警察完全不为所动。他甚至表现出露骨的冷意，告诉马恩：他不相信这一套。
“知道吗？我看不出你在说谎。”老警察摸着下巴，用十分平稳的声音说：“我们有你的资料，当我们把你送到医院的时候，资料就已经摆在我的办公桌上了。我当警察那么多年，如此全面的资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递交上来，也只有寥寥几次，每一次都是让人头疼的大案，其中的弯弯道道谁也说不清。上头有人在看着，嫌疑人到底是真凶还是无辜，他们无所谓。但是，我有所谓。马恩，再说一次，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无论你表现得如何，我都不会相信你，你要让我相信松左卫门没有死，他有大动作，就拿出证据来。你以为一个无头尸体可以说明什么？你光是嘴巴说说，他有一大批军火，又可以证明什么？这些发言对保住你自己毫无用处。”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不相信我？”马恩靠在床头，一点都不觉得吃惊，也不会因为这样的言辞就有所动摇，老警察的言辞咄咄逼人，却同样给了他许多情报，“那你说说，我是什么人？”
老警察冷然和马恩对视了两三秒，从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团纸递给马恩。
马恩伸手接去，但老警察却在半空顿了片刻，说：“这只是一部分，是我自己写的。”
“你真的想给我看吗？”马恩反问：“你似乎把我的事情想得太过严重。虽然你不相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松左卫门的事情更加严重，你关注的重点错了。”
“错不错，由我自己来判断。”老警察冷言说，松开手掌，纸团落在马恩手中。
马恩没有犹豫，他早就在更早之前，老警察提到“身份资料”的时候，就对这些资料的内容以及这份资料背后的状况有所猜测。当他看清里边写的东西时，就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张纸团中写的正是他的履历，虽然是老警察手写的，十分简略，却包含了他在祖国邮局工作时的一些个人机密，以及从未公开过的工作内容。这些机密虽然谈不上有多重要，但也绝非是异国他乡的一个警察能够得知的。
就马恩自己而言，从来都不担心这些机密被泄露。这些外国人又怎么可能比他更了解“邮局”是怎样的地方，以及保密工作的虚实呢？在这些个人性质的机密资料中，有一些根本就是伪造的。
反过来说，这种程度的机密泄露，反而对他的推测有利。
“你认识上岛公介先生？”马恩抬起头问到。
“谁？”老警察平静地反问，从他脸上看不出太多东西。
“好吧。”马恩笑了笑，也不去深究，“我承认，这份资料确实很齐全，所以，你认为我是个伪装身份来日岛的情报工作者？”
“难道不是吗？”年轻警察低声说。
“不，当然不是。”马恩十分肯定地说，也没有任何违心的地方，他走的所有渠道，都非是一个在职情报工作者的渠道。“我只是一个来日岛定居的普通人，这些资料没有错，但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已经辞职了，现在的党员身份也在待审中。”
“谁信啊？”年轻警察发出嗤笑声，老警察也毫不理会，显然同意这个说法。
“那么，假设你们是对的。”马恩也不在意，只是这么说到：“那么，我给出的关于松左卫门的情报，你们究竟信不信呢？你们既然认定这就是我的背景，那也应该可以想到，这类人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和一个有能量的政治家发生冲突，也不可能制造出那么粗糙的现场。而且，松左卫门前脚刚进鬼门关，你们后脚就到了，这也未免太高效了。”
“我们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年轻警察信誓旦旦地说。
马恩没有理会这个一根筋的年轻警察，转向老警察说：“这件案子处处古怪，所以你才来见我，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哪怕我有欺骗你，也不可能全都在说谎。俗言道，说谎的境界就是九真一假。”
“所以，你想要说，你之前的那些梦话，只有一成是虚假的，其它都是真话？”老警察反问。
“这取决于你，警察先生。”马恩平静地微笑着，将重新揉成一团的纸团递回到这位老警察手中，“想一下，再想一下，你总要得要相信什么，不是吗？如果你完全不相信，那又何必过来呢？”
老警察默不作声，将纸团塞回口袋里。
“其实，你们来得太早了。”马恩又这么说到：“取证工作不可能这么快就结束，而且，我不觉得你们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证据。要不要上法庭，上哪个法庭，也不是你们单方面说的算，我希望可以尽快见到我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
老警察皱起眉头，还是没说话。年轻警察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按捺住了。
“另外，多说一句。”马恩的目光在这次谈话中，首次变得锐利起来：“我不管你们从哪得来的资料，这些资料如果没有我国的认可，那就是污蔑，如果不是从正规渠道的来，就是非法。你们想要用这些东西当呈堂证供，最好多想想，否则，对你们也不好。毕竟，我的‘背景复杂’，不是吗？”
年轻警察听闻此言，顿时怒发冲冠，上前一把揪住马恩的领口：“混蛋！你以为你是谁？”
老警察也被年轻警察的行为惊住了，不由得站起身来。
马恩却只是平静地将手搭在年轻警察地手腕上，一点力都没用，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以一个党员的身份跟你说话，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这么跟我说话？”
老警察连忙上前，将年轻警察从马恩身边拉开了。
马恩面不改色地整理了一下领口，对两位警察说：“请两位好好考虑我之前说的话。”
年轻警察还是一股怒意，大声说：“这里是日岛，别以为你有特别的身份就可以为所欲为！”
就在这时，一个醇和的声音传来：“谁在为所欲为？”
三人朝声音来处看去，此时来人正走进病房。为首的一人四十多岁，头发乌黑，精神奕奕，脸型和身材都有些微胖。跟在这人后面的还有两人，一左一右呈护卫状。突入病房的三人都穿着朴素干练的深色正装，竖领扣上了最上边的那颗扣子。
马恩一眼就认出来三人的身份，正是祖国驻日岛的领事和武官。在经历了诸多波折后再看到自己人，马恩终于暂时放下了心中的忧虑。
“张先生。”马恩笑着打了个招呼，“我刚想给您那边打电话，这次真的麻烦你们了。”
“呵呵，好说好说。”领头的张领事也只是笑着打了个招呼，就对两位警察问到：“刚才说到为所欲为，到底是怎么回事？请放心，如果错在我们，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理，不过——”他没说下去，只是笑眯眯地盯着这两个警察。
“这个人是嫌疑犯——”年轻警察一张口，就被老警察打断了。
“没事，两个小年轻瞎搅和，张口便来。”老警察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掏出证件，“我是这次案件的负责人，不知道张领事对贵国公民马恩先生涉及的案件有多少了解？”
“马先生是正规入境，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张领事的语气温和，但态度却如绵里藏针般锐利，“如果马先生犯了法，我们定不会包庇，但在水落石出之前，也不允许我国公民白白蒙受冤屈。警察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请您直说，我们在这里陪你。如果你要扣留马先生，请走正式渠道，向领事馆发函。”
“有这么大张旗鼓的必要吗？”老警察挠了挠头，说到。
“我们只是在保护我国公民的合法权益。”张领事温和地说：“在您得到批文前，马先生会在领事馆住一段时间，我保证，在结案前，他不会离开日岛。”
年轻警察还想说些什么，但老警察扯住他的胳膊，对他摇了摇头。
“那就麻烦张领事盯好这个嫌疑人了，最好在结案前，一步都别离开领事馆。”老警察冷静又强硬地和张领事对视着，“我国官员被谋杀，这可不是一个小案子，可不仅仅只有我们警察在盯着他。”
张领事仍旧是面带微笑，温和地问到：“没错，这是一件大案，只要你们拿出充分的证据，我们也不会包庇一个罪犯。我无意干涉贵国政治，但也很确信，贵国的政治不应该通过陷害一个无辜的外国公民来实现抱负。无论是什么人在这里，我都会这么对他说：马恩是我国公民，理应得到公正的对待。”
“这就最好。”老警察冷言一句，带着年轻警察走出了病房。
目送警察离去，张领事转向马恩，仍旧是那副温和的表情，说：“小马，可以这么叫你吧。”
“啊，行。”马恩端正表情，点点头应到。
“小马啊，我也不问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张领事说：“但你要记住，你的背后是国家，你身为党员，必须要做正确的事情。”
“我知道。”马恩没有半点犹豫地回答：“我相信自己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虽然具体的情况很复杂，但我会解决的。”
“呵呵，你有信心最好。毕竟你才是专业的，对吗？我们没办法给你提供太多的帮助，但只是让警察暂时别来烦你，还是没有问题。”张领事点点头。
“张先生，在八月末之前，东京地区可能会出现一些状况。”马恩没有说太多，如果文京区和其它几个地区出现暴动的苗头，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自然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决定，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人选，对国外环境有足够的敏感和决断能力。马恩只是和过去一样，稍微给一点提醒就足够了。
“东京地区？范围这么广吗？”张领事皱了皱眉头。
“文京区的苗头可能会更加明显一些。”马恩说。
“我会注意的，谢谢你了，小马。”张领事想了想，问到：“之前发生了地震，和这有关联？”
马恩有些惊讶地看过去，他没有想到张领事会这么想。在他看来，这样的联想对不知情的普通人来说，也称得上是天马行空了。
“看来是有关联了。”张领事看了马恩的表情，点点头，也没更多的表示，“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如果可以的话，今天开始就住在领事馆，这几天没事都别出门。”
“那就麻烦大家了。”马恩没有推辞，在他看来，这也是暂时避开麻烦的好法子。除非松左卫门立刻发动，否则，他也没办法直接冲击领事馆。如果怪物真的入侵领事馆，反倒可以借此机会，进一步向领事馆的众人证明自己的无辜和正确性。
有事实做基础，后面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更加方便。
不过，马恩觉得松左卫门如果还活着，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松左卫门要做的事情，如果不是一口气爆发，打个措手不及，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马恩下了床，领事馆的三人也有些好奇地盯着他那显得孱弱的外表，但又似乎真的相信，他没有表面看来那么虚弱。
“小马，你没有留下太多的手尾吧？”一个武官突然问到。
“我的一部分身份机密泄露了。”马恩没怎么在意，说：“那些人有内线。”
“有怀疑的人吗？”武官问。
“有。”马恩点点头，说：“但暂时还没更多的证据，我们总得讲证据，不是吗？”
“对，有证据才是最好的。”张领事插口道：“不过，身份泄露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那是本来就会泄露的东西。”马恩笑了笑，说：“给他们留点念想。”
“松左卫门房子里的军火呢？”另一个武官问到。
“放心吧，他们真的想要抓住我的马脚，除非国家出公函，证明提供给他们的是真指纹，真资料。”马恩淡定地说：“我们这样的人，本就没什么真实资料，国家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不说，那就是假的。”
四人就这么当场在病房里这么聊着这些事情，也不理会房间里的其他人。之后，彼此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伙同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