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驶过四个街区，马恩终于看到了座落在文京区的领事馆，这个时候，他的报告已经有了腹稿。马恩随同张领事和两位武官下了车，仰头看向这个只有三层高的建筑，盛夏的阳光让建筑灰扑扑的外墙也在发光，迎向阳光一侧的窗户更是闪烁刺眼。马恩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小马，第一次过来这边？”张领事微笑着寒暄到。
“对，我来到文京区没多久就开始工作了，还没去过这个城市的其它地方。”马恩如实回答到。在过去几个月，哪怕被结缘神步步紧逼，也多是几点一线地来来回回，虽然有想过去城市的其它地方看看，但回过头来却发现抽不出太多时间。
“那等这次的事情平息下来了，你可要多走走，多看看，如果连自己居住的城市都不了解，那怎么行？”张领事说：“对了，你打算在日岛呆多久？”
“……还不确定。”马恩有些犹豫，但很快就肯定地说：“近期内是不会回国了。”
“是这样——”张领事沉吟片刻，便释然一笑，说：“也好，年轻人多出国转转，增长见识，积累经验，以后如果回国，也可以带着这些财富更好地为祖国服务。这个世界可是很广阔的，有许许多多在国内不可能见到的东西和事情，它们只是在国内罕见，但并非不存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向往过做一个文艺的流浪者，不过，后来还是觉得应该回国。”
“哈哈，老张，你就别感慨了。”一个武官发出爽朗的笑声，“年轻人嘛，对什么都好奇，等到合适的年纪，自然会安定下来。这可是客观规律，咱们不也是这样子嘛。”
“好了好了，都别站在外边说了。”另一个武官抬起手，挡在额头前，另一只手解开紧束的领口，抱怨到：“这鬼天气那么热，还不如进屋吹空调。明明这么热的天，还得穿这身衣服，真是受罪。我说你们，就真的那么习惯？”
“你别说，你一说，我也受不了了。”前一个说话的武官也无奈地摇摇头。
“好好，进去，大家都进去。”张领事爽快地挥了挥手，带头走进领事馆里，路过哨岗的时候，还向站岗的士兵点头致意。
领事馆虽然不高，但占地宽阔，建筑前后被园林包围，种满花草树木，还有喷泉和雕像。葱郁的树冠在草地投下大片的阴影，一走进去，就觉得似乎连风都凉快起来了。站在领事馆外看里边，还觉得热浪滚滚，闷热逼人，但实际越往里边走，之前那种热得让人受不了的感觉仿佛变成了错觉。
就城市印象而言，马恩觉得文京区的绿化要比祖国内的大多数繁华城市要强一些。马恩过去也算是走南闯北，到过祖国内地的不少地方，有僻壤的乡下和边境，也有城市化中心，大多数地方都给他一种类似的感觉：发展，高速发展。
城市似乎每一年都一个样子，似乎每一天都在改造。前段日子刚刚修好的设施，没几年就要更新换代了，钢筋水泥强度的新陈代谢，要比自然植物的成长快上好几倍。
文京区也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以学术和教育中心闻名，整体气氛似乎更倾向于一种幽静治学的步调。人们和政府都没有急着想让城市更新换代，仿佛对陈旧的事物更情有独钟，人们也不介意保留一些稍微落后于当下潮流的东西，有一种美其名曰为“怀旧”的审美。
无论是高速发展，日新月异，变化紧凑的祖国内地，还是沉湎于怀旧和物哀之中，格外注重文化遗产的日岛，都无法让马恩产生特别的感想。两地对比当然很强烈，但都不是马恩关注的方向。
对他而言，这种事情怎样都好。他不会对高速发展中的空气污染和树木稀少有太多的抱怨，倘若空气清新，绿化成荫，文化遗产氛围浓郁，那也不错，但也就只是不错而已。
他需要自己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下，都能够保持一个中立而平静的心态，能够在短暂的时间内就融入并适应，而不是意图将其改造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有许多人都喜欢说“融入再改变”，但马恩知道，自己不是那么能干的人，“短时间内融入并适应”已经是自己足够专注的结果了。要谈改变，他自觉无能为力。
马恩在这方面对自己的期望是：来到一个陌生环境的第一个小时内，就能够完成身体和心理上的适应。
就马恩的亲身实践来说，他觉得这很困难，如果再抱怨这抱怨那，除了会变得更加困难，没有任何好处。
马恩可以在骄阳下若无其事地接下张领事和武官们的抱怨，也可以在冷气下，和他们一起谈笑风生。在他的心中，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填入了时间表里，但在交谈的时候，仍旧可以从容自如，用舒缓的语调和姿势与聊天的对象娓娓道来。
他在张领事的带领下，和领事馆里的重要工作人员小聚片刻。领事馆的工作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近段时间里，万事和谐，没什么特别紧迫的要事。工作人员不多，但每一个都是一副轻松闲暇，游刃有余的样子。
张领事为人温和，对待工作的态度并不散漫，但也不是什么严厉的工作狂人。而武官们就更加轻松了，除了每日定时定量的训练，时而也要陪张领事出门，为外交工作撑撑面子，之外就很少会碰到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情。
领事馆里的时间总是显得很充裕，而且，走进这栋建筑，马恩就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祖国一样——尽管只是一个错觉，这里的土地，也不是祖国的土地，但他仍旧十分高兴，自己可以留在这里。
这里的人拿捏着熟悉的口音，说着耳熟能详的笑话，哪怕都没什么新意，也是一些芝麻蒜皮的事情，却让马恩得到了这些日子里从未有过的轻松感。
仿佛结缘神那日益逼近的绞索，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马恩知道这样的时间不多，自己是不可能一直留在领事馆的。自己不是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张领事能够从警察那边截下自己，固然是有这方面的政治能量、职权和想法，但自己也有自己必须去完成的责任和使命。
领事馆的工作人员下班的时候，马恩陪同张领事和武官们去内部食堂吃了一顿饭。在平时，大家都是自己想办法凑合过去，或约着一起去下馆子，但张领事说“小马远来是客”，便在领事馆的厨房里亲自下了厨。马恩也没想到，张领事竟然还是一位做菜高手，不仅仅是张领事，就连武官也有自己的拿手绝活，每个人都做了一道家乡菜。
马恩有点自惭形秽，他也做了一道菜，但一起放在台面上，却显得如此平庸。
他没有掩饰沮丧的表情，张领事和武官们也好生将他嘲弄了一番，一点都没有“远来是客”的客气。
“所以，你们就是故意捉弄我吧？”酒过三巡，马恩不由得抱怨道。
“小伙子，这是祖国的风土人情，你懂不懂？”武官顾左右而言它，“来，别多话，一口干了这一杯。”
这一杯当然不是啤酒，这些人根本不喝啤酒，哪怕是大热天，也全都喝的五六十度的白酒，一杯就是两个成年人拳头大的杯子。马恩感怀得心中泪流满面，却还是要硬气顶上。
好在，他也不是没底气，这个日益强壮的身体，可不是随便就能被酒精放倒的。
张领事和另一个武官在一旁乐呵呵地闷头吃菜，不时拿起小酒杯抿两口。
“不喝了，不能喝了，我要还写报告呢。”马恩假意推辞，果不其然，对方立刻装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说什么“这事儿不急”，一副今晚就要把人灌到桌子下的气势。
马恩故作无奈，只能你一口我一口地灌酒，当然，菜肯定是不能少的，他一少夹菜，对面立刻瞪过来，非得要他往碗里填满了才肯罢休。大口吃菜，大口喝酒，两个小时后，一桌菜被众人吃得连汤汁都干干净净，但这个时候，就只有马恩一个人还能游刃有余了。
一个武官摊在椅背上呼呼大睡，另一个武官和张领事没有醉意，但全都撑着肚皮，解开了皮带。
酒足饭饱，马恩扛起喝醉的武官，跟随张领事去了房间。张领事和武官在文京区都有自己的房子，但今天当然是不好回去了，只能在领事馆内歇息，不过，领事馆里的空房倒也挺多。这栋建筑是日岛政府拨款重修，原本就是旧时代大户人家的木屋宅邸，而日岛的建筑家几乎是就着老屋的图纸，将它改造成了水泥建筑，多处地方还保留着旧屋的风格和遗物。
房间特别多，就是其中一个特征，对比起领事馆工作人员数量，可以说是超额的。张领事还抱怨过，自己这边每年都得付一笔开支，雇佣清洁工人来为这些无人居住的空房做扫除，而这笔支出每年都在上涨，因为人工费越来越贵了。
当然，如果是有人用的房间，领事馆是定期排班，召集工作人员进行卫生检查。
夜渐渐深了，看向窗外深沉的月色，马恩也不禁有些担心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袭击领事馆，协同张领事等人把醉酒的武官安排好，就主动要了隔壁的房间住下。
马恩将房门关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他没有半点睡意，房间里的灯没有打开，他就这么静静站在黑暗中数秒，把心中和脸上的热情全都消除了，才迎着透窗的月光走到墙边，巡视着每一扇窗户可以看到的位置。在他的脑海中，领事馆的立体模型渐渐完善，他的内在之眼穿透了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将附近一定范围内的动静全都放进这个脑内模型中。
他不仅仅用眼睛看，也用全身去感受，感受这里的空气中，有没有某些不协调的东西。当确认在自己所见所感的范围内，都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后，他才转身走向办公桌，也不开灯，就提笔开始写起报告来。
今晚的月光不是很明亮，云层时不时遮掩，房间内的光线格外昏暗，但马恩仍旧可以看清视野内每一样事物的轮廓和细节，只是色调和白天的时候有一些区别。
时至如今，马恩也不再为自己身上的变化感到惊讶了，尽管深深忌讳这种变化背后可能存在的代价，但既然无法退货，就只能去接受，去适应。
明月高悬，晚风阵阵，这些光和风带着盛夏的燥热，钻进窗帘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如同在耳边响起般清晰。
在这个静谧的世界里，没有风扇，也没有冷气，马恩奋笔疾书，他很认真，速度不快，笔尖在纸面划过一条条优雅的弧度。他不打算用计算机，计算机打印出来的东西太过冰冷，容易让人感到厌烦。他在过去日夜勤练的书法，始终拥有用武之地，他知道，仅以字里行间的优美去吸引人，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他希望在那些人读这份报告的内容前，就能够被自己的字抓住内心，于潜意识中倾向于接受这份报告。
从古至今，“美”都是一种强大而经久不衰的力量。
马恩不算特别英俊，但他的字是美的，是艺术的，是他从很小的时候，一直积累到现在的武器，让他写下的内容拥有比正常文书报告更强的力量。
这个身影是如此的专注，挂钟的滴答作响，就如同为他写下每一个字打起节拍。
用了足足两个小时，马恩完成了两份报告。正如张领事要求的那样，一份是给自己人看的，另一份是给日岛政府看的。他拿起报告，重新复查，确认没有一个字是丑陋的，没有一个字是错误的，每一个用词造句，都是精心敲定，如同排兵布阵，从阅读心理学上进行构造。
写小说，他不擅长，但写报告，他仍旧是大师。
他在很小的时候，也如同其他孩子一样幻想过，自己是幻想世界里的“炼金术士”，是“制药大师”，是“卷轴制造者”。长大后，他知道自己无法成为上天入地的“法师”和“仙人”，但他仍旧拥有了物性的知识，制药的能力，冷静的思维，坚强的意志和书写的力量。
直到确认，这两份报告都已经是竭尽所能的最佳，拥有蛊惑人心的能力，黑暗中的身影浮现了沉静的微笑。
邻居朋友仍旧没有传达消息。
但是，距离和御手洗教授约定好再聚的时间，只剩下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