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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三流作家

    马恩写完报告已经是深夜时分,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他痛快地冲了个冷水澡,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换洗的衣物。虽然有些烦恼,但马恩仍旧没有太过在意,凑合着总能过去。房间里有简单的一体式冲澡间,却没有洗衣机,意外的是,竟然有一大袋洗衣粉,马恩拿起来看了一眼商标,竟然还是祖国的国产货。

    好吧——

    他如此想了想。这个时间也不太好打扰已经睡下的其他人,也不想在这栋建筑里转来转去就为了找一台洗衣机。

    马恩再次看了一眼洗衣粉,倒也觉得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他面无表情地取来塑料盆,加水融了洗衣粉,将衣服扔进去浸泡,自己则光着身子回到房间里。这里没有浴巾,只有同样是国产货的洗澡巾,实在没办法围住身体。

    面无表情的马恩其实也不太在意自己还光着身子,盛夏的热气一直从窗口灌进来,哪怕是深夜也不会让房间里变得更加凉爽。何况,他也一直都没有打开风扇和空调。

    马恩拉过椅子,在窗口边坐了一阵,聆听领事馆周边传来的声音。夜里的花园并不平静,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未间断过,风声和虫鸣是这些声音的主体,不时还能听到狗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马恩还听到了蛙声和鸡鸣。

    他回想了一下这栋领事馆给自己留下的整体印象,对比起现在聆听这些声音时的感觉,只觉得白天和夜晚简直是两种不同的风韵——明明是这么繁华的城市,却陡然生出一种寄宿在祖国乡下农家的情怀,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患上了思乡病。

    大概是因为还没能完全适应异国他乡的节奏,最近一连串的事情给自己的压力也很大的缘故吧?马恩这样分析到。也许自己主观上认为自己足以适应这样的生活,但从客观的潜意识中,其实仍旧有那么一些不习惯的地方。

    马恩知道自己不是天才,也并非是天赋禀异,就算下意识想念祖国和家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没有太过在意这种情绪,只是笔直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对着窗口,细细咀嚼着这些微妙的感性,心情莫名地变得舒畅起来。

    夜风吹着膀子和胸膛,马恩一点睡意都没有,他返身又写了一阵小说。尽管女朋友广田小姐如今下落不明,自称是回了家乡,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但马恩却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广田小姐对这篇小说情有独钟,还费时费力去帮忙投稿,等她回来了,却发现稿子没有半点进展,说不定也会生气吧。

    马恩意识到,这个时候的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担心广田小姐,哪怕可以猜测到,她在结缘神的事件里拥有特别的身份和立场,也十有八九无法从仪式中逃脱。可无论怎么想,哪怕想出种种松左卫门等人会对她不利的理由,但就是没有特别的紧张感。

    明明宫野明美的下场就摆在面前——

    马恩不禁摇摇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情感其实也不太靠谱,事实证明,自己确实无法如教条中强调的“时刻准备着”那般,随时都保持紧迫感。

    房间里,时钟的指针一直在跳动,却反而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当马恩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全身心投入到写作上时,便放下笔,拿起“抽不完的香烟”点燃了。

    《戏言红线——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们的呓语》是根据他在这段时间亲身经历的真实事件改编,虽然因为体裁的缘故,他可以将不能写进报告里的东西放到故事里,可是,尽管开篇有明确的目的,进度也很快,但随着经历越多,所知越多,当他落笔的时候,却反而有点儿不知所措,进度比写报告慢多了。

    因为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所以,他下意识有点排斥那些文艺性的修饰,想要将自己认为最真切的东西写出来。可是,这些自认为真切的东西,有许多只是自己的感觉,想象和猜测,如果不愿意编造出一个亲眼见过的实体,又如何打动读者呢?

    阅读这篇小说的读者,大都没有亲身体验过类似的情况,对“无实体的敌人”无法有一个明确的想象。从古至今,故事中的矛盾往往需要首先拥有一个明确的实际的主体,以这个主体为基础,去扩大到社会性和哲学性的层面。

    可是,他写的结缘神,既没有一个确切的主体,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描写这个主体。虽然有“松左卫门”作为原型,但他看了看自己笔下的代表“松左卫门”的角色,却觉得完全无法表现出那种黑暗而疯狂的一面。这个角色的所作所为发展出来的冲突,看起来就只是一出蹩脚庸俗的,不知道被人写过了多少次的邪教闹剧而已。

    看起来场面很热闹,却没有什么特别独到的地方。

    简而言之,马恩不觉得自己笔下的“松左卫门”有足够打动人心的闪光点,另一方面,“邻居朋友”和“大脑袋”等人的角色,也显得平庸之极。

    在故事的大多数内容里,就仿佛是主角在和一片空气作对,仅靠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和脑内想象的矛盾,去模拟一场事件的真相——甚至于,到头来,这个主角所设想的情况不是被推翻,就是无法找到明确的证据,仿佛只是精神病人的妄想而已。

    对比起这样的故事,反而是排除“异常因素”后写出的报告更加真实可信。

    马恩吸着烟,从头到尾重新读了一遍自己的稿子,只觉得连自己都无法被这种故事吸引。他越是看,就越是觉得这篇稿子根本没有登上杂志的资格,也不觉得会有读者真的会喜欢这种看起来空洞无趣的如同精神病人胡思乱想的故事。

    另一方面,也对应该如何修改这篇稿子,写出一些能够让读者兴奋起来的桥段而感到大伤脑筋。在思索中,马恩只觉得自己灵感枯竭,神经衰弱,烦躁不已。他扔下稿子,再次回到窗口前静静坐了半个小时,才用意志支撑着自己,硬着头皮去写下后继的内容。

    不知不觉的时候,被他撕烂的,揉成一团的稿纸已经堆满了废纸篓,有的纸张上,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完整写出来,就被一种“绝对不能这么写下去”的感觉废弃了。

    烟灰缸里渐渐堆满烟头,桌前烟雾缭绕,连夜风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吹散。马恩对房间里的烟味闻而不觉,当他从这种专注却又一无所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察觉到夜空的尽头已经微微发亮了。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嘴皮干燥得硬邦邦的,有点脱皮了。

    他感到又饿又渴,脑子里一大堆东西涌上来,却凌乱得难以用逻辑去分门归类。他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却无法用一个清晰的想法将之串连起来。

    马恩站起来,眼前有飞虫一样的亮光在漂浮,一直都很强壮的身体竟然虚弱得需要扶住桌面才能站稳。他的耳边陡然塞入了诸多声音,而他无法分辨出那都是些什么声音,只是嗡嗡作响,在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中,又有一种莫名让人感到心悸的低语——很模糊,就好像是自己的脑子太乱了,才会产生这种错觉般的声音。

    马恩想要喝血——

    ——

    ——不,不对。

    马恩骇然惊醒,明明自己想喝的是“水”。

    一定是思虑太多,脑子烧糊涂了。

    他这么对自己辩解,但这一阵子的经历,却着实让他无法这么简单就说服自己,他无法忘记这个一闪而逝的可怕念头,也不由得下意识去追逐这个念头,想要从自己可以想到的每一个角度,去解释这个念头。他想要解释: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个念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种更加惊悚恐怖的感觉让他全身颤抖。

    马恩僵直在桌子前,就好似一尊雕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好似被什么匪夷所思的情况刺激了,过了一会,他猛然回过神来,却有点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恍惚。

    ——不,其实自己是知道的,那个答案很明显,结合自己这一阵的经历,只可能是那本《》。

    马恩猛然拗断了自己的小拇指,用痛苦打断了自己的想法。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马恩……你是个笨蛋,不要去思考这些东西。”马恩就如同下定了结论般,用力对自己说。

    马恩感到更加饥渴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正在发生某种状况,他无法解释,也无法找到原理,从根本上去解决问题。

    即便如此,他仍旧踉踉跄跄冲进简易的冲澡间,试图用冷水强行自己那发烧的身体和脑袋冷却下来。

    他抬起头,长大嘴巴去迎接从花洒喷出的水线。可下一刻,他的心跳加速,无法控制,眼前落下的水线正一点点变红,几个眨眼后,就仿佛是从花洒里喷出的血。

    血腥味是如此的浓郁,湿漉漉,滑腻腻的触感,也是如此的真实。

    马恩的心跳快得就像是要跳出胸腔一样,悚惧和心悸完全不随着他那冷静的思维而停止。马恩不觉得自己惊慌失措,可是,身体完全就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运作,自己的神经莫名其妙地不断尖叫着,滋生出恐惧感,就仿佛在面对一个看不见的可怕东西。

    明明在之前的战斗中,强壮高效得不像是人类的身体,此时却如同鹌鹑一样瑟瑟发抖,无法自己,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脆弱。

    ——又来了,这种恐惧感到底是?

    ——原来,还是有弱点的吗?

    这个时候,马恩一直紧绷的神经反倒坦然下来。尽管,他仍旧不确定,这种状态是由哪几个方面的因素引起的,哪些是核心因素,哪些是重要因素,哪些是次要因素。也许情况很复杂,不过,这个身体如今暴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却让马恩感到一种安心。

    当身体在瑟瑟发抖的时候,在不由自主地产生心悸和恐惧感的时候,马恩的思维却越来越稳定、冷静而有序。身体、情绪和思维的矛盾情况,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强大到无所畏惧的程度——身体会害怕?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异常的情况,普通人的身体也会害怕。

    这个越来越强壮的身体不是完美的,它拥有普通人也都有的弱点,仍旧需要一个坚强的意志为核心。

    这样就好,他过去曾经担心过,在物性上过于完美的身体,会从物性的角度,逐渐成为自身“思想”的中心。他可以稍微想象一样那种情况,一定是本能压倒意识,所有的思维都会围绕身体渴求的本身运作,而不是围绕“理想”和“梦想”去运作。

    那个时候,自己的理想和梦想在“活着”这个主旨面前,都不过是可笑的东西吧,而那时的自己,也必然从思想上被扭转,接受那个完全为“存活”而能够舍弃一切的自己。

    但是,那样的自己,正是现在的自己完全无法接受,完全不想成为的。

    马恩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单纯为活着而活着,也不想那么活着。无法接受“自我牺牲”的自己,在马恩看来,是丑陋、可耻、脆弱而狭隘的,而且完全没有意义。

    物性上的一切存在都必然有瓦解的一刻,一切有形的事物都终将变形,而这些瓦解和变形,不过是“运动”的一部分。

    无论自己以何种方式死亡,这种死亡都必然不是真正的死亡,而仅仅是“生”的变形而已,是物性运动的一部分。压倒性的求生欲,被物性所束缚的意志,不过是意图将自己从客观的物性运动中停留下来,维持在一个狭隘的形体中——这种违背客观规律的行动,一点意义都没有,而且也必然无法成功。

    只有从超越物性的角度升华意志,从哲学上去追寻形而上的意义,才会让客观运动获得真正的有意义。

    因为,所谓的“意义”,从来就不是客观的,而是人赋予事物的主观。

    “生存”和“活着”也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而仅仅是客观事实的体现而已,是一种被人为限定的概念。

    马恩的身体在颤抖,但他的意识却突然飞跃了此时的时间,在过往的一幕幕景象中徘徊。他更加确认了,所有在情绪上的不稳定,都不过是由身体的异常造成,并且,这种状况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无论身体有没有变得更加强壮,自己总是会有害怕和恐惧的情绪产生。

    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在面对结缘神的时候,在面对被结缘神的力量囊括的那些怪诞时,自己不也是这么恐惧着吗?

    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其实很正常。根本就不需要惊讶于这种发现。

    马恩平静地抬起头,迎向不断喷洒下来的血水,双手敷在脸上,用力搓了搓。那粘腻的血腥渐渐消失了,在他的眼前,这些水线渐渐变得透明,变回普通正常的样子。

    那不由自主的恐惧和心悸,也渐渐变得没有那么强烈。

    这个时候,马恩的脑海中想起了这么一句话:只要进行血祭,就能够避免出现这样的问题。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听到或看到的这句话,但是,当想到的时候,他没有感到疑惑,没有强烈的去质疑的冲动。

    就如同自己早就知道这句话的正确性一样。

    但他没有去分析为什么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也没有强烈的想要去这么做的冲动。

    马恩喝下一口口冷水,他只知道,所有突然产生的想法,所有的冲动,都是自己和自己的战斗,这就足够了。

    哪怕这句话是正确的,那也要等这句话击溃他现有的意志,才有付诸行动的权力。

    一个党员从来都要通过和自己做斗争来改造自己,马恩对这种状况一点都不陌生。在过去,每当他想要偷懒的时候,感受到痛苦,想要放弃的时候,都要和自己斗争。

    现在的自己是不断打败了许许多多的自己,才存于现在的。

    仅仅是一个强烈的念头,一个“正确”的想法,就打算获得主导权?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自我改造的痛苦、对痛苦的畏惧、不想死,懒惰、贪婪、妒嫉、傲慢等等,哪一个不是强烈的?哪一个没有“正确性”?

    ——血祭?

    ——去吔屎吧。

    马恩看向镜子,对自己冷笑着。

    他走过水盆,突然转身,蹲下,对一堆浸泡了一个晚上的衣物,用力摁了摁额头。

    自己埋首写作一个晚上,竟然忘记洗衣服了,现在还光着身子呢。

    这个时候,有人敲响房门。

    “小马,醒了没?小马!赶紧出来,有要事。”

    ——雪特!

    马恩深深掩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