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人又叫唤了几声，马恩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大家都是男性，就算光着身子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自己忘记洗衣服这件事却实在让人羞于启齿。
他定了定神，站起身，朝门口大声说：“已经起来了。”
马恩走到一旁抽出毛巾，试着围住下身，却发现根本做不到，除非用手捂住，否则毛巾的长度连打个结都没办法。他随手把毛巾挂回去，就这么赤裸着朝门口走去。只听到门外的人说：“那你快点准备一下，到办公室去。”
这么说着，门外的人似乎要离开了。
“等等！”马恩连忙喊了一声，三两步冲到门边，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隔着门缝，对门外的人——听到声音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是昨天一起喝酒的其中一位武官——露出尴尬又不失礼仪的微笑。
武官不太明白只开条门缝是什么意思，下意识朝里边看了一眼，顿时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马恩可以清晰看到，武官的身体稍稍向后倾了一下。
“你在搞什么鬼？一大早的。”武官倒抽一口气，哪怕隔着门缝，他也看清楚了，门中人的身上半块布都没有。
“能给我带件衣服过来吗？”马恩很是不好意思，但也没什么要藏起来的意思，“我的衣服泡起来了，却忘记洗了，现在连内裤都没得穿。”
“你——”武官隔着门缝和马恩对视，他有许多要说的，可真到说的时候，却完全没了劲头，只是眼角微微抽搐着。
马恩看得很清楚，正因如此，才愈发让他感到尴尬。
“拜托了。”马恩说。
“得了得了，我这就去拿给你。”武官嫌弃地摆摆手，转身就走，但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对马恩说：“身材还不错，再有下次，就给我光着身体到草坪上做早操。知道了吗？”
“是，长官。”马恩严肃立正，隔着门缝敬了个礼，“谢谢长官帮我拿衣服！”
“放下手！”武官呵斥道：“你又不是老子的兵，老子也不想要你这样的兵。”
马恩只能讪笑不已。
“对了，你不是军人吧？”武官再次确认道，“你和我们不是一个系统的。”
“呃，大家都是为人民服务，是一个系统。”马恩顿了一下，连忙回答，说：“我妈也是在军队工作的，情报技术工种，您看——”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们家都是做什么的。你入境的时候，内部资料可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没资料，你真以为能在日岛呆这么久？”武官没好气地说：“别沾亲带故的，关好门，我给你拿衣服。”
马恩一边再三说着“谢谢”，一边悄然将门关上。直到确认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才深深叹了口气，再次将脸深深掩上。他知道这件事必然会传回国内，少不了成为自己的亲朋旧识，曾经一起工作的伙伴们饭后茶谈的笑料。在国内的时候，他可没出过这种糗事，他已经可以想象得知其事的旧时们一脸惊讶又一边幸灾乐祸的样子了。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领事馆的武官有足够的保密操守，不喜欢对这种事情大肆宣扬的可能性上了。
虽然这么想，但马恩一点都不对此抱有希望。
——幸好，出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回国。
——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不幸中的万幸吧。
马恩这么自我安慰地想着，走到镜子边，用毛巾擦干身体和头发，又将头发梳理整齐。之前那浑浑噩噩，被处处幻觉和恐惧紧绷起来的神经，不知不觉间已经松弛下来。从昨晚开始就消耗了不少精力，但他现在半点睡意都没有。紧张和尴尬的轮番来袭，反而让他觉得精神清爽了许多。
“太阳出来了，在地板铺上一层金光，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鸡鸣声变得响亮，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马恩一边这么对自己描述着，一边走回房间里，拿起“抽不完的香烟”。
就在这个时候，武官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来：“小马，开门，衣服拿来了。”
“来了来了。”马恩拿着香烟快步朝门口一阵小跑，打开一条门缝，外边的武官便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塞进来。
“快点换上，这事挺急的。”武官这么说到。
“好的好的，很快就好。”马恩一边接过衣服，一边将香烟甩了甩，朝门缝外递出一根，“来抽抽，这可是稀罕货，有钱都买不到的。”
“哦？”武官下意识看了烟盒一眼，发现竟然在自己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印象，便自行抽出一根，一边说到：“是什么烟啊？那么稀罕？我不是吹牛，这个世界上的香烟牌子，我抽了没一百也有两百了，什么稀罕货没见过？中海特供，主席专款，知道吗？不知道吧？没抽过吧？我抽过，主席递来的。”
“那可真是不得了。”马恩熟练地奉承着，他连想不用想，就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是怎样的表情，哪怕隔着门缝，也肯定能把这个表情送到对方眼前。
“嗯？不错嘛。”武官有点愕然，“不是愣头青，你这个年纪的，这么熟练的人可不多。”
“过誉了，过誉了，很多人都比我强。”马恩隔着门缝，利索地穿上衣服，他刻意不把门彻底关上，就是为了方便交流，“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小小的主任嘛。”
武官终于不自禁笑起来，说：“对，像你这么年轻就能当上主任的，可不多呢，有两手是正常的，是我小觑你了。”
马恩终于换好了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武官真的详细调阅过自己的资料，拿来的衣服不长不短，完全合身，无论款式还是颜色，都是他平日里最习惯的。距离平日，就只差了一顶深红色的帽子。
“对了，你的帽子、雨伞和传呼机都拿回来了。”武官在门外一边抽烟一边说：“等会你记得感谢一下工作人员，他们可是忙了一个下午和晚上呢。警察声称这些东西这些都是证物，领事馆帮你和警察局打交道，可是用了一些人情。”
“对对，应该谢谢，今晚我请大家吃饭。”马恩打开门，诚恳地说到。
“今晚？”武官摇摇头，说：“今晚可能是不成了，今天的事情如果弄不好，说不定还有得忙。”
马恩的表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武官的再三强调，让他不由得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倒不觉得会是领事馆的事务，那种事情轮不到自己这个行外人插手。不过，距离狙杀松左卫门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事情拖延这么久还没有消息，让马恩再怎么不愿意，也嗅到了不妙的味道。
而且，昨天晚上实在太安静了。没有任何动静，才更让人感到在意。
“真是让你们费心了。”马恩认真地致谢道，自己一来没官面的正式身份，二来也是自招来的事情，和领事馆的职责没什么直接关系。领事馆就算作壁上观，自己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对方不仅出面将自己保下来，还在事后继续报以关注，无论有什么用意在内，马恩都觉得自己应该承这份人情。
马恩自己十分清楚，换作是其他平民百姓，这件事正规的流程，应该是领事馆在一段时间后才会接到消息，然后秘密安排这位公民返回祖国——这里是日岛，哪怕祖国在邦交关系里占据上风，也无法在这个岛国土地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能够强行安排公民秘密回国，尽可能将和稀泥，将事情从台面放到台下，就已经算是“尽力”了。
他在离开职位，离开祖国后，便做好了此生此世或许永远无法返回家乡的觉悟，却没有转入他国国籍，换取在他国生活的便利，而是意图做出足够的贡献，重新回归党员行列，以祖国红党党员的身份转入红党国际——这样的身份在国际活动上不可避免要受到挑剔质疑的眼神，没有任何一个他国和政府会真正接纳自己，自己回不了家，永远都会是一个浪迹的旅人，绝对不可能太舒心。即便如此也要坚持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这个身份的意义。
和那些连党员身份都保密的同事不一样，他是摆在明面上的，但也因此可以得到更多来自祖国的帮助。
马恩十分清楚，无论自己的理想和目标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如此愚笨的自己无论在哪里，都需要祖国力量的支持。
“我一定会回报这份恩情的。”马恩言之切切地对武官这么说到。
“放轻松，虽然事情紧急，但对领事馆的问题不大。”武官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神情，坦然地拍了拍马恩的肩膀，“年轻人，不要总以为世界都围着自己转，不要总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问题很严重，但也不要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掉以轻心。不卑不亢，你做到了吗？”
“我会做到的。”马恩认真地点点头。
武官已经在前方领路了，一边走一边说：“这是你的工作……嗯，你的事情。不过，既然我们可以帮忙一二，就绝对不会拖后腿。”
“具体是什么情况？”
“警察们在松左卫门的宅邸附近找到了一批军火……就如同你说的那样。”武官说：“而且，他们还找到了一具奇怪的尸体。”
“奇怪的尸体？”马恩的脸上没太多的表情，武官转过头，也无法从这张脸上瞧出太多信息，却反而欣慰地点点头，露出认可的微笑。
“对，奇怪的尸体。”武官一副轻松地口吻，说到：“那些警察大呼小叫的，说什么怪物，这个世界上哪来的怪物？对不对？小马。”
“对，长官您说得有道理。”马恩十分肯定地说：“没有怪物，只有人用了一些障眼法。”
“人们总是会将自己没见过的，不了解的东西当作怪物，知识和见识太少了，就会大惊小怪。”武官说：“一天到晚说什么‘这不科学那不科学’的，哪来那么多不科学？对不对？小马。”
“对，长官您真是睿智。”马恩一脸心悦诚服的表情说：“科学就是认知客观事物存在性和规律的方法论，既然是存在的，那就是科学的，不科学的东西不存在，不科学的怪物也不存在。对任何不了解的事物，我们不应该将它们当作是不科学的怪物，而应该将它们视为一种客观存在的事物和现象，付出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时间，谨慎地摸着石头过河，去尽可能了解它们。”
“小马，说得好。”武官说：“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实事求是，哪来的那么多屁事？不过，既然他们觉得那是怪物，我们就必须进行纠正，具体的情况，张领事会向你解释。”
这么说着，两人已经来到了张领事的办公室前。武官敲了敲门，张领事应了一声，两人便推门而入，而张领事已经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显然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这小子昨晚将衣服泡了，却忘记洗衣服了，我过去的时候还光着身体，连门都不敢出。”武官立刻伸出大拇指，朝侧后方的马恩点了点。
马恩没想到武官一进门就说这事，看着张领事哑然失笑的表情，只能继续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节的微笑。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不也一表人才嘛。”张领事和善地说着，示意两人坐下，自己也回到办公桌后，拿起一份报告，抬着眼镜扫了一眼，才继续说到：“小马，对领事馆的印象如何？”
“太棒了，大家个个都有才，说话又好听，我很喜欢这里。”马恩连忙说：“真后悔，当时没有报名领事馆的职务。”
“呵呵。”张领事点点头，也没接话，说：“小马啊，这件事你得去做。昨天警察根据你的证言，去调查松左卫门宅邸和附近的时候，找到了军火和一具……怪物的尸体。”
张领事和武官一样，在“怪物”的用词上稍微顿了顿，似乎不太满意。
“根据描述，是像人一样的植物，还是植物人？人的组织和植物的组织混在一起？你看看，都说的什么鬼话。”张领事拍了拍手中的报告，毫不掩饰地斥责了一句，“这份报告做得不好，是人就是人，是植物就是植物，哪来那么模棱两可的形容？总之，不管那是人还是植物，和我们领事馆都没什么关系，但小马你应该很在乎。我会安排你到警察那边看看，你帮忙确认一下，到底是人还是植物，你重新给我们写份报告，让这个眼高手低的家伙知道报告应该怎么写。”
“好的，张领事。”马恩点点头。
张领事看了武官一眼，武官摇摇头，他便又说：“这点小事，小马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马恩心想，必须没问题啊。他对这具奇怪的尸体已经大约有了猜测，就算张领事不说，他也要提出自己行动。
“有信心就好。”张领事满意地点点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应该明白吧？处理好，不要给任何人留下借口，我希望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文京区的警察太活跃了，连保密都不做了，一大堆违法宗教在街上乱走也不去阻止，反而个个都想出风头，宣扬愚昧，立场不坚，说什么怪物，说什么末日，不维持秩序反而搞得人心惶惶，一点都不靠谱。既然他们这么不靠谱，那就别继续掺和了。你出门后，记得给桂正和先生打个电话，不要在领事馆附近打。他可是大慈善家，大教育家，友好人士，尽可能别让他出问题。”
“好的。”马恩继续点头。
“小马。”张领事认真地和马恩对视，说到：“你不要因为自己的身份还待审，就认为自己不是党员了，只要没有被开除党籍，就是党员，我希望你能够深刻认知到这一点。”
“好的，张领事，我会反省。”马恩认真地点点头。
张领事满意地点点头，表情又变得和善起来。
“那你就去做事吧。”张领事说：“如果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例如桂正和先生一时犯浑，你就直接请他来领事馆来串串门，就说是我请他来做客。他会来的，对吗？小马。”
“是的，他肯定会来。”马恩平静地微笑着。
张领事拿起办公桌上的传呼机，扔到马恩手中，又指了一下旁边的衣架。马恩看过去，只见自己的深红色帽子和大黑伞都挂在那儿。
马恩揣好传呼机，走到衣架前，戴上深红色礼帽，提起大黑伞，单手整了整深红色的领带，整个人的气息陡然一变。
他没再和办公室里的两人告辞，独自出了办公室。
来到领事馆门外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久候多时了。开车的人正是昨天送众人回来的司机，马恩从未见过他下过车，呆在车子里的时候也始终穿着军服，脸上不拘言笑。
他见马恩过来，直接打开车门，对马恩点点头。
马恩还之以礼，坐进后车位。
轿车徐徐拐弯，上了正路后，就风驰电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