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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精神分析

    便衣们离开后,马恩没有再出领事馆,实际上,警察的到来很快就让这场暴乱落下帷幕。大约半个小时后,领事馆所在的街道重新安宁下来,火灾也已经被扑灭,只有灼烧的气味仍旧在夏夜的空气中徘徊不去。之后,马恩再次打开领事馆的大铁门,在街道上来回走了一圈,用自己敏锐的感知去感受,去检视,去判断,不过,这起突发事件似乎真的已经结束了,马恩没有感觉到半点额外的东西。

    领事馆所在的街道和相邻的街道已经被封锁起来,但在马恩巡视的时候,一片狼藉的现场还没有人收拾,尸体和鲜血也没有来得及清理。马恩没有进入任何一家店铺,他十分肯定,自己这一路上看到的破坏和死亡,远不及其真正的数量。在那些黑灯瞎火的地方,定然还有躲藏起来的受害者,伤员乃至于死者……到底有多少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乱中丧生,没有经过彻底搜查,马恩不打算轻率就得出结论。

    马恩不是这一带的熟客,他并不清楚,在这个晚上,究竟有那些人逗留在这几条街道上。而且,在领事馆和文京区政府沟通之前,他也无法轻率地参与到救助事务中,换作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去做,只有他不行,他此时的立场和身份实在太敏感了。

    不过,既然此时发生在领事馆周边,无论如何,日岛政府都无法强硬地禁止领事馆介入。而且,这场暴乱在当事人看来会觉得十分严重,但对于在安全区做决策的人而言,到底有多严重,到底应该从哪个角度去考虑处理方式,却还要稍稍打一个问号。

    这些问题对马恩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尽管他也很同情,也想要帮助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倘若有的话——但最终还是带着一种平波不惊的心态地回到了领事馆。

    这个时候,领事馆已经重新亮起灯火,门岗的卫兵也同样回到了工作岗位。马恩可以清楚看到,所有回到明岗上的卫兵都配备了比平时更强大的火力,重型机枪也已经插上弹链了。复数的探照灯在建筑四周晃动,不时从阴影中晃过警犬的身影,不禁让人觉得,整个领事馆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了一个军事营地。

    马恩的进入没有受到阻拦,但是,明亮的灯光数次照在他的身上,哪怕是在黑夜里也无所遁形。以马恩远超普通人的感知,同样可以察觉到,部分隐藏监视器一直锁定自己,直到自己进入建筑——但即便是在建筑里,可以看到的和无法直接看到的大量监视器,也已经全力开始工作,完全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察觉到,也不在意这种明目张胆的监视,会带给建筑里的人何种观感。

    马恩自己也是不在意的,反而觉得这么做很妥当,不过,他觉得御手洗教授大概会难受一些。毕竟,即便心中光明正大,也不是每个人都习惯于这种毫不掩饰的监控态度。

    马恩再次见到御手洗教授的时候,他显得有些焦虑。整个领事馆的工作人员都异常繁忙,不时在他的身边路过,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手中捧着一本古籍,似乎打算看书,但却又频频张望四周,一副静不下心来的样子。

    “怎么了?教授,为什么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马恩走到他身边,摘下礼帽,坐在沙发边上,用一种和善平稳的声音去安抚他。

    “……啊,马恩?”御手洗教授似乎这才意识过来,之前他东张西望,却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外边到底怎样了?”他的语气急迫,充满忧虑。

    “没事,暴徒已经被警察压制了。”马恩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说,“不要担心,他们不会冲击领事馆的。”

    “是吗?这样就好……不,这样一点都不好……”御手洗教授喃喃自语,语言逻辑有些混乱,似乎就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马恩,真的是那些邪教在闹事?”

    “是的,我十分肯定。”马恩严肃起来,“他们很异常,整个暴乱过程中,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不发一言,就像是默剧中的人偶一样,去完成一个个既定的动作。”

    “一百多人,是吗?有一百多人被控制了?”

    “抱歉,教授,我无法确认。我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扩散到相邻的街道上了。”马恩十分遗憾地说,“不过,就我的猜测,或许要比一百人更多。我记得,第一次在大脑袋的安全屋里,我跟你提到过松左卫门和邪教的情况。”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御手洗教授抱住脑袋,显得很难受,“我……我不记得了,为什么?那个死脑筋的家伙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你很害怕?教授。”马恩问。

    “是,是的,一想到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已经从我的脑子里消失了,就让我感到恐惧。”御手洗教授直言不讳地说:“我无法掌握事态,难以认知现状,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平时明明可以更加镇定的……你能理解吗?马恩,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在无尽黑暗的荒野里,明明知道周遭有许许多多凶恶的野兽,却看不到它们,也不知道它们会从什么地方扑上来。我失去情报了,我失去主动权和知情权了,马恩!我原本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现在,我能做的事情已经被限制住了。”

    御手洗教授絮絮叨叨地说着,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比起过去认识的他,缺少了一份安定感。不过,如果他的恐惧来自于他所描述的情况,马恩倒是深有感触,因为,这也是他曾经体验过的恐惧感。只不过,他觉得自己的表现要比御手洗教授镇定一些。

    不过,另一方面,马恩也不觉得自己可以完全理解御手洗教授如今的状况,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并不了解御手洗教授,不仅仅是他的过往,还有他的思维和观念。

    所以,马恩没有说什么“我可以理解”之类的话。只是安静地陪坐在身边,等待御手洗教授自己冷静下来。他觉得,这个中年男人一定可以做到,毕竟,他自身就经历丰富,还有大脑袋这么一个神奇的朋友,定然遭遇过不少诡异而危险的状况。

    御手洗教授是有经验的专业人士,哪怕心态失衡,精神错乱,也不会轻易就这么倒下去。

    事实也正如马恩所想,御手洗教授喃喃自语一阵后,声音越来越轻,后来则完全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了,但是,他的表情正渐渐安定下来。之后御手洗教授摸着手中的古籍,垂着头,很长时间里一言不发,但也不是在看书,也不清楚到底在想些什么。

    “大脑袋是你的朋友,你应该更相信它。”马恩这时说到,“无论它对你做了什么,都不是想要伤害你。”

    “我知道,我知道……”御手洗教授发出深沉的叹息,抬起头,对马恩笑了笑,“抱歉,马恩,我真是失态了。只是,这一切都太过突然了,无论是来领事馆,还是今晚发生的事情。这一切都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其实,我有点后悔去那个洞穴了。”

    “这并不丢人,教授。”马恩十分肯定地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后悔更是寻常。”

    “那么,马恩,你有不如意过吗?你有后悔过吗?”

    “当然。”马恩的语气十分平静,却又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自我懂事起,整整二十年的人生,都是在不如意中渡过的,说不后悔,不过是让自己不去那么想而已,我时常告诉自己不要去后悔。但你要问我,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我很肯定地告诉您,有过。”

    “……真夸张啊,马恩,你才二十四岁。”御手洗教授听到这里,不由得笑着摇摇头,虽然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却又不怎么相信。

    “是吗?若这是玩笑,能够让人笑笑也无妨。”马恩没有解释,只是这么坦然地回答道,“教授,即便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比你凄惨的人数不胜数,而身残志坚的人也数不胜数,比你好的人数不胜数,比你坏的人也数不胜数。所以,您尽管去担心,去害怕,去发掘自己不堪的一面,不必忌讳,也无需遮掩,更没必要忧虑。你觉得自己是在黑暗无知的荒野中,但谁不是呢?你觉得自己失去情报,就如同睁眼瞎子,不得不随波逐流,但是,谁不是这样呢?人类的优点,就在于即便如此也能前进。”

    “就像马恩你一样?”御手洗教授摇摇头,但面带微笑,似乎也不是在否定什么。

    “我?我不过是一个蠢笨的小丑而已。”马恩说。

    “是吗,我倒是不这么觉得。但无论如何,都必须谢谢你,马恩,现在我的心情好多了。”御手洗教授说,“我不打算去想今晚的事情了,虽然我很担心外边那些人……一定有很多无辜的受害者吧?而我明明知道一些真相,却又无力去阻止,不,应该说,比起他们,我更担心自己的家人,如此狭隘自私,这真是让人感到沮丧。”

    “没关系,我比你更加恶劣。”马恩直言不讳地说:“我刚才在外边目睹到死亡和挣扎,却连上前一步的想法都没有。我没有救助任何人,没有阻止任何暴徒,我什么都没有做,这同样是出于一些狭隘的自私自利的考量。您看,您因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就感到羞愧,而我却是那么平静而理所当然,显然,我比您更加自私,更加狭隘。”

    “……话不是这么说的,马恩。”御手洗教授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说:“好,我们不说这些了。”

    “这就很好。”马恩笑起来,“我建议您回房间休息,您呆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但是,如果您回到房间,休息好了,就可以更高效率地解读结缘神的秘密,那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关键。我想,哪怕您忘记了许多,也一定不会失去这样的判断力。您能做的事情,是只有您才能做到的事情,也是重中之重。许多许多的人,需要您的努力,教授。”

    “你说得对,马恩。”御手洗教授的目光凝聚起来,再不犹豫地站起身,“我们走吧,马恩,现在你和我一样,也需要回房间休息。”

    “好的,教授。”马恩没有推辞,他自然清楚,今晚没有自己发挥的余地了。

    两人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带着各自的念头躺在床上,在自己的想要和不想要的纷杂念头中,渐渐陷入梦乡。之后,领事馆彻夜未眠,安静却又快节奏的运作着,直到黎明时分,才重新回到安宁中。

    当马恩在透过窗帘照进房间的浅浅日光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早晨九点,他没有做梦。即便昨夜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但正如马恩对御手洗教授所说,他的内心是平静的,也不会反驳这种平静背后的卑劣与狭隘。

    他平静地起床,平静地洗漱冲澡,平静地用自然光晾干肌肤上的水分,寸缕不着地回到桌子前,继续那些不可能结束的工作。他阅读,书写,揣摩,思考,练习书法和解答数学,反刍自己所知的情报,整理思绪,完善计划,对自己的精神和心理进行检定,在二十四节气中寻找诡秘的知识。

    他可以做的事情是如此的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来做这些事情也不够用,但是,他不可能每天都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做这些事情。他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甚至比学生时代更少。

    即便如此,马恩也没有任何抱怨,既不对过去有所怀念,也没有对未来的遐思,他只是愚昧地,平静地,顽固地,专注于现在的自己拥有的时间,以及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他离开书桌,整理着装,打开房门,前往食堂就餐。

    领事馆里的气氛已经没有昨晚那么紧张,几乎回落到了日常当中,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份内活,武官们也仍旧带着一些人去整理菜园,喂养家禽。一路上,马恩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人讨论昨晚发生的暴乱,就如同昨晚的事情,已经彻底在昨晚结束了。

    马恩没有见到御手洗教授,只听人说,他比自己更早一些,来这边吃了早餐,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马恩平静地吃完早餐,尽管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也仍旧进了张领事的办公室。

    果然,一如他所想,张领事接待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昨晚的暴乱,整个东京地区都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