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马恩什么梦都没有做，一觉睡到天明。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御手洗教授也正好打开房门。两人打了个招呼，便相约去食堂吃早餐。马恩仔细观察了一下御手洗教授的脸色，尽管还有些萎靡，但比起之前那种不自然的亢奋，显然要自然得多了。
马恩在食堂亲自为御手洗教授做了一顿补血提神的早餐，端上餐桌时问道：“昨晚睡得如何？”
“是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御手洗教授笑了笑，神情平静，让马恩觉得早些时候认识的那位御手洗三四郎已经回来了。
“话说回来，你们这些考古学家和民俗研究者在工作的时候，都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马恩暗示道。
“也不尽然，要看是面向什么对象的工作。”御手洗教授说：“不过干我们这行的，一生里总会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情况。其实这种事情对大众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吧？民间一直都流传有许多告诫，还有一大堆都市传说和鬼故事，虽然许多都只是虚构的故事，但虚构的背后也不是空穴来风。”
“教授干这行多久了？”马恩问到。
“很久了，我父亲是民俗学者，我爷爷是盗墓贼。在我的老家有不少荒坟古墓，我小的时候和乡里的朋友就是在比较迷信的环境里长大的。”御手洗教授说起这些事情，倒也没什么掩饰的意思，“在过去那个时代，火化也有净化的意思，净化就意味着尸体不干净，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尸体是不能火化的，而是择地下葬。”
“选择埋尸而不是火化，一般不是这个理由吧？”马恩一边扒着粥，一边说。
御手洗教授面对马恩的疑惑，只是笑了笑，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乡里人在外地死了，也会托人把尸体运回来，在家乡安葬，所以，在我小的时候，村子四面八方的山头都是坟墓，一部分有人认，但也有许多早就不知道死者是何许人，也找不到祭拜者了。说实话，我小的时候挺害怕走夜路的，白天的时候也不爱往山里跑，不是因为害怕野兽，就是害怕那些乡间传说。那种恐惧一直伴随着我，直到上了高中，加入了民俗小说研究社。社团里有前辈想要自己写小说，于是我就带他们去了老家进行取材，才意识到，原来传闻真的只是传闻，渐渐就不怕了，反而迷上了家乡的民俗风情，之后兴趣使然，考大学时选择了民俗学专业。”
御手洗教授的一番话，才让马恩稍稍了解这个人的过去，确实没什么让人感到惊异的地方。不过，也正因为听起来太正常了，所以更让人好奇，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御手洗教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拥有这般不同寻常的本事。
普通人可不会随便就能碰到古怪离奇的事情，这一点马恩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他追逐这些东西那么多年，也直到最近，才抓住了一些线索，并由此深入其中。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个世界是平凡的，所有的古怪离奇都不过是虚构的故事，而他们并不是故事中的主角。
御手洗教授肯定遇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个经历让他能够解读村落遗迹背后的故事，找出结缘神的一部分情报，这个过程隐藏的危险，在御手洗教授身上已经显露无疑。与之相比，普通人就算拿到了和御手洗教授相同的资料，也大概不会有什么收获吧。不过，马恩反倒觉得，没有收获就意味着没有危险，普通人能够平安地生活下去，这是一种幸运。
马恩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御手洗教授，乃至于至今为止遇到的所有涉及诡异离奇之事物的人们，才是不幸的，而这些不幸的人总是不得善终。马恩自己还活着，御手洗教授也还活着，但这并不意味着未来可以平安渡过。
马恩对此甘之如饴，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所有为自己带来不幸的离奇遭遇，都不过是自己和理想的又一次面对面。不过，马恩不太确定，御手洗教授是不是有想过从这样的生活中逃离。
“有想过退休吗？”马恩这么问御手洗教授。
“有想过。”御手洗教授坦然承认了，“不过，一旦尝试放下来，就会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好似光阴虚度，大概是我没有享受平静生活的命吧。”
“这是借口，教授。”马恩毫不客气地说。
御手洗教授想了想，点点头，才回答道：“就算是借口吧，但是，既然我这么想了，那就代表我还不想离开这这份工作。”
“大脑袋不希望你再继续掺和结缘神的事情，我答应他了。”马恩转开话题，说到：“既然教授你的研究工作已经有了结果，那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不需要再做更多的事情了。虽然文京区不太平静，但呆在领事馆里还是比较安全的。”
“那可不行。”御手洗教授看了马恩一眼，眼神有些倔强，“结缘神的事情已经牵连了诸多民众，打破了社会安定，最近发生的事情我也时有耳闻，不说文京区，在整个东京地区，究竟有多少人深受威胁，根本难以统计。如果我确实没有头绪也就罢了，但是，既然我可以研究，那就应该尝试去获得更多情报。不要担心我，马恩，我不是什么愣头青，也不是一穷二白，我有保护自己的方法。”
“你是个好人，教授，但是，你对自己的保护明显没有太大的作用。”马恩强调到：“昨晚要不是我就在你的身边，你就会惹麻烦了。”
“那只是一时失误，我不会在同一个绊脚石上摔倒两次。”御手洗教授的声音充满了干劲，“比起担心我的情况，马恩你不如多想想自己该怎么办。需要情报，采取具体行动的是你，而不是我，你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相信我，马恩，我的研究多多少少都能够给你带来一些帮助。”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但是，教授——”马恩平静地抬起视线，说：“你房间里的资料已经被处理掉了。”
御手洗教授的手顿了顿，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有点不相信马恩说的话，也不明白马恩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直都觉得，不会有人在生命危险面前还有如此可笑的坚持。他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处境到底有多恶劣，他就算知道的不多，也能够推想出来。结合过去的经验，已经研究出来的结果，以及马恩曾经告诉他的情报，以及近些天来从媒体上得知的状况，都足以让他明白，马恩就像是踩钢丝一样，稍有错误，或运气稍差一些，都会死掉。
御手洗教授不相信马恩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在他看来，如今最需要情报的就是马恩自己。他见过很多人，在自己的生命遇到威胁时，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也认为，这才是人在面临致命危险时的常态。马恩的决定无疑是可笑、愚蠢又迂腐的。
马恩一看御手洗教授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也不打算多加解释。他本来就是一个笨蛋，这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那个充水的大脑袋？放心吧，那家伙不是坏人，无论他威胁你什么，都作不得真，他不可能离开那栋安全屋。”御手洗教授放下筷子，认真地说到。
“你这么说他，他又要生气了。”马恩平静地笑起来，说：“我没有担心谁，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资料在哪？”御手洗教授没有理会马恩，再次问到。
“我已经全烧了。”马恩也放下筷子，认真地回视御手洗教授，“你不可能再拿到那些资料了，领事馆不会给你，大脑袋也不会给你，而且，在这件事结束前，你也无法离开领事馆。我再说一次，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彻彻底底结束了，教授。”
“总有我可以做的事情！你知道这件事涉及了那么多人，我不可能置之不理。”御手洗教授皱起眉头，很是不悦地说：“这是我的祖国，而你只是一个外国人。如果要说，谁才是最不应该插手的人，是你才对，马恩。”
“你能做什么呢？你知道的还没有我多，更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马恩还以强硬的目光，“不管你怎么想，既然我已经答应过大脑袋，就不会让你乱来。等会，我就会去见大脑袋，按照约定验收成果。如果你不想离开日岛，就老老实实呆在领事馆里。之后还会有一些人来陪你，例如桂正和先生，你可以跟他谈谈民俗，谈谈文学。桂正和先生是个大教育家，你是一个经历丰富的教授，你们会很合得来的。”
“混账！”御手洗教授猛然站起来，双手重重拍在桌子上，怒目忿张，“你当我是犯人吗？我来这里，接受你们的保护，是为了做研究，解决问题，而且，你们也无权关押我。我是日岛公民，领事馆做这种事情可是违法的。”
“所以说，研究结束了，问题也已经有办法解决了。”马恩无动于衷，拿起筷子继续吃粥，“我不认为你继续下去，能够带来多大的帮助，教授。”
“这只是你的独断。”御手洗教授气恼地说：“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很抱歉，我有权力。领事馆已经和日岛政府通过气，由我来负责处理这次事件。”马恩平静地说：“来，吃粥，教授，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再怎么生气，怎么激动，也出不了这个领事馆。你不可能说服我，也什么都做不了，何必劳神伤身体呢？”
“你这个——！”御手洗教授突然觉得词穷，也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办，“你这个无赖！”
“谢谢。”马恩微笑着点点头，“我不会说这是为了您好。我这个人不太聪明，不懂得安慰人，也没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所以只能这么做了。”
“你，你——！”御手洗教授瞪着马恩，说不出话来，他想要用种种粗话骂对方一顿，过去也不是没骂过人，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敌人，也没有恶意，他无论如何都骂不出口。
马恩一口气喝光剩下的粥，放下碗筷，走到御手洗教授身边，按住他的肩膀。巨大的力量让御手洗教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听到马恩在背后说：“放心吧，事情很快就能解决，相信我。”
“你这么蠢，让我怎么相信你？”御手洗教授不甘心地大声说到：“你难道不知道情报有多重要吗？难道不知道，多一些情报，胜算就更高一些，或许就能够挽救更多的人吗？你不让我研究，没有足够的情报，不仅你会死，还会害死许许多多的人，你真的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马恩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情报已经足够了，更多的情报确实能够证明多一些猜测，但那有什么用呢？我只需要对计划主干有用的那部分情报，对计划没有太大帮助的情报，哪怕涉及真相，也不重要。我对真相很好奇，但我追逐的不是真相，教授。”
“你怎么确定，其它的情报对你的计划毫无用处？在你知道前，你会这么想，当你知道后，你一定会后悔的，马恩！”御手洗教授无法转身，只能背对着身后的人大声说。
“因为——”马恩的声音传来时，那股强制让御手洗教授坐下的力量消失了，御手洗教授猛然转过身去，只看到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外，只有声音留了下来：
“我是专业的。”那个声音如此说着。
御手洗教授想要追上去，但是，双脚迈了几步却又停下来。以他对马恩的了解，十分清楚，这人之前说的话绝非无的放矢，也肯定没有说谎。说自己无法离开领事馆，自己就肯定无法离开领事馆，追上去又有什么用呢？御手洗教授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擅长武力的人，绝对逃不开领事馆的看守。
正如马恩所说，他现在除了继续吃早餐，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御手洗教授无可奈何地坐回位置上，咬牙切齿地将那碗补血提神的粥喝光。
马恩出了领事馆，再次搭车来到神社。和之前抱有诸多不确定的疑惑不同，这一次他过来，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也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东西。他不能肯定大脑袋准备好的东西，都是可以用上的，但是，他只能相信这个只剩下一颗大脑袋的疯狂科学家。
他走过蜿蜒而上的台阶，如同过去一样，于半途离开，钻入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按照参照物的指引，来到隐秘的安全屋前。这一次，他刚刚抵达，安全屋的大门就打开了。他压了压深红色的帽檐，知道大脑袋也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次交易，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交易。大脑袋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他戒心深严，并没有把御手洗教授的朋友当作他的朋友。不过，马恩倒是觉得，如果在结缘神事件后，自己还能活着，那么，双方的交情也还有深入的机会。
马恩走入安全屋，就如同过去一样，多次失重感和漂浮感袭来，又在片刻之后退去。当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光亮时，已经身在一个新的房间里。同样，这个房间没有门，没有窗户，甚至比起御手洗教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这里没有任何家具摆设，没有床铺和书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脑袋罐子等在面前。
“好久不见，惊奇先生。”马恩摘下帽子，以惯有的微笑面对它。
“按照约定的那样，我已经尽可能为你准备了一些东西。”脑袋罐子没有寒暄，直入正题说：“你对厕所怪人做的事情，我也已经看到了。”
“我应该没有违反约定。”马恩仍旧微笑着。
“你的做法，我很满意，就应该让那个厕所怪人尝尝苦头，否则他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节制。”脑袋罐子的鹅颈喇叭里传出的声音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你绝对不能放走他，就把他关在领事馆里，最好关上几个月，除了吃饭睡觉，让他什么都做不了。”
马恩什么都没说，他觉得，脑袋罐子只是在说气话。而且，他也不可能让领事馆真的把御手洗教授关押几个月，一旦事情解决，再继续做这种事情，肯定是要被追究责任的。如今非常时期，才能得到日岛政府的默许。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也是不靠谱。”脑袋罐子转眼就发出嫌弃的声音，显然心中有数。
在两人之间，一个大袋子突然就出现了，没有任何征兆。
“这是用你那个朋友的骨灰制成的药粉，你将它融入水中，就能够对那些人产生作用。”大脑袋这么说到：“如果运气好，可以让怪物麻痹一会。”
“是麻醉药？”马恩问道。
“不，是营养。”大脑袋说：“只要和那些怪物有因子关系的人，都会被强迫吸收这些营养，但因为过程激烈，才会让他们产生麻痹的感觉。不过，一旦他们完成吸收，就会变得更加强壮。他们的身体无法抗拒，因为，这不是毒药，而是对他们有益的东西。”
“对任何人都有效？”马恩问。
“那就看那些家伙有多强了，不过，就算变成怪物的样子……嗯，用‘返祖’比较形象，也应该无法完全抵抗，只是适应时间的快慢差别。”
马恩不怀疑脑袋罐子的说法，“返祖”一词虽然有意思，但他也没有进一步追问的想法。马恩只是默默将袋子打开，看了看里面的粉末——这些原本是骨灰的东西，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堆粗糙的沙砾，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可以溶于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