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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孤独的表演家

    前入走廊的房间已经崩塌大半,马恩躺在唯一的角落里,挣扎着抬起身体靠在墙上。其实他体内的热感源源不绝,尽管损失了两条腿,血如泉涌,没片刻就淌了满地,但双臂和黑伞还在,对他的行动能力没有太大影响,在这个噩梦里也不至于失血而亡。

    他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微微颤抖,脸上写满了痛苦,但最大的痛苦并不来自于断肢之痛,他能够掰断手指而无动于衷,又怎会因为区区两条断腿就痛得不可自已呢?这份强烈的痛苦来自于秘药,秘药和热感将他的身体机能和感受能力强化的同时,所带来的真实痛苦就是最好的伪装。

    马恩有自己的计划,眼下的状况十分糟糕,但还在预想之中,只是,要推进计划,就必须赌上一把。当敌人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硬实力也远超自己的情况下,不赌一赌运气是不可能胜利的。马恩最喜欢以大欺小,以势压人,以正胜奇,面对日本政府,他可以利用祖国的强盛带给对方足够的压力,但面对已经做好准备,拥有结缘神那诡异力量的松左卫门,即便是《七转洞玄秘录》的诡异,也无法让他在短短时间里就拥有在敌人主场正面压倒对方的力量。

    尽管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邮局”里干活,哪怕从来都没有进入过他国领土,最多只在饱受争议的公界里执行任务,也没少遇到这种全面弱于对手,而必须拼一拼运气的状况。

    没有人会喜欢这般恶劣的形式,平日里不断学习,积累经验,步步为营,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落入这样的局面,然而,即便心中有了规划,实际也脚踏实地去做事,也会出现力所不逮的天灾人祸。如何去面对几乎没有胜算的恶劣形式,这正是马恩所知晓的,区分强者和弱者的标准。

    马恩同样不喜欢在己方完全处于被动状况的劣势下做计划,但他并不畏惧这些东西。如果要做,哪怕需要赌运气,没有足够的胜算,他也要做到自己的最好。

    痛苦,就是其中一环。

    马恩一直没有忘却父亲的教诲,父亲告诉他,痛苦就是力量,这份力量已经在他至今为止的生命中展现过许多次,他对此毫不怀疑。而他在自己的工作中,进一步理解了痛苦的另一种意义:痛苦就是最好的掩饰。

    这个世界上既有讨厌痛苦的人,也有喜欢痛苦的人,有不忍心看到他人处于痛苦之中的人,但也有乐于欣赏他人痛苦,为之欢愉的人。

    大多数人不喜欢痛苦降临在自己身上,少部分人却对痛苦上瘾。在马恩见证的诸多痛苦中,痛苦往往会转化为观念上的“弱小”。许多人面对痛苦的时候,都习惯性将“痛苦”与“弱小”画上等号。而欣赏痛苦之人,也往往不是真的在欣赏对手的痛苦,而是在欣赏对手的弱小,以对方的弱小来衬托自身的强大,获取巨大的虚荣心。这类人,最是崇尚“痛苦”等于“弱小”的定势。

    马恩不太喜欢否认他人的观念,也不喜欢辩论,不关心他人的观念,也从不打算去改变他人的观念。但他自身并没有“痛苦就等于弱小”的观念,对他而言,“痛苦”其实很单纯,就只是一种生理反应和精神状态而已。

    不过,既然有人喜欢用痛苦和弱小画上等号,那么,痛苦自然也就可以成为伪装。当自己表现出足够的痛苦,敌人就会获得巨大的欢愉,会站在一个胜者的立场上去俯瞰,隐藏起来的会现身,不喜欢说话的也会变得喋喋不休。

    自控力强大的人也是存在的,不会因为敌人的痛苦而放下提防的人也很多,但不可否认,当站在一个自认为万全的,完全不可能翻盘的立场上,关注失败者的痛苦,绝对会引发精神和心理的变化,哪怕这种变化会随着本人的思想意志而有强有弱。

    马恩知道,痛苦就是自己最好的伪装,服用秘药是为了让自己表现出巨大的痛苦,也是为了计划的下一步做铺垫。

    不过,只有痛苦还是不足够的。马恩知道,松左卫门很强大,这种强大不仅仅是表现在他的能力上,也同样表现在他的意志上,他的冷酷,以及非人转化所带来的一系列精神思想上的变化,再加上他至今为止监控到的情报,全都有可能让他对“痛苦”并不在意,从而让痛苦伪装失效。

    所以,马恩为他准备了第二种伪装,名为“疯狂”。

    痛苦的人,失败的人,会迎来疯狂,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一种浅显的常识。但既然是常识,就证明这种变化是十分合理的。但是,对于足够冷静,对敌人也十分了解的松左卫门而言,马恩不认为单纯的疯狂配合痛苦,就能够骗过他。

    即便是疯狂,也要合理的疯狂。这种合理不在于表现得多么理论,多有常识,而在于打动人心。马恩平日里的娱乐虽然不多,但却知晓人文作品中最打动人心的部分,并不在于真实感,而在于感同身受的代入感。他写小说,不是一个好作者,但作为读者,却有自己对代入感的理解。

    好的作品抒发出的深切情感,从来都不在于用词造句,而是在于契合读者本人的生存环境、认知和观念。能够抒发人类普遍情感,切合时代观念的作品,全都成了“伟大的作品”。而将范围从“人类”缩小到“国家”,就成了一国杰作。进一步将范围缩小到“某个群体”,就能成为小众经典。

    在马恩的伪装中,松左卫门就是唯一的读者。马恩十分清楚,自己根本就不需要“书写”什么经典大作,而只要演绎出最契合松左卫门的一人经典。

    松左卫门当前的思想精神是一个谜团,结缘神对他的人性改变有多大,没有人清楚。但是,松左卫门是日岛人,他的过去深受日岛观念的影响,这也意味着,符合日岛观念的行为,哪怕有些夸张,也是有感染力的。

    马恩在刚到日岛的时候,就从上岛公介的说话方式上感受到了日岛和祖国的不同。对他而言十分尴尬的言辞行为,日岛人却很自然就接受了。他接受了上岛公介的劝诫,在工作之余研究日岛上各种娱乐形式对日岛人的影响,其中包括而不限于:小说,影视,动画、漫画和游戏。

    马恩从这些研究中,意识到了那些略显夸张的表达方式,以及略显极端的思维方式,是如何对日岛人产生影响的。这种影响并不起源于现代,而是从古代开始,在那漫长的时光中,承受着严酷的生存环境的洗礼,为了生存而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思维观念。日岛人的思想中,有许多在外国人看来难以理解的疯狂,然而,从理论上而言,正是这种“疯狂”让生存在这个岛屿上的人们发展起来,成为了富饶的国家。

    那些夸张的表达,极端的思想,是沉浸在日岛人的血脉中,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最完美的生存基因,是他们独特的文化和生存方式的体现。从现代文明精神和道德观念而言,日岛人的一些极端思想和做法,可谓是伤人伤己,可从上千年的实际存活经验来说,日岛人的理论和实践,已经足够丰富且深刻了。他们的族群,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文化还活着,而且还好好地活着,一直延续下去,这就是他们的胜利。

    哪怕松左卫门被改造过,但这种深入到骨髓里的东西,一定不是能够轻易就改变的,因为,他过去还不是完全的主祭,而杀死邻居朋友,收获主祭权限的时间,也并不长。马恩怀疑,在这种有限的条件下,松左卫门的精神思想方面,一定还残留着日岛人用千年的实践、积累和传承,所形成的感受和认知。

    因此,马恩在执行计划之前,还在肆号房里补充了影视、动画、漫画和游戏的资料,将其中那些角色所表达出来的极端情绪牢记在自己心中。

    马恩要表现的痛苦,是来自秘药的痛苦伪装。

    马恩要表现的疯狂,是来自于日岛习俗中的极端疯狂表现。

    马恩要打动松左卫门,要让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而这些痛苦和疯狂的表现,也仍旧是进一步动作的踏脚石——马恩已经预估到了,松左卫门识破这些伪装的可能性,一旦他识破,计划就会以最理想的方式进行推进。

    连环计,一环套一环,但是,每一环都不能失败,否则就会发生失败的连锁。

    现在,马恩在剧烈的喘息,无力的抽搐,涣散的眼神,和痛苦的挣扎中,利用内在之眼观测着这个如同败犬一样的自己。他看到了建筑内部结构变化的停息,看到了持枪女孩缓缓将猎枪收起,一阵疾跑,穿梭在走廊和房间里,忽隐忽现地朝这个残破的房间奔来。

    如果持枪女孩不管不顾,直接将房间击毁,然后对躺在角落里的败犬进行扫射,那马恩就只能败退,另寻他法,乃至于直接死在这栋建筑里。可是,既然她停手了,还在朝这边赶来,那么,这究竟是她的判断,还是松左卫门的命令?马恩认为,无论是哪一种,都代表了接触和对话的机会。

    ——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

    马恩的神色又悲苦了一些。

    他拼命抽着气,痛苦、戒备、恐惧、不安又不甘,种种挫败的表情让他的五官挤在一起,丑陋难看。但是,渐渐的,他的表情变得冷静,充满了执着和决绝。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但他仍旧孤独地,倾注了全身心地表演着。

    内在之眼注视着持枪少女来到这条走廊上。她手中的老式猎枪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马恩的肉眼看不到她,只能听到这沙沙声朝房间蔓延,他咬着牙,后后背蹭着墙壁,仿佛想要将身体挤入墙壁里,躲开这个致命的敌人。

    马恩抬起黑伞,但手在发抖,无力地渐渐垂下。地上的血液越积越多,已经淌到了走廊里。当持枪少女的身影从房间被摧毁的一侧出现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身体微微颤抖,涣散的眼神聚焦在这名敌人身上,狠狠地盯着对方。

    持枪女孩拖着老式猎枪,面无表情地站在豁口处,她的头微微垂下,似乎没有直接看向前方,卫衣兜帽遮掩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嗬嗬。”马恩发出不知道是嗬气还是笑声的嘶哑声音,表达出极为复杂的情感。

    而那个娇小的身影没有半点表示。

    马恩努力撑起身体,颤颤巍巍抬起黑伞,斜斜地对准了前方,神色一凛,将伞尖射了出去。然而,即便持枪女孩一动不动,伞尖仍旧没有射正,擦着她的耳边飞过。

    马恩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猛然疯狂地将黑伞砸在地上,表情狰狞地朝持枪女孩大吼:“杀,杀了我,杀了我!你还在等什么?杀了我,就像你们之前杀死我的朋友那样!”

    持枪女孩缓缓抬起头来,马恩仍旧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了阴影中亮起幽绿的两点光芒,就如同野兽在夜色里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怪物,怪物!怪物!怪物!”马恩失声狂笑,痛苦让他的身体颤抖不已。

    老式猎枪抬了起来,枪口对准了马恩。

    马恩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向前倾了倾身体,疯狂地咆哮着:“开枪啊!你开枪啊!杀了我,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不是要杀了我吗?快开枪啊!”

    然而,就在气氛凝固的一刹那,一只手将老式猎枪的枪口按了下去。没有人知道,这只手是如何出现的,也没有人清晰看到,这个身影是如何出现的。

    但是,这个出现在持枪女孩身边,按下了枪口的人,正是松左卫门。

    ——成功了。

    马恩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你——”他只发出这个声音。

    “太难看了,马恩先生。”松左卫门的脸颊比过去更消瘦了,但是,眼神中却充满了一种异常的,狂热又活跃的精力。他的声音显得平静,居高临下的视线中,不带有任何情感。

    “我知道的马恩,可不会是这副败犬的样子。”

    “所以,你是来嘲讽我的吗?”马恩虚弱又面无表情地说:“我失败了,连第一关都过不去。”但渐渐地,他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在松左卫门平静的凝视中,他恶狠狠地说:“但是,你也不会是胜利者。这一局你输定了,松左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