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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蠢动之物

    南岸乙姬那复杂而朦胧,却又十分冲动的情绪,完全被马恩捕捉到了。

    热感从马恩的手掌渗入南岸乙姬的体内,他原本想要让这个心情起伏不定的女生舒缓下来,然而,他站在这个女生背后,哪怕不看她的脸,仅凭从她肩膀上传来的触感,以及话语中的情感,就有一种清晰的感觉传递到他的心中。那并不是什么确切的描述,用语言也无法总结,他只是这么感觉着,热感似乎连接上了两人的心跳。

    扑通扑通——

    马恩下意识抬起目光看向远方迷蒙的大海,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似乎有一点点的黑影在波涛中起伏,但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了。他聆听雨声,却又从雷雨声中听到了海涛声,而海涛声中又似乎存在别的声音,尖尖细细,隐隐约约,认真一听,就如同错觉般,再也听不到了。

    这只在恍惚中看到和听到的东西,正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形象,可随即,一种模糊不清的抗拒感打碎了这个形象,他可以清晰察觉到,这种抗拒是为恐惧而生,自己正下意识害怕勾勒出那个形象。正因为经历过结缘神带来的恐怖,所以,他对这种恐惧的敏感和对痛苦的敏感几乎是相等的。同时,他也知道,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警告。

    他知道自己可以抗拒这种恐惧,继续勾勒那个形象,他可以抑止来自身体的抗拒,因为来自《七转洞玄秘录》的热感正不断提升自己对身体本能的控制力度。可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那么做——就如同现在的他若是可以回到过去,面对结缘神的时刻,他也绝对不会将头抬起来,去正视那样的东西。

    相比起那些在黑暗无垠的宇宙中横行的怪物,人的生命和智慧太过肤浅而脆弱,以至于人们倘若不去幻想一个强大的自己,乃至于一个强大的族群,倘若不去讲述人的强大和文明,就会沉沦于那荒谬的悲观和无所作为。

    在马恩看来,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一旦实事求是,用唯物主义去承认这颗星球上有人类无法理解,无力抵抗的怪异离奇之事物,就不得不匍匐下来,承受恐惧和死亡的压力,小心翼翼去窥视它们,以求取一线生机。

    结缘神的存在已经证明,这种恐惧并非唯心的幻觉,也并非精神的病态,而确实是有那么一些可怕的事物正潜伏在人间,而它们一旦脱离束缚,就会带来毁灭性的影响——甚至无法确认,它们是不是真的被束缚着,以及,是何种情况在阻止它们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也许,它们已经来了,且毫无束缚,只是大多数人并未认知和理解这一点,而认知到这个情况的人也只能在一个局限的范围内,谨慎地保全自己种族的生存,就如同那些人类视为“低等”的生命一样。

    人类已经用自己的科学证明,在“生存”这一主旨面前,文明和智慧上的“低等”和“高等”并非绝对的标准,也并非核心因素。

    恐惧正是让人生存的保障之一,马恩顺从了内心的恐惧和排斥,默默垂下视线。他觉得,一旦自己真的将那个形象勾勒出来——但也可以肯定地说,一定无法勾勒完全,但哪怕是一部分,后果也是十分可怕的——自己那以人类标准而言还算顽强的精神意志,就会如同沙雕一样,转眼就被无情的狂风巨浪吞噬殆尽。

    哪怕,这只是一种感觉,只是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但现在,马恩决定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轻轻掩住了南岸乙姬的双眼,让她的目光无法穿透薄薄的窗户玻璃,看穿那隐藏在暴风雨中的可怕幻象。

    “不要看,不要听。”马恩一边用催眠般的声音低沉述说着,一边将扭动伞柄,释放出干扰人体神经的药物。

    眼下只有南岸乙姬对这种情况尤为敏感,马恩想,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南岸乙姬的身上充满了谜团,然而,比起解开谜团,他更希望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可以无视这一切,当其不存在,完完整整地回家。

    这样的念头让他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有一些疑惑——既然觉得这次聚会有可疑之处,可能会出现某些怪异离奇的情况,那么,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和广田小姐一起过来呢?况且,自己选择离开祖国,远离家人朋友,不正是为了避免他们被牵连到这些危险中吗?广田小姐是自己认真交往的女友,本应该也是在这种思维的保障当中。

    然而,他确实带广田小姐过来了。

    鉴于对结缘神事件的了解,也不是没有解释,即便如此,他仍旧对自己未能坚持自己的主张而感到吃惊。

    仿佛有一种力量,正在从一个难以抗拒的角度,让这一切变得自然而然。

    哪怕这是由广田小姐本身的特殊情况引起的,一旦她在这里遭遇危险,马恩仍旧会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他不认为,自己可以推卸责任。

    ——似乎会变得更加糟糕?

    ——现在什么都不确定。

    马恩的经验和直觉都在这么告诉他。

    他默默将南岸乙姬推离窗口,然后将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放下来。他的行为在一些人眼中显得古怪,鹫峰紫苑就用怪异的目光盯着他。

    “你在做什么?马恩老师。”她问到。

    “我有点害怕外边的海景。”马恩毫不掩饰地说:“太疯狂了,总觉得躲在房间里也没安全感,所以还是挡住比较好。”

    “……我还以为马恩老师是很大胆的人呢。”鹫峰紫苑只能这么说,她又看了看窗边,放弃了将其拉起来的想法。

    “南岸同学也有些不舒服。”马恩真真假假地说,“也许是饿了,什么时候可以开饭?”

    “不等聚会了吗?”广田小姐突然说,她一直在玩花牌,哪怕是自己一个人,也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其他人早就聊天的聊天,沉默的沉默。当身边的人扯上她时,她也只是帮衬着随口应对。

    “不等了。”马恩走到她身边,帮忙整理好花牌,对大家说:“这次活动是小团体的聚会,所以还是就我们自己这些人聚聚比较好,轻松自在。况且,这么大的暴风雨,想要登岛也不可能了,今晚的活动就以我们自己的聚餐为开始吧。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讨论各自喜欢的小说,如果大家有构思过自己的故事,也可以对大家说说。我不是什么杰出的作家,但应该还是可以说一些过来人的经验。”

    “听起来不错,我最喜欢听人讲故事了。”张仲汝开心地说,但即刻就有一声闷雷打下来,让她吓了一跳,又说:“这种天气,把灯调暗点,说鬼故事也不错呢。”

    “我没写过小说,不过,我知道不少都市传说和乡间传闻。日岛各地的民俗传说数不胜数,大家有兴趣的话,我也可以说说。”鹫峰紫苑看起来也对边吃边聊的提案充满兴趣,“我相信,有许多故事,是大家从来都没听过的。”

    “嗯——看来今晚就只能这样了。”乔克乔西在一旁点头称是。

    冷酷年轻人“大灾难”和刚刚从情绪中缓过来的南岸乙姬都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身为组织者,却似乎没有预料到现在这种情况的寺花小姐也一副随大流的样子。

    寺花小姐打算用房间里的电话通知前台准备晚餐,然而众人看她拨了一次又一次号码,不解地看了一眼话筒,转身说:“电话似乎出问题了。”

    乔克乔西走到电话边,检查了一下线路,没有发现损坏的迹象,他也尝试拨了一下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是忙音。他回过头看向大家,耸了耸肩膀,没说什么,不过,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我到前台去看看吧。”寺花小姐这么说到,转身出了房间。

    “是暴风雨的影响吗?”马恩对乔克乔西问到。

    “不清楚,我又不是专业的维修人员。”乔克乔西摸着下巴,也没说太多,转身走到角落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马恩环顾左右,每个人似乎都失去了交流的兴趣,一反之前游戏时的热切。“大灾难”正在将麻将桌搬开,腾出房间中心的大部分空间,对普通人而言,自动麻将桌相当沉重,但他搬起来却显得游刃有余,只让人觉得他比外表看起来的更加强壮有力。另一边,南岸乙姬、鹫峰紫苑和张仲汝凑到了一起,似乎两位成年女性正在安慰这名高中女生,不时窃窃私语。

    马恩回到广田小姐身边,现在就她一个人还在玩花牌了,不过,当马恩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将花牌整整齐齐叠好,挨着马恩躺下来,头枕在马恩的大腿上。之前看她玩得津津有味,过后却像是有点疲倦,刚闭上眼睛,似乎就已经睡着了。马恩感受着她的呼吸,背靠墙壁,又一次将“抽不完的香烟”掏出来。

    自从进入这个房间,他记不清在这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究竟抽了多少根香烟。窗外的恐怖印象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无法真正放松下来。

    窗外的风雨交加,但房间的隔音很好,传到屋里就只剩下如同虫鸣般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与之相对,从其它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更加明显。马恩没有刻意去聆听这些声音,无法听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这些声音里带有浓郁的地方口音,而且情绪高涨,仿佛说话人满怀兴奋和期待。他下意识想了想,这家旅馆里还有哪些客人?

    乘坐同一趟班车来到镇上的人还有好些个,但这些人和马恩等人不同路,下了车之后就四散开了,直到马恩进入这家旅馆,也没有见到其他人来此订宿。镇上的旅馆应该就只有这一家,那些人不住在这里,又如何解决住宿问题呢?也许他们认识镇上的人,住进了镇民家里?亦或者,打从一开始,这些同时到来的旅客没有打算在这个镇上留宿?

    然而,暴风雨这么大,看样子是彻夜不停,那些旅客若是找不到留宿的地方,就只能回到这家旅馆。

    现在其它房间正在被沸腾的人声填满,除了难懂的方言之外,马恩还听到了其它熟悉的口音。日岛的国土面积并不大,但每个行政区的民众都有自己习惯的口音,这些口音相对偏僻地方的方言,常为大众所熟悉,马恩听到的口音里,并不集中在具体的某一个区域,显得有些混乱。

    这些人就像是从天南地北汇聚在这里,平日里似乎各有各的行当,并不时常相聚,所以口音才会显得多种多样。

    马恩想,在这些口音中,最难听懂的方言,应该是本地镇民在说话。不过,也因为太难听懂了,所以,即便马恩认真去听,也得不到具体的消息。这个时候,他尤为觉得,这个镇子的方言比多国语言还要难以理解,这种方言的结构,发音和节奏,都明显和马恩熟悉的语言有很大区别,甚至于相较日岛诸多地方的语言习惯,都要来得怪癖。

    有时马恩会想,如果是日岛本国人第一次听到这种方言,可以琢磨出对方在说什么吗?反正,马恩觉得自己是琢磨不出的。

    马恩越注意去聆听那种奇怪的方言,只觉得这种方言和日岛国语的差异正在变得更大,很快就超过了两者相似的地方,似乎彻底变成了另一种语言。原本还不觉得如何,这时却觉得格外难受,那些人发出的声音,就好似野兽一样——或许这么形容太过主观,但着实令人觉得有那么一股野蛮的感觉——音调的起伏变化很平淡,但也不是没有,应该是字词话语停顿的地方,也显得很含糊,看似相似的一连串音节,说了好几次,每一次的间隔和尾音都不尽相同。

    这些声音已经不是“难听”可以形容的了,任何一个有正常审美,习惯了主流语言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一种优雅的语言,甚至也不会觉得这是一种适用于平日交流的语言。这么多人说着这么古怪的语言,让马恩觉得他们平日里是不是很少与其他地方的人交流,为人也十分狭隘,在与之交流的时候,无论是己方还是对方,都很容易对彼此产生误解。

    甚至于,他们可能并不宽容,比起崭新的,更喜欢陈旧的,比起外地人的感觉,更注重本地的习俗——哪怕在其他人眼中,这种习俗是一种恶习。

    马恩觉得说着这些难听方言的人,就是这个镇子的镇民。

    这个镇子确实是以渔业为主,镇民基本上都是为渔业服务,但他们常年在海上来回,看似去往的距离很远,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和外地人的交流就会变得更多。这种奇怪的方言就像是没有被其它语言影响过一样,还停留在一个野蛮的时代,这本身可能多少也意味着,习惯用这种语言说话的人长时间居住在一个闭塞的环境中。

    总结起来,这个镇子明明靠山临海,却仍旧只能成为一个偏僻无名的小镇,其实并不怎么出乎意料。

    当然,以上这些想法的前提是“那些说难听方言的人就是镇民们”才行。

    马恩没有离开房间的打算,也不打算释放内在之眼,去窥视那些声音的来处,因为寺花小姐已经回来了。晚餐有了着落,大家都很高兴,因为寺花小姐在提前预订房间的时候,就已经知会过旅馆,所以旅馆早有准备,旅馆服务人员提到的镇民聚会邀请反而才是意外之事。

    “因为暴风雨的缘故,前台已经忙翻了。”寺花小姐如此形容前台的混乱。最近来到镇上的外地人,以及停留在这个镇子的外地人,大都听说了这个镇子的独特庆典,但他们没有想到,节庆日之前竟然会有季候性的暴风雨。与其说来得不是时候,不如说,要参加这个镇子特有的民俗文化活动,除非当天才抵达,否则就要忍受一阵恶劣的天气。

    正因为过去多年也是如此,所以,如今的情况,旅馆也不是没有预料到。只不过,哪怕早有准备,当所有的坏事都集中在一起的时候,仍旧让他们手忙脚乱。

    当前情况下,招待不周是肯定的,不过客人们也只能忍受。毕竟,这家旅馆并不依靠外地人的营业额来生存。

    “这样的天气,能有地方躲雨,还能吃上热腾腾的食物,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冷酷年轻人“大灾难”的这句话倒是说得很体谅人。而且,马恩可以听出,这句话发自他的真情实意,似乎曾经遇到过更加凄惨的状况,才深有感触。

    “人的成熟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因为经历——”这么说着的乔克乔西从角落里站起来,稳重中带着洒脱的表情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那个成熟的男人又回来了,“尤其是悲惨的经历。对不对?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