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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夜半三更

    深夜,暴雨仍未停止,马恩睡得不深,模模糊糊可以听到雨声,这雨声时而远,时而进,渐渐的又有海浪声走进浅浅的梦中。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但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梦。不久后,又有细碎的声音穿入,像是从地下钻出来,悉悉索索,又像是风吹过厅堂的呼啸。他被这些杂乱的声音吵得清醒了一些,不由得有些诧异,过去的睡眠质量最不好的时候,也没有像是现在这般。

    马恩干脆睁开眼睛,就这么盯着天花板好一阵,四周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偶尔浮现光亮,那是雷光穿透了玻璃和窗帘,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让普通人看清房间里的物事。乔克乔西和“大灾难”躺在两侧,睡得很熟,整个房间里似乎就只有马恩自己一个人无法入睡。

    马恩掀开被子,阴冷的夜风就像是从每一根毛孔渗入到体内,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更是怀念被窝里的温暖。陡然间,马恩觉得有点奇怪,这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指向特定的事物,也没有什么特定的表征,就像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错觉——他不禁再看了看四周,那阴森的角落,那伫立的家具,那古朴素雅的木面,以及熄下的灯火……

    总感觉,总感觉有点什么……马恩形容不出来,这种感觉和过去那种“在黑暗的角落里有某种怪异事物在窥视”的感觉有点不同,他很确信,房间里的这些最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位置和器物都是正常,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乔克乔西和“大灾难”身上。

    这一次,他那特异的感知感受终于觉察到了一些情况,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种有些不同的异常,并非是出现在“大灾难”身上,而是出现在乔克乔西身上。

    乔克乔西背对他侧躺着,只有脑袋露在被子外,身体被裹得严严实实,如同虫子一样蜷缩在一起,似乎比其他人都要觉得寒冷。他的呼吸节奏很缓慢,也很凌乱,最重要的是,这呼吸的节奏在马恩的感知中变得生动起来。

    ——怎么回事?

    马恩顿时清醒了许多,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感知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就变得生动,一旦产生变化,也必然意味着有某种情况发生了——现在正发生于乔克乔西身上。

    马恩走到乔克乔西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然而,乔克乔西没有半点反应,也不像是要醒来的样子,他那古怪的呼吸节奏也没有发生变化。马恩在他身边蹲了片刻,终于抓住他的肩膀掰过来,让他从侧躺的姿势变成平躺的姿势,这个时候,他尤为感觉到,这位成熟中年人的身体之僵硬。

    现在,马恩看到乔克乔西的脸了,然而,这张脸上,眼球凸凸瞪起,额头发青,嘴唇苍白,就像是遭遇到某种痛苦的折磨般。马恩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等他再定眼去看时,这张扭曲而狰狞的五官又变得模糊起来。

    不是那可怕的形象变得模糊,而是整个五官都仿佛溶解了一般。这个男人的肌肤变得格外的苍白光滑,看起来就不是血肉的质地,而更像是一个完全比例的蜡制品。

    马恩更希望是自己还没有睡醒,所以才看到这可怕的一幕。可是,这一幕诡异不详的情况,并不会因为他闭上眼睛就消失,反而在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乔克乔西那蜡质般,已经融化了大部分轮廓的脸上,浮现一个又一个的白点,就如同长了许许多多的麻子。几乎是一瞬间,马恩就将之与之前那些呕吐物里的白点联系在一起。明明没有证据,但他的内心却有一种偏信。

    当他不由得想到这里时,在这张扭曲变形的脸上,就浮现了宛如数字般的符号——感觉上像是“数字”的意义,但具体而言,马恩也并不知晓这到底是什么。这些诡奇的数字符号一直在变动,并未让马恩感受到特定的规律。当数字符号停下来的时候,马恩盯着看,反而觉得自己理解了这个符号的数字意义:二十四。

    然而,马恩无法理解这个数字又代表怎样的意思。而且,眼前这人的蜡质感、模糊感和这些诡异的数字符号,无不让人觉得,眼下的一切并非是现实,自己仍旧是在做梦。

    马恩没有理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只是盯着这个烙印在乔克乔西脸上的奇怪数字符号和白色的麻子,渐渐觉得对方的皮下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在蠕动,这些东西很小,数量却很多,密密麻麻,仿佛已经啃光了这张脸皮下的血肉。

    在马恩的感受中,这般模样的乔克乔西愈加变得生动鲜活,比平日里更让人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活力。这种鲜明与活力尤其体现在那扭曲的面容,那奇异的质感和密密麻麻的蠕动上。

    马恩的情绪微微起伏,他十分肯定,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不确定乔克乔西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他想要唤醒对方。

    “醒醒!jojo,快醒过来!”马恩用力摇晃乔克乔西的身体,试图将卷成一团的被子从他身上拔下来。然而,无论他喊多大声,其他人都似乎没有听到一样,乔克乔西本人更是无动于衷,他的五官已经模糊到了不知道眼睛是否睁开的程度,触碰他本人时,传来的手感更不像是人类的血肉。

    乔克乔西整个人带给马恩的感觉,正在迅速偏离“人类”的标准。仿佛此人的生命也歪歪斜斜,即将堕入另一条轨道中。

    这种异常的变化无论放在谁身上,马恩都不会感到惊讶,但偏偏就是乔克乔西这个明显有过类似经历,经验丰富的人身上。马恩转身摸向“大灾难”的身体,这个同样熟睡中的年轻人还是软乎乎,热乎乎的,被强行翻过身来,也没有清醒的迹象,当然,他的面容、体态和血肉的质感,都没有任何异常的变化。

    与“大灾难”相比,乔克乔西的情况无疑糟糕许多。造成两者差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马恩没有时间深想,他抓起黑伞,起身跑向女人们休息的大间,手一搭在门把上,就感觉到一种非是金属非是木质的奇怪触感,宛如自己的手指碰到的不是门把手,而是别的某种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也完全没有相关记忆。

    ——糟糕了!

    马恩用力想要拉开门,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一定的自信,然而,平日里明显大于常人的力量却奈何不了这扇看似轻薄的纸木制的拉门。大门就好似固定在空间上,纹丝不动。他猛然用力去撞门,可那张白日看起来半透明的纸面也坚固得不像话,他反而被一股力量反推回来,扎实的脚步都无法稳住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马恩从地上爬起来,举起黑伞就向纸门戳去,结果也是老样子,反冲的力量让他不仅又后退了几步。

    他开始大声喊众人的名字,可是,除了“大灾难”的轻微呼吸声,就连乔克乔西的呼吸都听不到了。整个房间静谧得就好似死了一样——

    窗帘微微发亮了一瞬,又有雷光透进来了,却无法驱散房间里的阴霾。马恩觉得自己更加难以呼吸,空气变得稀薄,又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液体灌进房间里,几乎将他淹没了。这种浸泡在水中,举手投足都变得沉重的感觉是如此的清晰,让马恩的双手不得不做出挖水的动作,勉力前行到窗边。

    他回头看了一眼乔克乔西和“大灾难”那边,勉强能够看到的景物都扭曲变形,就好似浸泡在水中一般。

    他开始感受到了咸涩的味道,就像是喝到了海水一样,喉咙发干。

    马恩用力拉开窗帘,但窗帘没有像纸门那样坚固,反而变得脆弱无比,一扯之下,就变成了碎片,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玻璃窗外,电蛇狂舞,一股仿佛世界末日降临的阴沉晦暗笼罩着夜空,不,这种暗沉的天色,已经无法分辨此时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了。所有来自云层外的光都似乎被吞没,只有紫红色的闪电游走分叉的时候,才能够有片刻的光亮,而在这光亮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汹涌波涛。

    仿佛整个城镇里的建筑,除了自己所在的旅馆外,都已经被这冷酷无情的海潮吞没了。

    ——怎,怎么?

    马恩此时也有些瞠目结舌,即便是结缘神事件里,他也未曾见过如此恢弘的毁灭性的景象。而且,还是一夜之间,他更加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巨大的龙卷在远方的海平面上升起,马恩一眼望去,就能数出七八个。水龙卷接天蔽日,更远的地方还有更多,只是看得不太真切。这些水龙卷似乎正在朝镇子移动,马恩十分肯定,一旦这些水龙卷真的存在,并真的来到镇上,这座镇子就会毫无疑问地被毁灭。

    大自然的伟力在这浩瀚无情的景象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就算全世界的舰队集中在这里,恐怕也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全军覆没。

    马恩还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身影轮廓,有的在海面上沉浮,有的在浅层游动,更可怕的是那水天相接之处,某种无以伦比的,宛如象征着某种意象的东西,正在覆盖海面和夜空,那些高涨的惊涛骇浪,那些闪烁的雷光和阴沉的铅云,那些巨大的龙卷,都不过是那个东西的一部分。而且,马恩完全无法分清,那东西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用“数量”去描述是他觉得最不靠谱的方式。

    狂风暴雨,海啸来袭,天地反复,移星换宿……这便是带给马恩巨大恐惧的一切形容。

    马恩知道自己是恐惧的,甚至还有一些绝望的情绪,他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双股颤颤,身体的每一根肌肉都似乎麻痹了一般。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拉上窗帘,亦或者,一开始就不要拉开窗帘,看到这一幕可怕的景象。

    然而,这事儿没什么如果。他也没打算去分辨,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十分清楚自己此时的状态,那深深的恐惧和绝望,是阻止他完成任何事情的最大障碍——如果他真的可以做点什么的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袋向后仰起,猛然砸在窗户上。

    咚——

    声音被雷雨声掩盖,玻璃出现一道道裂纹。

    第二下,第三下,血从马恩的额头滑下来,沿着他的鼻梁滑下来,从他的嘴角滑落到下巴,再滴落地上。

    震荡和痛苦,稍稍驱散了他脑海中多余的想法和情绪,以及身体的麻痹与软弱。他什么都不想,迅速从黑伞中取出一粒秘药吞服下去。

    更加剧烈的痛苦很快就占满了他全部的精神和精力,但是,只要能够忍耐住这可怕的痛苦,已经麻痹的身体就能恢复活动,恐惧和绝望也不再那么明显。恐惧和绝望大多数是面向未来的,然而,痛苦完全是此时此刻的,是更加真切的。

    马恩借助痛苦换来的余力,终于离开窗口,不再去看那让人发狂的可怕景象。

    只要不去看窗外的世界,仅仅将注意力局限在这个房间里,似乎那可怕景象给人带来的冲击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比起窗外的世界,这个房间当然是极度狭小的。狂躁的雷雨声,在房间的黑暗静谧的气氛中,也不过是一个陪衬而已。

    即便此时的房间也给人奇怪的感觉,同样存在让人不安的因素,但却可以带来是外界好几倍的安全感。

    ——就像是故意将自己关在笼子里一样。

    马恩坐在榻榻米上,忍受秘药的痛苦,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不禁这么想到。

    他要好好想想,现在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他撑起身体,再次检查了“大灾难”和乔克乔西的情况,两人一好一坏,没什么变化,乔克乔西的异常也没有出现更加恶化的征兆。他又再次尝试打开大间的门,却同样毫无所获。

    ——只能出门了吗?

    马恩看向通往走廊的正门,就在此时,通往大间的纸门陡然亮起光来,不知是谁人的剪影直挺挺坐起来,就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般,她的脑袋迟钝而机械地左右转动。

    马恩用黑伞撑起身体,站了起来,迅速靠近纸门。他突然的行为就像是惊动了剪影之人,这个女人的脑袋猛然转向马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