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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第一夜的结束

    隔着纸门,女人们卧榻之处的光亮显得幽深,惊然坐起的女体剪影到底是谁也分辨不清楚,但这个剪影有许多清晰可以分辨的细节。她的头发、脸部、脖子、肩膀、腰肢和臀部,内衣和下装,以及褪到小腿上的毯子,深浅浓度和轮廓线段有着让人吃惊的多层次。

    大间里明明还住着其他女人,可是,当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本该可以看到的身影都混在一起,只有这个剪影从中分离出来。

    当马恩看到这个女人的剪影坐起,从那一堆阴影中分离出来的时候,突然就回想起她尚未起身时的那一刻,并轻而易举就将躺着的她从那一堆阴影中分离出来了。

    她之前平躺着的时候,双手一直交叠在腹部上,坐起来的时候也如是,完全利用腰部的力量挺起来。她的背脊就像是绑了一根木条般,笔直而僵硬。她的脑袋转动充满了机械感,就好似在咬合一格格的轮齿。这本该连贯的动作,看起来也是一帧帧的,让她整个人不像是真正的人,而像是别的某种拟人的东西。

    例如人形的娃娃玩偶。

    所有意识到的景象,无论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是一种自我的想象,还是一种朦胧的暗示性,都让马恩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具体要说是什么地方不对,只觉得所有的细节都不对,不是多了什么,就是少了什么,和平日里见过的类似的景象,在感觉上有一种惊人的差别。

    这个剪影是如此让人感到不安,尤其在这个诡异而寂静的房间里。马恩在一瞬间,几乎丢掉了对其它事物的注意力,尽管他在下一瞬间,就因为秘药的痛苦,从对这个剪影超乎寻常的专注中脱离出来,但他仍旧十分清楚,这个剪影的存在感和吸引力是多么的强烈。

    就好似用钳子夹住人的眼睛和意识,强行聚焦在她的身上。

    这个女人剪影的头发很长,一直挂落至腰际。大间的女人之中,有这般滑顺又华丽的长发的人不多。

    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有一个名字在马恩的脑海中浮现:寺花。

    大明星寺花小姐,在大间里所有的女性中,她那一头精心打理的长发也有别于他人的出众素质。大家都是美人,身体都很健康,脸型各有擅场,但无论是从整体给人的印象,还是追究某一个部位的细节,以及部位对比整体的比例,乃至于仅仅是一个背影,一个眼神,隔着很远的距离,亦或者是隔着某种信号媒介,寺花小姐都会给人更为突出的美感和一股独有的气质。

    那是区分她和其他人的特质,在这特质面前,仿佛所有的女人就只能分成两类:寺花小姐和其他女人。

    这种突出而强烈的特质,天然有一种能够抓住人们眼球的吸引力,也同样让人下意识获得及其敏锐的区分能力。现在,只是一个剪影,马恩并不惊讶于自己下意识就想到寺花小姐,反而觉得这才是理所当然的。

    寺花小姐就是这样一个有别于他人的女性,不是吗?哪怕这种“有别于他人的地方”,在这个幽暗、恐怖又诡异的深夜里,尤为给人不安和恐惧。

    马恩一点都不怀疑这个剪影就是寺花小姐,也惊叹于她独有的魅力和特质,然而,当大间里突然有了这样一种特别的动静时,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位寺花小姐,而是广田小姐——寺花小姐的特质和吸引力,以及对现状变化的敏感,让马恩觉得,即便广田小姐身怀结缘神的秘密,也已经不再是安全的了。

    如今寺花小姐就在一众女性之中——

    这么一想,马恩就不由得转动伞柄,意图将一些更有破坏力的粘性物质释放到面前这扇打不开的纸门上。如果纸门真的被破坏了,免不了要向旅馆赔罪,但其他几位女性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有这样的冲动,但马恩并没有立刻这么做。他仍旧隔着纸门注视着剪影,因为,那剪影坐起来后,就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寺花小姐?”马恩尝试着大声喊道。

    里边没有任何回音。

    “外边出事了,请你赶紧叫大家起来。”马恩继续大声说。

    整个房间的缄默仍旧在持续,无论是马恩身后的两个男人,还是面前纸门后边的五个女人,就好似死了一般不言不语。

    雷雨声透过紧闭的窗口钻进房间里,显得极为沉闷,却让房间里的气氛更加窒息。

    轰隆隆——

    滴滴答答——

    咔嚓咔嚓——

    呼呼呼——

    马恩开始听到更加复杂的声音,有的像是时钟在走动,有的像是风从走廊上吹过,有的像是在近处有水在流淌,有的像是腐朽松动的木板在脚板底下发出煎熬的声响……细密的,复杂的,模糊的声音,向着他所在的方向,向着这个房间的大门,向着他本人渐渐接近。

    即便马恩已经有过几次怪诞绝伦的经历,有过在千钧一发之际,依靠运气求取机会的尝试,也同样有坚强的意志和过人的勇气,当他被这些清晰可闻的声音包围起来的时候,心情仍旧不免沉重了几分。他对恐惧、绝望和痛苦有很高的忍耐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这些情绪,反而,在情绪的波动上,他自认比普通人不会强到哪里。

    哪怕是在《七转洞玄秘录》给他带来了一些特别的变化后,相比起平淡无味的日常风景,那些恐怖的、异常的、让人绝望和痛苦的色彩与活力,会变得格外鲜明。

    一旦这些色彩鲜明亮丽起来,也同样意味着,给他的冲击会很大。然而,这些生动而鲜明的,让他感到更加真实的一切,极少能够给他任何美感,极少可以让他觉得这就是好的,进而去接受和喜欢上。这些生动鲜明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在恶劣的一面活跃着,并在更加恶劣的一面给他带来深刻的体验。

    换句话来说,马恩觉得自己此时心脏的跳动,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也肯定比普通人还要强烈。

    因为,他是如此深刻而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东西的存在。

    那些东西,它们,不止一个,也不是同一类,但它们全都在这个深沉而恐怖的夜晚,聚集在这个旅馆里,游荡在走廊上,穿梭在房间里——似乎是除了马恩等人的房间——就像是被旅馆外那扑上岸的海潮给驱赶到了这边。

    马恩觉得,只要自己打开门,走出去,从进入走廊到下往一楼,将会遇到许许多多的这些东西。数量太多了,太密集了,它们似乎不存在同一个空间里,所以彼此之间即便交错,也不会发生碰撞。就如同它们发出的声音许许多多,每一种声音听起来也很模糊,但是,一种声音和另一种声音之间的分离度却极高。

    马恩不敢相信,一旦它们之间发生交错,产生碰撞,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现在,我真的是处于梦境里吗?

    这一切怪诞恐怖的动静,都比日常风景更加真实,还在渐渐逼近。

    它们已经到门外了,无处可逃了。

    马恩的大部分目光已经不由得从纸门上的剪影转移到房间正门外。同样是木头和半透明的纸张构成的极具日岛民俗风味的大门,同样投进光来。光来自走廊,不是那些只要有电,哪怕夜晚也绝对不会熄灭的脚灯,而是更为明亮的顶灯。光亮的走廊,相比起房间里的暗淡,更有一种肆无忌惮的感觉。

    可光亮并不是固定的,仿佛时而被什么爬在天花板上的东西盖住,于是,投在门纸上的阴影轮廓同样也是闪烁的,好似每一次明灭,都会发生巨大的形体上的变化。从这些光和影的变化中,就可以依稀判断出有怎样的东西过去了,又有怎样的东西还停留在门外,乃至于它们可能具有的身形与体积。

    这些东西随时都可能闯进来。

    马恩盯着门口的时候,也觉得它们中的一部分也正隔着这扇纸门盯着自己。

    马恩的额头渐渐冒出细汗,他已经做好了激战的准备,但仍旧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保护还在昏睡中的其他人,也不确定这些读者会的伙伴们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不过,通往大间的纸门有点异常,或许就算是它们也无法打开……也许它们连这个房间的大门都无法打开,所以就只能徘徊在走廊上。

    马恩只能寄望于此了,他一点不认为,现在就和门外的东西发生冲突是个明智的选择。

    就在这时,于他的眼角处,大间纸门上的剪影陡然弯曲了身体。那如同被一根笔直坚硬的木条夹着的僵硬笔直的身体,突然间就变得面条一样柔软,完全不像是腰肢和脊椎了,这个起伏姣好的身体曲线左弯右曲,七扭八歪,就好似被某种力量拉扯一样,变得完全不像是人的身体,而是别的某种东西。硬要形容,像是很嫩的豆芽菜,继而,这根豆芽菜从中间膨胀起来,轮廓变得无比巨大,已经顶到了三米高的天花板,如果不是足够柔软,就会洞穿天花板了。

    女性的线条已经彻底没有了,剪影还在膨胀,已经完全不能再形容为“豆芽菜”了,而是一个巨大的臃肿的黑影,大量触须状的影子向外伸展,之后,它立起来了。四个如同“脚”一样的粗壮肢体,支撑着这个臃肿又遍布触须的轮廓,顶部紧压着天花板,沿着天花板向四周蔓延,很快就超过了大间的范围。然而,没有穿透纸门的间格,渗入到马恩、乔克乔西和“大灾难”所在的小间。

    它似乎只是向其它房间,向走廊外,向旅馆外渗了出去。

    一大片黑影在走廊上涌动,如同充斥整条走廊般,席卷了那里边所有的东西。马恩可以听到的所有稀奇古怪的声音,伴随着黑影的涌过,纷纷消失了。

    之后,黑影褪去,一切都消失了,走廊上的灯光也重新黯淡下来,只剩下昏沉的脚灯。

    马恩谨慎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走到大门边,在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门上的一些细节——许许多多如蚯蚓般的凸起,在门纸上,在门柱上,在门槛上,乃至于在门框四周向外延续好几米的地方,就好似曾经被什么东西钻透了,鼓胀起来。这些痕迹交错着,向外幅射,就好似根须一样。

    门墙也因此给人一种极为松脆的感觉——它们已经被掏空了。

    马恩尝试着伸出手,但在触摸到这些痕迹前,就已经停在半空。他猛然回头去看大间的纸门,哪里还有什么触须和黑影,哪里还有什么女人的剪影,全都是平静的,平伏的,人影全都拥在一起,就好似女人们一个挨着一个躺着。

    马恩紧了紧手中的黑伞,回身推了推大间的纸门,这一次,他轻而易举就拉开了。映入他眼帘的,是广田小姐、鹫峰紫苑、张仲汝、南岸乙姬和寺花小姐五人熟睡的面容,她们一个挨着一个,全都用被毯裹得严严的,纸门拉开后,似乎让她们睡得有些不安,但却没有一个有醒过来的征兆。她们的睡容也大都平淡而无味,就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

    马恩松了口气,他完全不想去追究之前纸门的怪异,以及透过纸门看到的那更加怪异的景象了。

    此时此刻,那些生动而鲜明的异常,都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平淡与苍白中。对他而言,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房间仍旧是寂静的,雷雨声也仍旧在窗外大作,但这些声音或安静,都再也没有让马恩感到恐怖和异常,而只是一个很平常的雷雨的夜晚罢了。

    即便如此,马恩也没有再去看窗外大海的景象。

    他只是回到乔克乔西和“大灾难”身边,检查了一下他们的状况,“大灾难”一直都显得正常,很是异常的乔克乔西此时也恢复到了常态,他的脸已经重新变得清晰了,五官也没有扭曲,更没有什么“二十四”的数字符号。他们的呼吸,都平稳而匀称,完全就是熟睡的状态。

    马恩没有回到被窝里,也没有松开黑伞,就这么抓着,披着毯子,半卧在房间的角落里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再次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