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本以为张仲汝小姐的毛病会在当今状况下变得更严重，可至今为止，她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稳定。即便如此，马恩仍旧关心地确认了一下：“张小姐，你的病情怎样了？”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是我近来睡得最沉，最舒服的一次。”张仲汝小姐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另一个我似乎没有出来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虽然感觉不到另一个我的存在，但是，早上起来时，梳妆打扮时，没有突然发现自己多了或少了一些东西，没有伤痕，旁人的态度没有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真的是太好了。”
“最近外边不太平，旅馆里也有点麻烦。”马恩认真地说：“你还是要注意些比较好，不要去参与那些太刺激的事情。”
“这个我晓得。”张仲汝小姐矜持地笑笑，转移话题说：“你不去帮忙吗？鹫峰老师可是说，要让你辅导南岸的数学呢。”
“南岸好像没有带任何行李，就这么坐车过来的吧？”马恩说，“理所当然也不会带作业吧。”
“所以，鹫峰老师就这一点最像老师了，她可是在让南岸默写历史内容呢，因为考试内容其实都差不多。”张仲汝小姐笑起来，“真是可怜的高中生。”
马恩其实没多大感触，学生在没有作业的时候也要学习，这对他而言纯属正常，但他看了一眼南岸乙姬愁眉苦脸的样子，又看了看鹫峰老师兴致勃勃的样子，反倒不觉得这是在监督和辅导，而是鹫峰老师在这位可怜学生身上发泄压力和怨气呢。这么一想，倒觉得南岸乙姬有点可怜了。
马恩早就习惯了强迫学习的痛苦，也一直认为学习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对南岸乙姬来说，这份痛苦并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被强加的吧。
他认真想了想，说到：“这样也好，能够沉浸在学习中，体味自己的愚昧，感受高中生必需的痛苦和压力，可以让她忘记不少烦恼和惊吓。等到她大脑疲倦，筋疲力尽的时候，晚上就睡得安然了。我今天的晚课也还没做，就去陪陪她吧。”
“……马恩老师，你真的不是魔鬼吗？”张仲汝愕然地说。
“当然不是，不过对学生来说，学习才是硬道理，不是吗？”马恩一边卷起袖口，一边说：“这阵子发生太多事情了，但那些根本就不应该是未成年人应该承受的。如果能够让她暂时脱离那样的烦恼，又能够在回去后，课业有所增进，这一趟也算是没白来。”
说罢，他便回到房间，从行李箱中取出自己的书卷和纸笔，沉沉地放在南岸乙姬身边。那“咚”的一声，让一直皱眉苦思的女高中生回过神来，她往身旁一看，顿时被这一堆书卷吓了一跳。她变得很敏感，只觉得肩膀上好似压着两座大山——这，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吧？
马恩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温和一笑，说：“一个人学习可能有点寂寞了，没关系，我来陪你。如果在数理上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都可以问我。如果只是高中生的范畴，我应该还是可以解决的。”
“不……不——不！”南岸乙姬悲鸣起来，她抱着头，痛苦地说：“你到底在做什么呀，马恩先生。”
“你应该叫我马恩老师。”马恩认真地翻开自己的书籍，打开到书签页，铺开一张题目密密麻麻的卷子，这些题目让南岸乙姬看到了就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每一个字都不认识了，“我说过了，我是来陪你学习的。”
“你都是老师了，还学什么啊！”南岸乙姬用力推了马恩的肩膀，没能推动，“你是在取笑我吗？”
“为什么？”马恩诧异地问。南岸乙姬不由得看向他，却发现，他的眼神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得语塞。
“我才不会取笑你，学习是很应该的，也不仅仅是学生的事情。”马恩认真地对这位高中女生说：“我每晚都会学习，昨晚在你们都睡了之后，我也学习了一阵才去睡，是最后一个睡下的。”
“……骗人的吧？”南岸乙姬有点儿不信，她又看了一眼马恩的桌上物品，“做这些题目？这么多？”
“多吗？不多也。”马恩点点头，活动了一下肩膀，就没再看南岸乙姬，埋头苦读起来。
“乙姬，别聊天了，你没看到马恩老师都在学习吗？”鹫峰紫苑的声音在南岸乙姬耳边响起，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你不是很尊敬他吗？那就更应该向他学习了。”
“不，这——”南岸乙姬环顾左右，两侧都是老师，一个伏案苦读，一个眼神灼灼却什么都没做，但这样的处境，是她在来这个读书会之前完全没能想到的，而且，对她而言，这可是比做噩梦还要糟糕的结果。
她下意识想要推开马恩，但这一次，手还接触到马恩的肩膀，就停在半空了。马恩专心致志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去打扰，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沉思的样子，又看了看他身前的那堆书卷，她的内心又渐渐平静下来了——仿佛从身边这个年轻老师身上，有一种沉稳的力量传递过来，让她觉得，如果自己不继续学习，就真的是太窝囊了。
她想起来了，自己可是班长，虽然这个班长不需要处处做表率，而是为一群烂学生擦屁股。
“我知道了。”她咕哝着，发现自己在这时竟然又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了，“真是没办法呢。”
马恩的笔尖时而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在他的世界里，连雨声和风声都停止了，人声更像是从水面之外传来，而他沉浸在清澈透亮的水中，一串串的文字和数字就如同鱼群一样在身边游荡，有些更有着尖牙利齿，撕咬着他的身体，让他感到痛苦。即便如此，他也可以感受到，自己身上被撕下来的，是一些杂乱的东西，留下来的反而更加纯粹而整洁，又变得井井有序，富有逻辑。
美感、安宁和充实，可以主观感受到的正确性，伴随着痛苦而来，马恩享受这一切。
其实，房间里也确实安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每个人都受到了感染，手脚自然而然放轻了，也没了说话交谈，看着马恩专注的神态，他们同样感受到一股沉着又富有人文气息的力量，在房间里轻轻荡漾。
就连乔克乔西也不由得惊叹：这就是“专业”吗？
“大灾难”也更加敬佩马恩先生了。他认为马恩是一名优秀的作家，老师，还是别的什么职业……但无论他的工作是什么，他都在努力去做好它，每天都在试图增进自己。而这正是自己缺少的，比起马恩来，自己似乎真的欠缺一些东西。那并不是什么超乎常人的东西，而是每个人都本应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尊敬的马恩先生的差别，不是在别的地方，而就是在这种细节上积累起来的不同。
——我也想学习。
他这没想到，比任何时候都迫切渴望去学习。于是，他自然而然走到马恩桌前，拿走了其中一本书。因为是尊敬的马恩先生都在学习的书籍，他也想看看，他本来以为自己看不懂，以为一定是十分高深的知识，却没想到，那竟然只是一本讲述几何应用的读本，其层次就像是课外读物一样。并不是很低档，但也不算精深。
他愕然看了马恩一眼，这本书里的知识，难道身为数学老师的马恩先生都没有掌握吗？可他又仔细翻了几页，却发现在公式和公式之间，在留题的地方，马恩用笔写下了根本不是解题用的公式，有时还夹着草稿纸。这到底是什么公式？他来了兴趣，不由得一个个看下去，虽然有些头疼，但这些公式他每一个都认得，顺着马恩的思路，他发现，这些公式竟然从另一个更加基础也更加繁琐的方向，解答了同样的问题。
下一个公式，总是上一个公式的变形和延伸——这是他在高中学习时从来都没有见到的，也从没想过可以这么去答题。
无论多么困难的公式，那些认不出的符号，都被拆分成他认识的公式了。
这一刻，“大灾难”竟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重新审视自己学过的东西，只觉得那些看起来很高深的东西，其实竟然是很简单的东西。
他第一次感受到学习的乐趣，原来这些知识竟然是这么的有趣，就连推理小说都没有这么可靠、详实、逻辑而富有趣味。这些公式之间的连结，比他知道的任何一个推理，都要来的紧密、丰富而有序。推理有一些地方倒是显得想当然了，而公式的构架要更加的稳定、客观和严谨。
——为什么？自己过去怎么那么笨？竟然感觉不到这些。
“大灾难”越是解读，就越是感到不可思议，就好似大脑中那些一直被闭塞的窍门，一个接着一个被撞开了。
积分的读本，在追溯马恩留下的公式时，变得不再是积分，而是更加基础的东西，积分的应用也就不再是积分的应用，而变成了一些更加基础的公式的运用。但当它们总结起来的时候，仍旧是积分。“大灾难”抬起头，看向四周，只觉得好似身边的每一个角度，每一根线条，每一个面积和体积，无论是规则的还是不规则的，都仿佛被标注着一个个数字和公式——他还是看不清具体的数字和公式，可是，这种幻觉一样的感受，仍旧让他觉得，自己其实生活在一个更加有序的世界里。
——仅仅是一本看了一本读物而已，莫非我其实是个天才？
“大灾难”不由得如此想到。
直到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他才突然回过神，愕然发现竟然已经到了凌晨时分。两个小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桌边的南岸乙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乔克乔西先生在桌边打了地铺，其他几位女性似乎也经睡下了。马恩先生正调低灯光亮度，返身又坐回桌边。“大灾难”站起来，伸了伸腰肢，只觉得腿脚迟钝，整个身体都好似僵硬了。学习的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此时脑袋却有点儿昏沉。
他记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认真学习那么长的时间过。
“马恩先生，你还不睡吗？”大灾难轻声问道。
“我还要再看一会书。”马恩抬起头，看了“大灾难”一眼，低下头说到：“你先睡吧，今晚我来值夜。”
“值夜？”大灾难有点意外。
“如果是平日里当然不需要，不过你也知道，这阵子旅馆里也不太平。”马恩平静地说：“你快去睡吧，养足精神才好面对突发状况。”
“大灾难”想说点什么，可他仔细想了想，却发现没办法回绝马恩先生的好意。如果一定要值夜，那当然是最有活力的人负责，但刚才学习了一通，或许是用脑过度的缘故，他此时也感到自己的脑袋不是那么清醒。
“好吧……”大灾难没有勉强自己，只是说到：“如果没什么事情，马恩先生你也要早点睡才好。”
他只是学习了两个小时，就觉得脑子受不了了，可马恩先生看样子是要学习一个通宵呢。他愈发对眼前这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老师”深感敬佩——这样的人很厉害，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因为两者年龄相仿，作为却大有不同，“大灾难”在敬佩之余，不免也有少许妒忌和埋怨，但此时也无影无踪了。
虽然马恩先生一直在说自己是个“愚钝”的人，可在“大灾难”的眼中，这人却比任何从书中报上看到的天才更加真实。
他此时有点儿后悔，为什么自己在年少的时候没这般开窍，没有下苦功夫去学习呢？导致如今只能扮演一个“知名大学的高材生”，却实际什么本事都没有，想做点什么都觉得无路可进，无法可想，困难重重。
“大灾难”就带着这般复杂又昏沉的心事睡下了，和乔克乔西一样，在房子中央打了地铺，虽然这种做法实际无法防御那头“猎犬”，房间里的“角度”实在太多了，但至少有点儿心理安慰，或许能睡得踏实些吧。
灯光似乎又暗淡了一些，“大灾难”的意识模模糊糊，但只要看到桌边还在奋笔疾书的身影，听到那写字的沙沙声，他的内心就渐渐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