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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跨越时间

    书籍中的每一行笔记都是述说或暗示一个故事,但不仅仅只有一个人。马恩从书架中取来的书全都曾经被至少两人读过,笔迹证明了这一点。疑似“大灾难”外祖父的人在大多数时候,看上去是第一个在这些书籍里标注的,但马恩怀疑,这些书真的全都是这人第一手购买的吗?尤其在《黄色秘符》这本书中。

    当然,有多少人对这些书进行过调查和研究,无关乎马恩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是,要分辨那些有时会混淆在一起,因为同样潦草,甚至用上了同样标记符号的笔迹,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果不是一个人使用过这些书,那么,如何将每一个人注明的内容分离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整体去看待,对马恩而言,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因为,这么做有助于让他弄清楚,这些研究的连续性和侧重点,以及层次和进度上的变化。研究是会出现错误的,但后来者将站在前者的肩膀上,将深度和广度继续向上延伸,修正前人的做错。倘若顺序反了,阅读者很可能就会将错的当成对的,将对的视若无睹。

    这个工作和阅读《黄色秘符》一文一样艰难。马恩在反复阅读之后,他很肯定,疑似中耕大友的天才叔叔的第二位阅读者也加入了研究中。从隐晦的时间来看,是在外祖父的行动过去了很多年后。总之,这位在《黄色秘符》中留下笔记的人,留下的内容相对外祖父就很少了,看起来像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多数的事情都直接在他的脑袋中完成——或许是因为外祖父的研究,有一部分已经成为他的认知中极为基础的部份,而不必再重复证明提起,他需要做的排查,已经不需要在原文中做更多的笔记,亦或者,当他做笔记的时候,本身就在恐惧着什么。

    中耕大友的天才叔叔继承了这座安全屋里的所有遗产,他肯定不是一次都没来过,但他在造访这座安全屋的时候,也必然是小心翼翼的。

    这个人谨慎,专注,在他自身的领域中不允许他人的冒犯,他也不准备将自己所拥有的大部分东西留给他人。马恩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这样一个形象:这是一个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自成一体,同时也十分封闭的人物。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个人可能很不安,并随时都处于这种不安中,他本该是焦躁的,但是,一种宛如天赋般的,被熏陶出来的,亦或者是远超他人的自我克制能力,让他能够从这种不安和焦躁中挣脱出来。这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的意识是冰冷的,坚硬的,在某种程度上,马恩甚至觉得这个由自己勾勒出来的人物印象和自身存在一些相似之处。

    从笔记来看,这个人同样在准备一些奇怪的材料,认为这是对外祖父构想的改进,但也谨慎地提到了,这绝非是最好的办法。至于他想要解决什么问题,完全没有提及。

    这个人,同样对“真实咒文”十分看重,收集那些用来铭刻“真实咒文”的材料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不能确定,是不是应该这么做,是不是已经到了必须这么做的地步。看起来,假若真的用上了“真实咒文”,那便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也就是说,外祖父也好,天才叔叔也好,都认为“真实咒文”是最后的保险?

    ——可是,假设如今就是延续过去的“最坏情况”,假设这些荒唐妄想都是可行的,又如何去寻找材料呢?具体要怎么去利用这个“真实咒文”呢?

    仅从这些笔记中,马恩找不到更具体的头绪。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更加让他的脑袋隐隐作痛了。他一点都不想假设如今就是最坏的情况,也一点都不想假设这些荒唐妄想,病人呓语是有用的。

    在大多数极端的假设中,除了一种常识粉碎的无力感,以及若有若无的恐惧感之外,他找不到任何正面的东西。

    无论是“大灾难”的外祖父,还是中耕大友的天才叔叔,都在做十分隐秘的事情,而他们也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足够的能力和控制力去确保他们的工作足够隐秘。他们在控制,他们在引导,他们了解自己。虽然这么说有点儿让人难以置信,但马恩认为,这些书,这些笔记,是他们故意留下的——他们对自己的了解,对自己的处境的了解,对事情麻烦程度的了解,乃至于对自己能够解决多少问题的了解,全都十分深入而清晰,所以,他们才以如此隐晦的方式留下这些,就像是已经知道,或者渴望出现一些人,能够克服困难,进入这间安全屋,继承这些狂人的知识,然后去补完他们没能做完的事情。

    镇子的怪事在时间上存在漫长的连续性,而这些人的“事业”——如果可以称之为事业的话——同样如此。

    跨越时间,代代传递,甚至不需要同样的血脉,而只需要有相似的内心、情感和能力,有着同样的意志和决心,谁都可以。

    马恩一开始觉得,“大灾难”本人可能是某种程度上的继承者,但现在,他觉得,所有来到这个安全屋的人,都有可能成为继承者。乔克乔西,马恩自己,女人们,或是中耕大友,乃至于那五位镇民——只拥有足够的知识,在阅读了这些书,这些笔记,进行过思考,最终决定采取行动后,他就实际上接过了这个传承。

    是的,一个人是无法跨越时间的,一些将要持续漫长时间的问题,无法由一个人解决,但是,人类可以。人在更新换代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东西沉淀下来,传承下来,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但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将会在这些沉淀和传承中,一点点壮大,一点点优化,在不同人的思考中完善,成形,最终成为那把梦想中的钥匙。

    马恩唯一不确定的是,谁是最终持有那把钥匙的人?以及,这把钥匙是否能够会在如今这个时代成形。

    他十分确定,已经经历了两代人,甚至于,算上传闻中,最初将“大灾难”的外祖父带到这个镇上的那位亲戚,就已经是三代人了,而没有听过的,可能还会更多——这么多的人,都未能彻底解决这个镇子的问题,没能弄清楚“珍宝”的秘密,那么,自己这些人,“大灾难”这一代的人,可以做到吗?

    ——也许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最好不要想着一次性根除所有的问题。

    马恩是这么想的,在阅读了这些笔记,重新审视了这个镇子的诡异之事物后,他放弃了寻找“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麻烦的方法”的想法。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遗憾,却又不是太难做下的决定。他从小就被教导,自己不是聪明人,不是天才叔叔那样的大人物,自身充满了局限性,即便站在他人的肩膀上,也不可能高出太多。

    马恩一直都确信,自己,这个叫做“马恩”的孩子、年轻人乃至于很多年后的顽固老人,其实就是个笨蛋,是个矮子,是个承受痛苦,不断努力,但即便努力也不一定能够做得更好的庸俗之人。即便如此,这样的一个笨蛋,也一定有自己的用武之地,能够去为自己,为他人,为梦想,践行一些事情。

    至于成败,以及正确和错误,就留给时间来证明吧。

    马恩拿起笔,在这些书籍的末节,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他没有留下任何笔记,因为,他没有什么可以留下的,他从前人的笔记得到了许多,自身却没有新的东西,他仅仅是一个愚蠢的阅读者,而不是天才的启发者和改进者。

    他满怀感激地合上桌面上所有的书籍。无关乎留下书籍,留下笔记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们留下的这些东西,确实让他得到了鼓舞,让他看到了更多成功的可能性,让他重新审视了自己,哪怕仍旧需要一些运气,哪怕这个过程是十分痛苦的过程,是对精神的摧残,但至少让他知道,确实有人寻找过这么一条道路。

    过去的人在前进,直到死亡到来,所以,现在的自己也不能停顿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为每本书擦去灰尘。这些书蒙尘已久,内容狂妄而虚幻,在常识看来,其内容一无是处,但并非一无是处。在马恩看来,这是不适合大众传阅,但确实是拥有保存价值的书籍——倘若自己的小说,能够拥有这么一丁点保留给后世的价值,哪怕只是针对少数人的价值,那也足够了。

    马恩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一轮眼保健操,他觉得精神疲惫不堪,却又如同擦拭掉了灰尘一般明亮——他的内心里充满了忐忑和恐惧,他的身体充盈着凉意,但却不止这些,反而因为这些阴暗的存在,才更加清晰的感受到,在这阴霾的深处,始终都有一团篝火传递着温暖,而如今,这团篝火更是加入了新的燃料,熊熊燃烧。

    马恩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衣装,尽管他身上的衣物仍旧笔挺而端正,但当他调整深红色领带的时候,却深刻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使命感。衣装的规整对他的意义,并非是表现礼仪,而是精神的端正与鼓舞——没什么可迟疑的,没什么可怀疑的,自己走在一条堂堂正正的道路上,任何错误和失误都不是放弃和松懈的理由。

    窗外的雷雨,声声紧,声声急,料想大海也是惊涛骇浪,狂躁暴虐。但正如他在小学时就背诵过的诗歌一样:哪怕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海燕仍旧在飞翔。

    “你害怕吗?”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当然,没有人会不害怕,马恩。但这正是你身为人类的证明。”

    于是,镜子里头的自己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

    马恩似乎听到了谁在耳边述说——也许是父亲,也许是母亲,也许是老师,也许是同学或同事,亦或者是某位知名人物——他说:

    “感受痛苦,拥抱同情,然后去击败自身的恐惧和怯懦。马恩,你无论何时都要记住,这就是身为一个愚蠢的人类所能拥有的骄傲。”

    “是的。”马恩小声地回答道,一如他过去无数次的回答。

    马恩抱着一大叠书籍回到客厅时,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在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仔细看看,却又还是原来的马恩。仿佛这位年轻的老师一直都是这样,本来就该这样。即便如此,仍旧有种难以描述的,仿佛连自己的心情都提振起来的感染力。

    “你在房间里做了什么?”乔克乔西疑惑地比了个粗俗的,自我安慰的手势,“你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发光?我可没洒荧光粉。”马恩爽朗一笑,也没理会那个粗鄙的手势,转头对中耕大友说:“你看过这些书吗?”

    中耕大友诧异地看了马恩出示的那几本书,摇摇头说:“没看过,这些书很久都没人动了,也不是什么有内容的好书,放在这里大概就是当装饰吧。你看,这书架是放在客厅里的,一般来说,这么放书架,就证明这个书架包括上面的书都是摆设了。正经人会将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房里,遮盖起来,而不是留在客厅里吃灰。”

    “是吗?”马恩想了想,说:“真可惜,这里边有很多笔记,前人还是经常翻阅的,说不定你的叔叔也看过。”

    “你在开玩笑吗?”中耕大友撇了撇嘴,说:“我的叔叔怎么会看这种书,他是十分正经的,十分严肃的人,一心扑在理论和研究上,哪有时间和闲工夫看这些闲书?这些书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娱乐性的,而且一点都不出名,名字我都没听过,谁知道是从哪个旮旯摊子里翻出来的。”

    “反正现在有时间,看看也不错。”马恩递上一本。

    中耕大友连忙摆手,嫌弃地闪到一旁,说:“饶了我吧,我光是想到‘猎犬’的事情,就头疼不已,根本没心思读这些杂书。还是说,里边有解决‘猎犬’的好办法?”

    “不,那到没有。”马恩实话实说。这些书的内容和笔记,确实不存在可立即实践的内容,甚至于,从常识来说,根本就没有实践的价值。马恩从中得到的收获,也并不是某种实际可行的想法。但他仍旧觉得,中耕大友竟然对这些书完全视若无睹,实在太可惜了。毕竟——

    “我觉得,在里边做了笔记的人,确实有你的叔叔。我梳理了一部分,圈注出来了。”马恩这么劝道。

    中耕大友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确认到:“真的?不是玩笑?”

    “不是玩笑。”马恩将书——不是那本《黄色秘符》,他可不希望这位朋友被《黄色秘符》弄得头晕脑胀,了无精神,大家还得对付“猎犬”呢——递了过去。

    “好吧,信你一次。”中耕大友咕哝着,“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也给我一本如何?”乔克乔西说。

    “可以。”马恩将另一本书分了出去,仍旧不是《黄色秘符》。

    他将《黄色秘符》塞回了书架里,原来的位置上。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后,会有其他人翻开这本书,和自己一样获得了鼓舞吧。他由衷这么期盼着。

    当他抽回手时,恍惚中,似乎再次看到了,那个曾经在这个书架边出现过的幻觉:一个朦胧的男性身影正将这本书取下来。

    当他定神之后,这幻觉就烟消云散了。《黄色秘符》仍旧端正摆在书架上,就如同它一直都在这里,从未被取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