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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三章 大海的呼唤

    “大灾难”背靠残桓断壁,谨慎地从缝隙处向外窥了一眼,随即就被炸裂的碎石逼着缩回头。炮火与枪声没有一刻停歇,惨白色的人造光横亘于乌云密布的天空,紫红色的电蛇时而疾走,视野中的景象随时随地都在被密集的雨线分割,人们的叫喊和怪物俯冲的声浪时远时近,让人提心吊胆——这残酷的背景有时会让“大灾难”感到不真实,让他不禁去回想,自己身边的世界究竟是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

    从实际的时间来说,一行人来到镇上不过才三天的时间,而战争的开端更是近在几个小时前,然而,人和怪物的战争是如此的奇幻迷离,让“大灾难”难以彻底代入其中,更像是身处于科幻作品所描述的那些虚拟实境里。

    倘若说,躲在废墟掩体中,外边盛大而惨烈的战争就像是电影中的一幕背景,那么,“大灾难”也很难觉得自己就是这场电影中的主角。他有时会这么希望,可看了看身边捂着耳朵,缩着脑袋的女高中生;对面藏在遮雨的一角,正有条不紊地点燃香烟的成熟男子;以及趴在墙头,丝毫不担心暴露自身,对近在咫尺的流弹置若罔闻的秃顶中年人——“大灾难”总觉得缺少了什么,或许那就是可以充当主角的人,而自己这几个配角却似乎在做主角该做的事情。

    出海登岛,逃离战场,彻底解决“珍宝”的事情,才能让自己等人远离漩涡的中心。这么说当然没错,可实际做起来却困难重重,前途未卜。而且,这种犹如电影驻主线的任务,往往是主角才能走到最后,而配角哪怕到了幕末,也往往会功亏一篑,乃至于死于非命。

    “大灾难”不觉得自己是主角,也没有从这支队伍里的其他人身上感受到“主角”,所以某种不详的预感总是纠缠不清,让他不自禁就会产生气馁的想法:留在镇上会不会更好?既然马恩先生留在镇上,负责其他几个女性的安全,那么,再多几个人也应该没问题吧?如果是马恩先生的话,联合镇子的力量,以保证南岸的安全为前提,齐心合力去解决归乡者和珍宝的问题,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自己这些人跟着中耕大友离开,自行前往那个神秘的岛屿,真的是正确且唯一的选择吗?倘若期间出现意外,自己能够解决问题吗?尽管中耕大友是本地人,有情报优势,乔克乔西先生则实力出众,经验丰富,可他们加起来也只有两人,要横穿战场,避开归乡者和镇子的耳目,就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而且,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下出海,其风险大到了不可估测的程度。

    刚出发的时候,“大灾难”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上,现在也同样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亦步亦趋,随波逐流。即便如此,他还是装出一副沉稳的智珠在握的样子,握住南岸乙姬的手。

    这个既坚定又惶恐,一眼就能看出其心绪复杂的女高中生,仍旧没能适应这个激烈的战场,每一次陡然爆发的响声,都会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的手很冰凉,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淋了雨。

    为了减少被发现的几率,没有人打伞,依靠掩体遮雨,并不能真正保证身体的干燥。南岸乙姬的外套已经湿透了,头发也粘住额头,溅上泥水的脸蛋显得十分狼狈。

    “你还好吗?南岸。”大灾难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可他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总比沉默要好。他自己虽然也很是不安,却希望自己的装模作样能够带给眼前的女生一点安全感。

    南岸乙姬没有立刻回答,“大灾难”又用力握了一下手,才听到她颤抖的声音:“我不要紧的,大家都是因为我才惹上这些麻烦,我不会拖后腿的。”

    “不要这么想!”大灾难沉声说:“我们决定怎么做,和你无关,我也是想要找到外祖父过去,才跟上来的。大家都有想做的事情,所以才呆在这里,无论你在不在都一样。”

    “是这样吗?”南岸乙姬抬起头,看着“大灾难”,露出生硬的笑容,“谢谢。”

    “嗯……虽然大灾难说的不完全正确。不过,我是一个冒险家,最喜欢挖掘秘密了,所以,南岸你真的没必要觉得自己在拖后腿。”蹲在一旁抽烟的乔克乔西也开口道:“你是解密的钥匙,所以你才在这里,这样说,你能理解吗?若非如此,你大可和小马她们一起离开,那边大概是相对安全的。”

    “我们要出海的话,没有你可不行。”中耕大友从墙头落下来,也说到:“虽然井上那家伙也讨人嫌,但他说过,只要你随同出海,无论多大的风浪都能抵达岛屿,我觉得这是真话。没有你的话,我们很可能一出海就翻船了,说起来,你跟过来,就是保证了我们的安全。所以,也别说拖后腿的话了。”

    听了三人的劝慰,南岸乙姬的心情稍微振作了一些,抓起衣角擦去脸上的泥水,这几天她度过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日常,最初还有些惊奇,但后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她提心吊胆,这场战争更是不可想象。镇子是日岛的一个角落,在这里发生的战争,毫无疑问就是在日岛本土发生的战争,可在镇子之外,到底是依旧如往日般和平,还是同样陷入了某种灾难中呢?她此时所经历的一切,都让她时常有一种恍惚,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生活在正常的世界里——倘若说,自动抵达这个镇子后,就穿梭到了表面上与地球相似,实质却截然不同的异世界,那还比较容易接受一些。

    尽管才刚刚度过了几小时,但往日那和平的时光,就好似梦境一样,那种理所当然的无聊却平静的日常,就好似一面镜子,被狠狠地砸碎在眼前——南岸乙姬整理着心中反复而矛盾的情绪,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往日自恃冷静坚强的自己,竟然也是那么敏感而脆弱的人。正因为敏感,所以,她能够看穿“大灾难”的故作从容,但也因此对这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的男性一再改变原本的印象,因为,她连故作从容都做不到。

    ——尽管给人的印象不怎么靠谱,但毕竟还是男人呀。

    南岸乙姬感受着两人手掌间的热量,不由得如此想到。她迎上对方明明担忧却又故作冷静的目光,鼓起心中的勇气,露出微笑。

    “我没事。”她说。

    “喂,你们准备好了没有?可以走了,人都被拜亚基引开了。”之前去了更前方侦察情况的井上司机恰时赶回来了,他和中耕大友一样,对这场暴风雨的适应性很强,也乐得淋雨,尽管只穿了薄薄的衣裳,却没有一丝寒冷的样子。对于出海登岛一事,他比中耕大友还要急迫,也完全没有掩饰这种急迫感,前去侦察也是他自己提议的。

    即便如此,中耕大友也从来都没给这位同乡半点好脸色,两人之间没有交情,老一辈留下的冲突在他们身上延续下来,可谓是冤家路窄,之所以此时走到一起,不过是有同一个目的地罢了。倘若形式有点变化,还不说清会发生些什么。在齐心协力的读书会三人眼中,这两人不仅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更是不知道何时就会原地爆炸的定时炸弹。

    如果可以的话,即便是乔克乔西也不想与这两人同道。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偶然而巧妙,矛盾重重的众人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为了前往同一个目的地,不得不相互扶持。当然,即便是“大灾难”和南岸乙姬这两个年轻人也从没奢望过,这两个秃顶中年人能在之后的路途中彼此谅解,重塑友谊。

    “你确定?我们有好几条路可以选,但最好还是沿着靠近沙滩的地方前进。”中耕大友再三强调。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井上司机沉着地说:“越靠近镇内,战斗就越是激烈,而靠近沙滩的地方已经被双方放弃了。那个地方没有掩体,不适合对抗拜亚基,没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拜亚基,就连超音速拜亚基也没有靠近大海的意思。”

    “这么说来,只要我们抵达沙滩,就可以脱离战场了?”大灾难兴奋起来,“那还等什么。”

    “不急,我们再等等超音速拜亚基。”乔克乔西站起来,扔掉香烟。“荒野之鹰”早已经放飞,他其实比井上司机更清楚附近的状况,但是,“荒野之鹰”和“自由隐者”虽然是同一种东西,却是不同的形态。为了对付“猎犬”,他已经暴露了“自由隐者”,但“自由隐者”的存在感是那么的强烈,说不定“荒野之鹰”会被忽略掉——他无法预知这么做有什么用,只是一种谨慎的习惯。

    因此,最适合侦察的他一直都没有主动承担类似的任务。自从离开安全屋后,队伍的中心一直是中耕大友和井上司机,在大多数时间里,他尽可能保持沉默。

    井上司机对乔克乔西的说法不以为然,觉得那是畏首畏尾,可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赞同乔克乔西所言,于是,一行人继续停留在掩体中,直到附近的超音速拜亚基消失在视野外。

    之后,一行人继续前进。一路上正如井上司机所说的那样,战场已经转移,镇民的分布变得稀疏,而且多是伤员,既紧张又疲倦,根本没有精力注意其它地方发生的状况。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天上,众人只是猫着腰,借助墙体的遮挡,就能轻易从他们背后悄悄跑过,就连南岸乙姬也很快就放下心来。

    前往沙滩的路线比预想中还要好走,即便没有乘坐交通工具,一行人仍旧安全抵达了堤坝处。曾经在马恩眼中呈现出梦幻之色的银滩,此时看起来只是乌压压的平整的一片,其色泽之暗沉,与天上的铅色云层极为接近,如果只是略微一瞥,只觉得天上地下就如镜像一般。咆哮的海水已经吞没了大部分的沙滩,只留下相对窄小的,大约只有十米宽的海岸线,如道路一般向远方蜿蜒而去。

    众人翻过堤坝的围栏,趁着四下无人,跑到供人进出沙滩的阶梯边休息了一会。

    翻滚的海浪声几乎掩盖了镇内的连天炮火,即便是照明弹的光芒,也似乎在此处颓然而止。尽管并没有脱离镇子的范围,可眼前仿佛从未改变的景象,竟然让众人找回了一丝日常感——咆哮的大海仍旧触目惊心,仿佛永不停歇的暴风雨更是猛烈了几分,乌云中电蛇翻腾,闪电分叉的时候,就好似好几把利剑刺入了海天交接的水平线。眼前的风景同样让人感受到无法抵挡的伟力,可这大自然的力量,却又让人觉得比镇内的战火更加安详。

    南岸乙姬的感觉更加清晰,她可以明显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正快速平稳下来,眼前这片狂躁的大海,竟然带给她一种异样的亲近感。心跳的加速,不是因为对战场的恐惧,不是对未来的不安,也不是被眼前的风景所震撼,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宛如她曾看过的一本书中的描述:……我知道,家就在海的那边,不消一日即刻抵达,可近乡情怯,竟有一点儿踌躇。也不知是大海在驱赶着我,还是在呼唤着我。

    南岸乙姬在恍惚中,只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然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她转头一看,是“大灾难”,只听到他说:“你在发什么呆呢,我们该走了。”

    “哦,哦——”南岸乙姬紧随其后,她没有再听到那个声音了,也没有再去想那个声音。“大灾难”和其他同伴的背影,就如同路标一样,始终在她的前方,向远方闪烁的光奔驰着。

    她知道,那是灯塔的光。那光明灭不定,仿佛在暴风雨中摇摆,也不知道是松脱了,还是视觉的错觉,但它没有消失,坚定地闪烁着,只要朝那个方向抬起头,就一定会看到——南岸乙姬的脚步变得轻快,原本已经疲乏的身体似乎又涌出了新的力量,她想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梦:她正如梦中的自己那般,沿着海岸,漫漫前行,只是这条路不是银色的,也并不梦幻,冷硬如同青黑色的石头。

    在此,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同于刚来到镇上的自由。她恍惚觉得,这才是自己来到这个镇子的原因,是她一直在寻求的自由与解放。

    如果不是这片暴风雨,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没有那怪诞又危险的一切,那便是最完美的旅行吧——她如此想到。

    “大灾难”感到手中一松,他还没转过头,就看到南岸乙姬越过自己的身侧,竟然来到了队伍中间。之前那个仿佛必须要拉着才不会掉队的女生,竟然不知何时焕发出了蓬勃的朝气——他只能用朝气来形容此时南岸乙姬的神态——虽然有些诧异,但是,对方能够重新振作起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大灾难”朝镇内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能看到堤坝隐约的墙面,他不由得想,是不是脱离了战场,才让南岸乙姬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呢?

    无论如何,他都为之高兴。可前路还很漫长,如果在半途倒下就不妙了。

    “慢慢来,南岸,小心脚底,不要跌倒了。”他不得不说了一声。

    “放心吧,没事的。”南岸乙姬中气十足地回答到,她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了,尽管全身湿漉漉的,却没有之前那么厌恶,反而,就像是沐浴一样,心情变得舒畅起来。而且,尽管沙滩因为潮湿的缘故,结成一个又一个的坑洼,但她踩上去的时候,丝毫不觉得重心不稳。

    “我不是说过,我小时候在镇上住过吗?我感觉到了。”她放缓脚步,与“大灾难”并肩而行,轻声说到:“不是说人体有记忆能力吗?我觉得那份记忆复苏了,身体很轻快。你才要小心,别崴着脚了。”

    “我才不可能崴着脚呢,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大灾难也被女高中生的情绪感染了,一直有些沉闷的精神振作起来,大声说:“我可是要成为大侦探的男人呀!”

    跑在前方的三个男人都不禁回过头来,看看身后那个不靠谱的年轻人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却见到这家伙好似吃了兴奋剂一样,加速冲刺上来,还说着什么“完全没问题,如履平地,我还有的是力气!”的鬼话。

    乔克乔西和两个秃顶中年人对视一眼,开口道:“我们是在演青春奔跑剧吗?”

    “我想不是。”一个秃顶中年人说。

    “就算是影视剧,也应该是恐怖惊悚片。”另一个秃顶中年人说。

    然后,已经冲到最前方的年轻人就渐渐缓了下来,不一会又掉到后方了。

    “我,呼呼,还能跑——”大灾难气喘吁吁地说,他心中纳闷,明明有一个怪物在体内,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跟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了呢?他又看了一眼精神焕发的南岸乙姬,与她相反,他只觉得比在战场上还要累,精神刚刚提起来,就好似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压着,有些烦闷。淋着雨到不要紧,但是,咆哮的大海实在太可怕了,好似随时都会拍上来,把所有人都卷入海中。

    他咬紧牙关,不愿意表现出自己的不适感。然后,有一只手主动牵上来,就如同前阵子一样,只是双方调换了一下角色。

    南岸乙姬拉着“大灾难”,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