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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井上三尺,最后的三十六秒

    中耕大友的怪状实在让人心中惴惴不安,“大灾难”下意识抓紧了南岸乙姬的手,他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又希望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怪诞离奇之事物往往在带来奇效的同时,也会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深藏怪物的他已经足够清楚这一点了。毋宁说,正是因为这些东西并非常识可以理解,才称之为“怪诞离奇”,无法解释的未知向来被人所恐惧。

    不仅仅是“大灾难”,南岸乙姬的眼神也躲躲闪闪,不乏惊惧。

    乔克乔西皱眉问到:“你没事吧?”

    “还说什么呢!”中耕大友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珠子凸出得更厉害了,白森森的眼球出现细密的血丝,就好似要撑爆了,但他的声音却没有之前那么痛苦,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坦:“再不快点,就要错过良机了。这个女孩的血脉已经失衡了,cethulhu就要追上来了!你们听听,啊!大海——大海在疯狂!”

    他猛然尖叫起来,就在这刺耳的,恐惧的,惶急的,又带着一丝丝难以置信的叫声中,众人觉得他的目光偏离了南岸乙姬,仿佛看着虚空,穿透洞穴的石壁,看向外边的大海。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可下一刻,读书会的三人似乎也听到了什么。

    正如南岸乙姬之前所说,大海似乎在涨潮,在疯狂地扑上来,猛烈撞击这座岛屿,哪怕感受不到摇晃,可那隐约而澎湃的声音,那股潮湿又咸腥的气味,那面对大自然的狂暴时不禁滋生出来的恐惧,都一股脑从众人的心中涌现。现在,这不再是南岸乙姬一个人的幻听,他们都听到了。

    南岸乙姬也尖叫起来,她挣脱了“大灾难”的手,这一下也让“大灾难”陡然惊醒,他下意识要拉住这个女高中生,却被同时清醒过来的乔克乔西按住肩膀,只听到他说:“没办法了!大灾难!”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大灾难”还是十分不甘心,他痛恨自己的脑子为什么那么不灵光,为什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是那个神秘的外祖父在这里,说不定会有别的办法吧。然而,外祖父已经死去很久了。大家之所以能够走到现在这一步,至少还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多亏了外祖父留下的遗产和线索。

    “大灾难”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他不想再陷入那深深的自责与无助中,因为,正是这样恶劣的状况下,才更要自己打起精神来。

    南岸乙姬踉踉跄跄走到中耕大友身边,带着惊惧和迟疑,一咬牙,还是抓住了这个秃顶中年人的手。这个时候,她尤其敏锐地感受到对方肌肤带来的触感是多么的怪异,虽然看起来粗糙,但实际上就好似涂了油一样滑腻,而且,有几小块部分传来坚硬的触感,不似肌肤,而像是别的什么——例如“鱼鳞”,她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个。

    紧接着,她就觉察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以两人的手牵线搭桥,一点点传递到自己体内。这个秃顶中年人用力反握住了她的手,那张让人惊悚的面容转了回去,背对众人,大声对石碑上的女人述说着什么。

    没有人能听到中耕大友在说什么,听起来像是镇子的方言,可乔克乔西确信,那绝对不仅仅是方言。他虽然听不懂,却能够感觉出来,有一些发音和腔调不同于方言的声音规律,有一种更加古老的感觉。他有点觉得,镇子的方言其实是从这种古语转变而来的——可是,他同样认为,这不是现代人能够轻易发出的声音。

    中耕大友的声音拗口而难明,可是,当他一遍遍述说的时候,已经蔓延到他全身的幽光,也渐渐传递到了南岸乙姬身上。之前中耕大友让人觉得,他和这些个怪诞离奇的事物是一体的,如今南岸乙姬也加入这难以描述的古怪的和谐中。

    石碑上的女人猛然挺直了身躯,垂着的头也仰了起来,发出可怕的,痛苦的,让人感同身受,只觉得心脏被尖锐的玻璃划破的叫声。她那蓬松的、坚硬的、光滑的、如宝石般点缀着奇异光芒的头发漂浮起来,显得无比柔软,也不再是有干枯的感觉了。

    这个好似死了般,一直挂在石碑上的女人,就好似一下子恢复了生机。然而,目睹这一切的人只觉得,这般活着也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简直是太残忍了。

    乔克乔西和“大灾难”都不由得捂住了耳朵,这个女人的尖叫声,几乎刺穿了两人的耳膜。

    在两人的脚边,昏迷不醒的井上司机动了动手指,他就像是从一个深沉而让人畏惧,痛恨却又无所适从的噩梦中苏醒过来。他听到了这个尖叫声,心中的悲痛无法宣泄,任何话语都无法形容万分之一二。

    ——姐姐!

    这个尖叫声更让他相信,石碑上的女人就是他的姐姐,那个早年失踪,一直被中耕大友那个天才而疯狂的叔叔囚禁折磨的可怜人。天啊,为什么一定要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对她做这样的事情?难道这就是命运的不公?在经受了那样难以想象的折磨后,仍旧不得安宁?在井上司机的记忆里,姐姐从来都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可这可怕的事情就偏生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他寻寻觅觅了那么多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痛苦地尖叫——

    丑陋的,粗壮的,秃顶的中年人从地上爬起来,他除了刺耳又痛苦的尖叫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的耳朵里流出血来,实际早已经失去了听觉,可这个声音,一直都在他的脑海中转折反复。

    他的心中充满了悲伤与愤怒,在他的视野中,万物都在恍惚中失色。他想要报复,可是,能报复谁呢?中耕大友只是那个疯狂的科学家的侄子,那个女孩也不过是无知的受害者,其他两人更与自己无仇无怨,只是被牵连其中。

    乔克乔西和“大灾难”的注意力都被前方的变故吸引住了,哪怕井上司机从边上站起来,也无法让他们将视线从南岸乙姬身上挪开。

    在三人的瞩目下,南岸乙姬的身体正发生一种奇妙的变化。那个较小柔弱的身躯就好似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切过,整个人从头到脚分成了十几块,而遍布全身的幽光就在这一块块的缝隙中游走。

    尽管形容为被“切断”,可无论是谁,都不觉得这个女高中生受到了致命的创伤,觉得那并不是真的被切成了十几块,仅仅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大灾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不要乱了阵脚,这个时候冲上去,干扰了程序,说不定反而会让这个女高中生受到无法挽回的创伤。眼前的现象是如此的诡异,超乎常识,令人提心吊胆,他咬着拇指,瞪大了眼睛,仿佛在拼命思考其中的真相。

    乔克乔西的身后隐约浮现了一根根丝线,这些丝线缠绕着石柱,如同布在幽光中的巨大蜘蛛网。

    只见到,南岸乙姬那看似被分割的身体缓缓打开了,全看不见其中的内脏和骨骼。站在她身后的三人,只觉得她身体的缝隙间,充斥着一种浑浊又混乱的东西。又有一条条的弧光从这浑浊混乱中迸射出来,汇聚到她的头顶上方,形成了一个魔方——只是这个魔方的格子是混乱的,不停旋转,有大有小,尽管全都是四四方方的格子,却给人一种无序而起伏的动态感。

    硬要形容的话,那有点像是一大团立体的马赛克。

    ——这就是……

    ——珍宝?

    时间都好似萎缩了,让他们有一种时光不停加快、倒退和停止的错乱感。可这大约只是错觉,毕竟,在没有明显的参照物的情况下,人的感官到底该如何才能如此清晰而直接地感受时间的变化呢?

    好似有许许多多难以描述的东西从四面八方钻出来,汇聚到这团马赛克中。在三人的视野里,整个洞穴的空间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弧度,不停起伏,就好似某种生物的腔道。

    中耕大友猛然向后挣动肩膀,已经被石碑吞没的手臂彻底断裂,他脸色苍白地倒退了几步,看起来状态很是不好,可他的脸上充满了惊喜,那是一种成功后才会出现的喜悦。

    幽光骤然从他和南岸乙姬的身上褪去,重新汇聚到石碑上。

    南岸乙姬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那种被割裂的迹象,看起来完好无损,只是在众目睽睽中,软绵绵地倒下来。

    与此同时,伴随着幽光的变化,阴影也在扩散,陡然间,一片巨大的阴影陡然笼罩了中耕大友和读书会三人。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轮廓,从他们的视野边缘耸立起来。

    无言的攻击,就好似天干物燥时的烈火。井上司机好似野猪一样的惊人气势冲了出来,那张丑陋的脸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何种表情,当乔克乔西对上这个男人的眼睛时,对方眼神中那炙热燃烧着的意志,甚至让他都有了一瞬间的愕然——他在这个男人身上见到过坚持、顽强、退缩、嘲弄与沉默,却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如今这般的刚烈。

    丝线摆动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井上司机伸出砂锅一样粗糙而巨大的巴掌,一把将眼前的丝线抓住,猛然向后拽去。另一只挥动的拳头让乔克乔西下意识做出防御的姿势,却没想到对方一脚踹来,尽管及时挡下了,可对方的目标显然不是打架。

    井上司机挥出的拳头张开了,抓住乔克乔西系在身侧的扩音喇叭状武器。出其不意的突袭让乔克乔西的反应慢了一步,他也确实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竟然会对自己发难,而目的仅仅是为了拿回他的武器?

    只要好好说话,他又不是不肯将这把奇特的武器交还回去。他从来都没有贪图这把武器的意思,仅仅是这个男人之前的疯狂实在太让人揪心了。

    然而,再次和井上司机对视的时候,乔克乔西完全找不到他眼神中的半点疯癫。可是,这个家伙——

    真的疯狂了!

    疯狂不代表没有理智,也不是脑子里一团浆糊,自从见到了姐姐后,井上司机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清醒过。他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也完全不会后悔。因为,他的悔恨早已经被那无言的悲愤和怒火烧干了。

    “井上三尺!”中耕大友转眼之间就看到这个同镇对头朝自己这边扑来,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来不及想清楚,已经在一种强烈冲动的驱使下,迎面而上。

    “中耕大友!”井上司机也怒喝着,将扩音喇叭状武器抬了起来。

    乔克乔西和“大灾难”纷纷伸出手,扯住了这个男人的衣角,却听到“撕拉”一声,井上司机的衣服裂帛而响,如破絮飞舞,再也无法束缚这个男人。

    ——他到底要做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

    南岸乙姬生死不知,“大灾难”只是迟了一瞬,也追赶上去。乔克乔西试图用“自由隐者”梳理这个混乱的场面,可是,他突然觉得,这些丝线似乎有点慢了。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身边的环境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至少,在他的视野中,那些扭曲的空间现象还没有消退。

    在他的感觉里,自己和“大灾难”的反应和行动都有些迟钝,无论井上司机还是中耕大友,却似乎要比之前的表现迅猛得多。

    井上司机扣动了扳机,中耕大友下意识躲开,空气在震动,石碑发出了嗡嗡的响声。就在中耕大友下意识看向石碑的时候,井上司机好似装了弹簧般跳起,从南岸乙姬上方鱼跃而去。

    他的手抓住了那团马赛克状的东西。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东西是不是有实体的,可他的手中确实有抓住什么的触感。这就是“珍宝”,他也是第一次知道,“珍宝”竟然是这副模样,也完全不知道它到底有何等珍贵之处。

    可就是这个不明不白的东西,甚至不属于任何人的东西,竟然让自己的姐姐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要说中耕大友的天才叔叔做了那么多罪大恶极的研究,和珍宝毫无关系,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如果没有珍宝,如果没有人鱼,就没有这个镇子吧,但是,如果没有这个镇子,姐姐哪怕无法在这个世界上降生,想必也不会有这般凄惨痛苦的遭遇吧。

    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承受痛苦的,如果有人说,这就是世界的真理,亦或者着,将之归咎于所谓的“出身运气”,那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他,井上三尺,无法挽回姐姐的悲剧,无法向任何人宣泄自己的悲伤和痛苦,他人的理解和宽慰,也都无法让他得到安宁,但他至少可以报复全世界!

    时间会让人学会宽恕,但是,他绝对不会这么算了。

    丑陋的秃顶中年人毫不犹豫地冲向石柱,那些可怕的丝线在他的眼前张开了巨网,他就如同扑火的飞蛾。他知道这个叫做乔克乔西的男人有多强,有多警醒,自己的突然袭击绝对不会困扰他太久,但他如今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忧虑。

    因为,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个。

    ——姐姐!

    石碑上的姐姐的痛苦尖叫还在他的脑海中回响,他只觉得全身麻痒胀痛,他觉得自己从内到外膨胀起来。他根本不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赶到南岸乙姬身边的“大灾难”眼中,这个男人的身体真的膨胀了。

    他变得更加粗重,更加粗糙,那裸露的上半身如长出了鳞片般闪闪发亮,古铜的肤色变成了一种更加坚固的褐色,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腥味。而那张丑陋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俨然一个狰狞而古怪的鱼脸——松垮而肥大的嘴唇,偏向两侧而凸起的眼珠子,扁平的鼻子,仿佛只剩下了两个黑孔。

    除了仍旧是双手双脚的人形之外,这个叫做井上三尺的男人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样子。

    ——怪物!

    怪物长大了嘴巴,露出鲨鱼般尖锐的牙齿,那咕噜噜转动的眼珠子,充斥着一股震人心魄的精神,就如同岩浆一样充满了侵略性。若是普通人对上一眼,恐怕就要尿裤子了。

    空气在尖啸,事物在扭曲,频繁的震动肉眼可见,井上三尺听不到空气的尖啸,可姐姐的尖叫却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脑海中起伏,那俨然就是世界在尖叫。意图挡住怪物的丝线变得如面条一样柔软而脆弱,在震动中纷纷断裂,被它一撞就破。

    可怕的冲击在怪物的身前开辟出了一条空荡而扭曲的道路,一路上的坚硬石柱纷纷崩溃。

    “拦住他!”中耕大友这才回过神来,他终于明白这个家伙到底要做什么了。

    “井上!你这个混蛋!”他用仅剩下的一只手按在地上,脚下的幽光陡然一变,形成了一个奇妙的符号。

    从石柱顶上跃起的,比正常人体大了足足几圈的鱼头怪物发出尖锐的咆哮声,将手中的“珍宝”向悬崖外扔去。

    那一大团马赛克状的东西,就好似流星般向前飞去。

    它的眼中露出坦然的神采。可下一刻,那团流星就被不知从何处飞跃而起的雾气卷走了。它不可置信地盯着那边,就见那团雾气陡然向下一冲,消失在眼前。

    还没等它回过神来,就感到身后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是!?

    念头才转了一半,它的身体就被从后背洞穿了。那远比人类高大,结实又强壮的身体,在突如其来的攻击中,同样脆弱得如同饼干一样。

    贯穿它身体的是一截像是舌头,又像是吸管的东西。那团无形无状的,如雾气般的东西就停在它的身后,仿佛踩在空气中奔驰着,发出“咚咚”两声,倏然从它的伤口一穿而过。

    本来只是拳头大小的伤口,眨眼间就将这个巨大的身体一截两段。

    腥臭的内脏和体液从空腔中洒落,就如同喷水的粗水管。

    井上三尺的眼球飞出来了眼眶,在空中轻飘飘地打转,伴随着渐渐黯淡的神采,时间也仿佛变得缓慢。那张遍布鲨齿的巨嘴大张着,吐出最后的呼吸。

    就像是发出了遗憾的声音。

    ——猎犬!

    即便在这一刻,它也没有任何的悔恨。因为,他做了他要做的。

    童年的温馨,少年的骄傲,成年的失落,以及那一年又一年的坚持与跋涉,悲伤与痛苦,在这一刻宣告落幕。

    四十年的人类,三十六秒的怪物,愚蠢的男人井上三尺,死亡!

    突发的意外是如此的短暂,却又如暴风骤雨一样洒在目睹者的心头,那断裂的身躯重重跌落地上,跌落在那腥臭的液体和内脏中。现场一片血腥,可让人窒息的,却不是那可怕的凶手。

    井上司机的惨烈死状,让“大灾难”的情绪如火上浇油。他当然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做了什么,可是,男人那坚定得不容悔恨的内心,同样传递到了他的心中。他被深深震撼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竟然会有如此刚烈而疯狂的一面。

    他其实来不及去懊悔,他甚至无法从井上司机要做的事情中回过神来,深思其中的意义。与之相比,他更愤恨那个杀害了井上司机的东西——

    猎犬!

    他当然知道那团无形无状的东西是什么,在场众人都知道,他们已经不止打过一次交道了,却没想到,竟然还会见到这玩意,而且,还是在这个地点,这个时候,这般情形下。

    “大灾难”不知道,这个可怕的猎杀者究竟是什么时候埋伏在这里的。他的脑海中响起中耕大友的说法:“猎犬”是全知者之神的宠物,它会猎杀一切冒犯时间和空间的干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