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之后就是新年，学校进入假期后，马恩的空闲时间并没有变得更多。他还是需要为来年代课编写教案，统计仓库资源，他仍旧坚持读书学习到深夜，写作和情感交流井然有序，对他而言，这是十分寻常的日常。不过，就在他觉得旧的一年会在这平静、平淡又充实的时间中逝去时，他又接到了一位日岛朋友的消息。
在十二月末，马恩又坐上了轮椅，虽然他已经可以行走了，但有时仍旧觉得不利索，而且，坐着轮椅也没什么不好的，尤其是在某些重要的会面时。他没有告诉广田小姐，自己要去哪儿，见什么人，径自穿上了习以为常的朴素正装，推着轮椅出了家门。
他戴着深红色的礼帽，拿起黑伞，在街道的人群中穿梭。哪怕在新年将近的时候，街上人山人海，可他坐着轮椅，却和正常人一样灵活。人们刚想避让，轮椅就从他们身旁滑过去了，像是涂了油一样，没有一丝窒碍。
他转过几条街，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一个广告窗前徘徊，不断向里边张望。此人身材发福，以前留着长发，在脑后扎起辫子，现在倒是剪短了，显得爽利，没过去印象中那么不修边幅。说是中年人，也像是老年人，总之面相就是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他和马恩一样，是不怎么在意着装的人，身上穿的是便于户外活动的衣装，朴素而普通，但他本人在其专业内却是小有名气，连电视都经常邀请他上节目。
不久前的结缘神事件里，他和马恩一起，为解决文京区的麻烦而竭尽心力，其贡献不下于当时参与事件的任何人。甚至可以说，他的帮助比张先生给予的帮助更大。没有这个男人，马恩认为自己根本无法战胜那般可怕的幕后黑手。
此人名唤御手洗三四郎，是一名专研民俗学和考古学的教授。
马恩靠近了，御手洗教授似乎还没察觉的样子，脑袋伸得直直的，也不知道橱窗里到底有什么在吸引他。马恩追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橱窗里摆满了成人用品，而御手洗教授的目光正落在一个塑料玩具上。马恩本人却是看不出来，这个量产的廉价玩物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在意，也完全不像是古旧品，和御手洗教授的本行可扯不上干系。可御手洗教授看得起劲，似乎还在想些什么，表情十分认真。
两个男人在大白天的人群中，盯着成人用品不放，旁人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怪异，还有一些女性指指点点。不过，这一老一少两个男性，都完全没有尴尬的样子。
“御手洗教授。”马恩率先叫了一声。
“啊，哦——是马恩呀。”御手洗教授回过神来，看到马恩就在身边，脸上完全没有隔了一段时间的陌生，也根本没有寒暄的意思，指着橱窗里之前盯着的廉价塑料玩具说：“你觉得它有多少个年头了？”
“刚生产出来？”马恩如实说。
“你觉得是什么材质？”御手洗教授继续问到。
“塑料。”马恩回答。
“不，那可不是普通的塑料，根本不是塑料。”御手洗教授摸着下巴，眼神深刻，“我曾经见过类似的材质，根据检测，足足有几百年的历史。我绝对不会弄错的，这个东西根本不是成人用品，它只是长得像成人用品，所以才被人弄混了，放在一起吧。”
“那是什么？”马恩看不出来，便问到。
“仪式品。”御手洗教授十分肯定地说：“我最初以为是阳性崇拜，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它在仪式里的用途究竟是什么，我至今都没能弄清楚。”
“你打算买下来吗？”马恩又问到。
“不，这东西太危险了……”御手洗教授果断地拒绝了，“我曾经见过一群人为了它打生打死，我可不想被卷入那样的危险中。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这里，不过，马恩，我觉得你应该买下来。你应该可以应付那样的危险吧？”
“……”马恩不置可否，和御手洗教授对视着，对方的表情渐渐有些尴尬起来。
“那个……我希望你买下来后，能借我研究几天。”御手洗教授说。
“我没钱。”马恩平静地说：“我受伤了，疗伤花了不少，存款最近也拿去做长线投资了，还要准备和雅美结婚，现在就靠雅美她挣钱养活呢。”
御手洗教授长大了嘴巴，好一会才吭吭嗤嗤地说：“这东西很危险的。”
“那你去找一下张领事如何？他可是见过你的本领的，相信不会无动于衷。”马恩面不改色地说。
“啊，这个……还是不麻烦张领事了。”御手洗教授悻悻然，但也没再纠结下去，他认真看了马恩几眼，转移话题道：“你的脚怎么了？”
“刚出院呢，还没好透。”马恩说。
“一阵不见，你还是一身伤。”御手洗教授感叹地说：“不过，看到你的气色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马恩笑起来，说：“好吧，难得你主动找我，我之前问的事情有眉目了？”
御手洗教授环顾了一下左右，正色说：“先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吧。”
两人找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咖啡厅在二楼，装潢雅致，风格清新，一进入就给人小资做派的印象。马恩在国内很少喝咖啡，到了日岛也没有改变习惯，不过他也陪着广田小姐去过不少咖啡厅，因为广田小姐是咖啡派的，而且十分讲究。在两人同居的房子里，就摆放了不少广田小姐高价买来的咖啡用品做装饰——她买来那么多，真正用的却很少。
“所以，惊奇先生那边有什么消息？”马恩将深红色的礼帽摘下来，黑伞搁在桌边，并拒绝了服务员的杂物管理服务。
他口中的“惊奇先生”是现居住在文京区的一个科学家，他也不清楚对方到底叫什么名字，究竟有多少岁数了，因为，那个人只剩下一个大脑。对方就如同阴暗的科学幻想中，那些把大脑塞入营养箱里的疯狂科学家。
在马恩的眼中，对方的狂言与行径，也确实称得上“疯狂”。即便如此，这位惊奇先生确实有一些超乎寻常的技术和理论。在这次的小镇事件中，中耕大友的天才叔叔和“大灾难”的神秘祖父已经在他眼前尽展天才的风姿，但要和这位将大脑装在罐子里的疯狂科学家比较起来，哪一个更胜一筹，马恩仍旧更倾向于这位“惊奇先生”。
中耕大友相信自己的叔叔是这个世界最优秀的天才，但马恩却从来都没有赞同过。在马恩得到的种种情报中，“惊奇先生”也是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有明确证据，曾经利用外星人的技术离开过地球，前往黑暗的宇宙深处的科学家。
马恩在处理结缘神事件的时候，正是走了眼前这位御手洗教授的关系，才能够与对方联系上，得到其技术支持。他手中的黑伞，无疑是这位“惊奇先生”超凡技术的一部分体现，其搭载的内藏空间模块正如科幻小说中的空间压缩技术，在小小的空间里能够容纳诸多杂物。
即便在结缘神事件后，黑伞一直是损坏状态，没能继续得到技术支持，可仅仅是黑伞的质量和内藏空间的应用，就能够让马恩应对多样化的危机。
直到如今，这把损坏的黑伞，一直都是马恩用得最顺手的武器。
在小镇寻找事件线索的时候，马恩察觉到了一些端倪。中耕大友的天才叔叔不是闭门造车的天才，他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痕迹。当马恩从病院归来后就联系了御手洗教授，希望以他为中介，向那位“惊奇先生”验证自己的猜想。
因为，只有御手洗教授才是惊奇先生承认的朋友，至于马恩，他可知道自己有多招对方讨厌。
“那个脑子进水的家伙——”御手洗教授和过去一样，摆出轻蔑不屑的样子嘟哝着，“他一听是你的事情就拒绝了，我可是浪费了好一番口水……”
“我会考虑一下刚才那件玩具的事情。”马恩打断了他的话。
御手洗教授推了推圆形镜框的老派眼镜，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咖啡，是你请我？”他说。
“我请你。”马恩平静地微笑着，“你可以喝光这家店里所有的咖啡，教授。”
“喝光就不用了。”御手洗教授伸手找来服务员，要了“一壶本店最好的咖啡”，才对马恩说：“抱歉啊，让你破费了，最近我的研究资金有点吃紧，一些歪瓜裂枣想要打击我，希望他们真有点本事。”
既然和同行的冲突，马恩才不会担心这位御手洗教授呢。以这位教授的本事和人脉，怎么想都不会是吃亏的那一方。
“没想到，你这一出门，就遇到了这等大事。”御手洗教授含蓄又哀伤地说：“你大概不知道吧，当时是怎样一个惨状。日岛是岛屿国家，要不是有大陆那边的帮忙，必然要遭受重创……很多人死了，马恩。”
他转头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和节日气氛。
“你看到这些人热热闹闹的，其实大家只是为了冲淡心中的悲伤，重新向未来出发，才硬挤出的笑容罢了。”
“但是，他们仍旧在笑着。”马恩挺直了身子，认真地说：“他们的未来是不会就此终结的，这个国家也是，全人类都会继续向前迈步。”
“是的，可是，真是不甘心啊。”御手洗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服务员端上咖啡后，他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又给马恩倒满了一杯，“有烟吗？我们坐的吸烟区。”
马恩掏出“抽不完的香烟”，给御手洗教授点了一根，也给自己点燃一根。两个人在阳光下，沉默地一般抽着烟，喝着咖啡。
一轮过后，御手洗教授似乎才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说：“大脑袋说了，从某种意义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中耕大友’这个人。”
马恩的手顿了顿，他将烟蒂碾入烟灰缸中，认真问到：“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提到的中耕大友的叔叔，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大脑袋以前和他交流过，那个时候，对方就展现出了不一般的智慧，是大脑袋相当认可的年轻俊才。从正常关系来说，大脑袋也算是对那人有恩师之情，当然，那个脑子进水的家伙，是不会承认的，也从来无视这种关系。”
马恩点点头，御手洗教授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但是——
“中耕大友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我对技术不太了解，不过，大脑袋说‘中耕大友’不存在，在我想来，应该是有误的。”御手洗教授说：“那个年轻人在回到故乡后，也时常和大脑袋有联系。他和大脑袋的研究方向不一样，更倾向于生物技术，专精基因和大脑，同时也对人格心理有很强的造诣。大脑袋跟我说，他曾经在这些方面给了那个年轻人一些帮助，辅助他完成了自己的技术理论，并进入实践阶段，之后，两人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
“基因、大脑、人格、心理……”马恩终于将这份印象和镇子时的经历对上了。
“可是，大脑袋对我说，中耕大友的叔叔完成的技术理论，只是初步的，有极大的缺陷。我将你说的事情转告他之后，他明确告诉我，那个年轻人没有一个叫做‘中耕大友’的侄子。并猜测，这位中耕大友先生，可能是他的技术成果之一。”
马恩忍不住拿起身前的咖啡一饮而尽，那是和香烟一样苦涩的味道。
“大脑袋说，那位天才叔叔完成的技术，深度涉及脑内资讯的分割与重构，将会极大地干涉实验者自身的人格，和用在你身上的信息加强技术，正好是反向的。除此之外，信息的灌输、压缩和触发技术，那位天才叔叔也已经完全掌握了。”御手洗教授叹了一口气，说：“大脑袋猜测，那位天才叔叔分割了自己的人格和脑内资讯，将之封装到不同的个体中，中耕大友其实是他用基因技术制造出来的‘人造人’，也是他的一部分‘备份’，所以，中耕大友本人是不存在的。”
说到这里，御手洗教授顿了顿，又说：“但我从你这里听说了中耕大友的情况后，觉得他说的其实也不对。因为，一个人的人格倘若不健全，一定会表现得很清晰。而中耕大友根本就不像是人格不健全的人。”
“在我看来，中耕大友确实是独立的人。”马恩点点头，说。
“所以，我认为，那位天才叔叔或许分割了自己的人格，分装不同的个体，却并没有机会补全人格。”御手洗教授表情严肃，“以残缺的两个人格为核心，他们各自在自然的环境下，完善了自己的人格。在我看来，那位天才叔叔在分割了自己的人格之后，其实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两个和他并不等同的其他人：一个是新的叔叔，另一个就是中耕大友。”
“原来如此。”马恩觉得这个说法比较可信。
“问题就在这里，天才叔叔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个体后，这些个体和他本人是不一样的。”御手洗教授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也许一些记忆还存留着，但是，有可能被藏起来了；也许知识还存在，但被破坏了；也许智慧还能成长，却达不到他本人的程度了。我认为，你们抵达镇子的时候，那位天才叔叔其实早已经不是天才了，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而已。然而，那位原生的天才，也因此显得更加可怕——你觉得他预料过这种情况吗？”
马恩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有可能。”他说。
“天才叔叔的计划，也许就是用一个平庸而苍老的个体，掩盖中耕大友。”御手洗教授的声音有些迟疑，“中耕大友虽然不是他，也没有继承他的天才，更是另一个独立的人格，但却是他的精神上的继承者……这么说，你能理解吗？马恩。”
“是的，我可以理解。”尽管这个说法只是御手洗教授的分析，但亲身经历过事件的马恩，却认为这个猜测十分契合当时的情况。
“中耕大友是存在的，中耕大友的叔叔也已经死去了，只是，这位叔叔比所有人认为的要死得更早，也比所与人想象的更加杰出。那个人是毫无争议的天才。”御手洗教授这么说到：“我不认为他的计划失败了，因为，我不认为他的计划只有一个。中耕大友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据，那是幸运，可能也是计划中的概率。”
“那么，中耕大友未来会如何？变成新的叔叔？”马恩问到。
“不，中耕大友就是中耕大友，他也许会变得更聪明，不过，变得聪明是一件好事，不是吗？”御手洗教授笑起来，“生命总是需要延续的，中耕大友的叔叔选择了和常人不一样的方法，中耕大友也会有自己的方法。”
马恩不由得想起“大灾难”，那个年轻人在时光的轮回中，究竟扮演过怎样的角色呢？他可是超喜欢“酷死不累”的家伙呀。但是，马恩想要的结果，到这里就足够了。
马恩转头看向窗外，他不觉得街上的热闹与欢庆是虚假的。
每个人都在走向自己人生的新篇章，人类的未来也定然会焕发新的生机。就如同燎原大火之后，土地将会变得肥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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