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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八章 远方之音

    尽管吉他的弹奏被未婚妻制止了,但之后马恩完全没有转台的意思,在晚餐上桌前,他听了比平日里多几倍的音乐。然而,无论是之前那杂乱的演奏,还是之后听到的音乐,都无法触动他的神经。不要说身体的异常反应,就连他脑海深处残留的来自于广田小姐的诡异旋律,也渐渐感觉不到了。

    即便如此,马恩也不觉得自己彻底遗忘了那个旋律。人类大脑的记忆能力和信息处理能力,比人们自以为的要强大得多。

    这天夜里,当他坐在桌前修正小说文稿的时候。他已经暂时将《末日症候》放下了,投入到《床边故事》的第三次修改中。当时在小镇里发生的事情,仍旧历历在目,由那奇妙的二十四个不明符文带来的那如同幻觉般的“大灾难”的一生,让他更坚信,一个人的意志力能够强大到何种程度。

    其实,他已经不觉得那滩烂泥一样的“大灾难”还是最初他认识的那个“大灾难”了,那个男人甚至不是今天在全世界周游的马克乔恩。即便如此,每当他回想起那一幕幕,他的心中仍旧充满了感动。他如今已然明白,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只剩自己能明白,真正的“大灾难”究竟付出了多少,才让大家抓住了拯救世界的机会。

    在上一篇小说《戏言红线》里,他的邻居朋友至少是三分之二章节的主角,而他自己在文中的化身则是这位邻居朋友的拍档,追寻着文中主角死前的留言,执行了最终的计划,将敌人打倒。而在这篇《床边故事》里,他心甘情愿将自己在文中的化身充当活跃气氛的小丑配角,去烘托“大灾难”这个主角。这是他写小说以来,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愿望,要将某个人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床边故事》的全文字数不比《末日症候》,但却同样寄托了他那强烈的,却从不对外人流露的情感。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够被更多的人看到。

    马恩有时不得不停下笔。他读着故事,那些回忆就激荡起来,他的心中充满了勇气和激情,却无处释放。他要让自己冷静下来,用那冷酷到了无色的笔锋,去维系全文的风格,以此反衬出主角“大灾难”那火热的内心。文中的各个角色都有自己的颜色,但主角“大灾难”无疑是最立体最浓的。

    这些角色用各自的想法和行为表现出他们的个性,马恩觉得,他们就如同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共同谱写出一首交错上升的旋律。

    马恩的手顿了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用“音符”和“旋律”这两个描述。他有些敏感,但又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似乎有某些朦胧而感性的东西从内心钻出来,在他的耳边停留,他又隐约听到了某种旋律——说是“听”,其实也不太对,他不确定那声音是否真实。

    马恩转头四顾,房间里只有自己的桌上有灯光。这灯光是朦胧的球状,越往外,阴影就越浓郁,到了房间四角,肉眼几乎看不清那边物件的轮廓了。广田小姐早已经睡下,房子里悄无声息,似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到。

    马恩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要比那隐约的旋律还要清晰。

    他找不到声音的来处,也无法确认具体的音色和音调,那是旋律,但似乎称之为“律动”更准确。认真听的时候,它反而时有时无,但若是不去在意它,它就在身边徘徊。

    马恩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快到午夜一时了。或许是注意力投去的缘故,房间里的挂钟开始发出清晰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重复而沙哑的声音敲在马恩耳边那隐约旋律的音节上,给人一种共鸣的错觉。

    马恩相信这是错觉,亦或者是巧合,也可能是某种更深的心理作用。因为,时钟的秒针向来是以这个节奏跳动的。

    在朦胧的灯光中,马恩拿起桌上的“抽不完的香烟”,用火机点燃了。仍旧是那个错觉:打火的叮当脆响似乎也踩在那个旋律的节拍上。

    他动了动肩膀,动了动手腕,毫无疑问,他感到自己的动作节奏,仍旧是这个踩在节拍上。

    任何活动,包括声音,明明都有各自的节奏,却好似都在融入这个旋律。

    尽管马恩仍旧听不清楚,无法将这个旋律哼出来,但这个旋律的存在感无疑变得很强烈了。它有一种可怕的,让人感到恐惧的包容性,正在将他可以感受到的一切包容。而马恩甚至说不出,这个旋律究竟是低沉的还是高昂的,是欢快的还是沉重的。

    他唯一可以用来描述的,就仅仅是“旋律”这个用词而已,因为,他只找到了这个或许并不那么正确的用词。身为作家,他再一次感受到词穷。

    马恩抽着烟,沉沉压在椅背上。那隐约的旋律中,勾起他的回忆,在他的回忆里,那些事和人也仿佛感染了这阵旋律。他的脑海中渐渐回响起安全屋里的那首《黄衣之王》,优雅低沉的女声在他的心中回荡,忘却那无聊的故事,将女歌手的声音视为乐器,这乐器的声音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融入了那若有若无的旋律中。

    即便没有歌曲内容,可旋律却让他的情绪开始下沉,哪怕是欢跳的音节也没有给他带来欢乐的感觉。这旋律悲呛而戏谑,被一种无可救药的沉沦缠绕,仿佛预示着某种不详的预兆——但这旋律渐渐变得安宁,就如同窗外迷蒙的夜色。

    《黄衣之王》的旋律从来都没有这么朦胧,让马恩觉得自己好似第一次才听到。

    女歌手用歌声讲述的故事,似乎在这旋律中,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更加立体而真实,似乎就要从画面中跳出来。那干涸无聊的内容,也正染上色彩,在脑海中的画面变得生动。

    马恩的脸色依旧平静,他走进黑暗中,取下黑伞,用伞尖在桌面上刻下一个扭曲的五芒星,并在五芒星的中间刻出形如火焰的记号。这是他在去年的那些诡诞可怕的事件中屡次见到的“护身符”。但还是有所不同,他没有用简单的圆将这个符号圈起来。他有自己的灵感和知识,他用祖国古典哲学观中的阴阳鱼符号将这个扭曲五芒星围在中间,又在阴阳鱼的周遭分割出二十四个刻度,标记出《七转洞玄秘录》留下的那奇异的二十四个符文——至今,他仍旧只能用“节气”去解读它们,并且,在小镇事件以后,这种解读又再次没有了进展。即便如此,他的经验告诉他,这是切实有效的,尽管他至今仍旧不理解其中的道理。

    马恩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将自己的行为看作是“仪式”,而这个图案在他人眼中,大概就是法阵吧。他姑且也用这类词语称呼它。身为科学的信徒,他本不该这么做,但他如今只有这么做。目前科学无法触及的地方,有诡异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他不得不用上自己都不理解原理的技术——他每一次都无法判断,人类究竟何时才能解读这些东西,但是,每一次事件里出现的那些抗争的人们,每一次他书写下他们的故事,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他都充满了感动和勇气,愈加坚信,人类总有一天能够破解这些东西,将它们从“诡异离奇的未知”中拖出来。

    所以,要问马恩如今在做什么,他只会回答:“我在预支未知的技术”。

    这些未知的事物是如此的可怕,但是,马恩的内心就如同他的手一样,冰冷而稳定。就如同在去年做的那些事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改造“仪式”和“法阵”了。

    马恩开始在二十四节气之间穿插《黄色秘符》中揭示的,属于“黄衣之王”的记号。那是由曲线和点构成的,犹如飞虫般的记号。“大灾难”曾经在小镇里,用这些符号做出了属于自己的伟业。当马恩每一次修正《床边故事》,关于这个记号的记忆就愈加更加生动而清晰。

    由不同的经验和知识构成的特殊法阵变得十分复杂了,线条交错,整体对称的轮廓内,又充斥着歪曲的细节。原本是构成独立图案的点和线已经连接在一起,越是紧盯着看,就越是感到其在变形,重组,变成新的如涂鸦般的毫无意义的图案。

    只有制作者马恩本人明白,如果它生效了,那么,它就是有意义的。

    马恩的手没有就此停下,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好似陷入了一种梦魇中,他的意识有些飘忽,回过神来的时候,伞尖已经移动,在这个图案周边画出无数交错缠绕的,如荆棘如树枝般的纹理。

    图案的框架被这种纹理限制了,那些如光线放射般展开的符文,被严密纠缠的荆棘与枝条封闭在圆形中,而这些荆棘与枝条已经占满了空余的桌面,再无处可以下笔。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荆棘与枝条的面积是其内部符文面积的几倍大。

    马恩深吸了一口气,他仍旧可以感受到旋律在耳边跳动,周遭的事物律动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但那种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融入旋律的感觉消失了。

    他全身冒汗,不知不觉间,衣衫已经湿透了。

    他再次看了一眼时钟,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可是,他又发现,自己嘴边的香烟才燃烧了一半。长长的烟灰霎时掉落,溅起火星,一本用来消遣的趣味问卷被点燃了,迅速燃烧起来。

    马恩摘下香烟,吐了气,伸出手,在火势变大前,一把将这张燃烧的纸张抓住。火焰从他的手心炸开,只是一瞬就消失了,他走到垃圾桶边,摊开手,将灰烬倒入其中。

    马恩更加肯定,自己的“仪式”起作用了。旋律还没离开,但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在他的脑海中翻滚的,那一幕幕形象生动的画面,又重新失去色彩和兴味,恢复到那日复一日的单调与苍白中。

    在他的脑海中,《黄衣之王》的女声还在唱响,但已经和他在安全屋里听到时的感觉没了区别。

    那荒谬的情节,再度干瘪下来,充斥在一股食而无味的无聊中。

    对马恩而言,这才是这篇故事最好的表现形式。

    对马恩而言,这平淡、乏味又苍白的世界,才是最平静祥和的世界。他本来就不是浪漫而感性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仍旧会因为事物产生感动,不是一台真正冰冷的机器,但他不需要太多的情绪,那些偶尔起伏的感性能够让他确认,自己仍旧是一个人类就足够了。

    房间里充斥着烟灰味,马恩挑开窗帘,推开窗户。街巷里的大小店铺灯光依旧,更远处的高层建筑更是华灯靓丽,文京区是一座不夜城。而这座不夜城也有自己的旋律,在马恩耳边久久不歇的朦胧旋律,似乎漂浮在这个城市固有的旋律上。就如同被风吹皱的湖面上,漂浮着奶白色的雾气。

    从窗外传来的人声也融入这旋律中,分不清是城市的旋律,还是那朦胧的旋律。有一股幻梦般的气氛,寒冷的晚风吹入室内,风带着旋律在黑夜里静静流淌。

    马恩夹着香烟,烟气袅袅,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尾迹。烟头明灭不定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但这张脸的更多轮廓却隐藏在阴影中。他想着,在这个夜晚,在那个吉他手停留的某处,他是否也在演奏手中的吉他呢?

    他是否在演奏自己内心的旋律呢?是否听到了那朦胧如错觉般的旋律呢?

    他是否和自己此时一样,站在某个居室的窗前,俯瞰着,眺望着,这个在灯光中跳动的巨大都市呢?

    他此时,究竟在想着什么呢?是抱着怎样的情感,去面对自己的音乐呢?

    若有若无的灵感正从马恩的内心中升起,那就像是弥散在心湖上的朦胧雾气在散开。某个来自远方的声音,像是人声,听不清楚,又似乎是他自己的声音,在回应着这个灵感。

    马恩突然产生了一个幻觉。他似乎看到了,在对面的楼台上,一个如幽灵般的人影在演奏,在宣泄,他疯狂扫着吉他弦,有一种剧烈的情感在释放。可是,没有声音。那个幻觉没有发出声音,马恩能听到的声音仍旧让他感觉,是从远方而来。

    马恩同样生出一股演奏或歌唱的冲动,但并不强烈。他拄着黑伞,盯着那似有似无的幻觉,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抽着烟。

    他在聆听,感受着从心中传递到耳边的远方之音。

    他坐回桌前,提起笔,写下了一行行的文字,他虽然不去演奏,不去歌唱,但那声音正源源不绝地转化为他笔下的灵感。自己在写什么?他有些迷糊,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正在书写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命运悲舛的吉他手的故事。似乎是受到了那旋律,那幻想,那些由身边人说出的故事的启发。

    当意识到了这一点后,马恩骤然停下笔,他的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惧来。

    故事还没有写完,身为作者的他,却也不知道是开头还是中间,亦或者是结尾。不过,身为一名作家,他仍旧觉察到了,他在这个故事里遣词造句的节奏,就好似此时环绕在他“耳边”的,那分不清是心中距离还是现实远方的夜曲,宁静、悠扬而不详。

    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这并不是他的风格与节奏。他的风格,是繁杂、琐屑而冰冷的,可是,他写下的这段文字,却犹如一个人在孤独中宣泄的情感。即便在“压抑”的部分,其方式也是截然相反的。

    他的写作,投入了他全部的思想,这风格与节奏的无形改变,对他而言,就好似自己的思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了。

    马恩一把撕掉了眼前的稿纸,不再细看其中的内容,扔到桌面上的仪式符号中,用火机点燃了。他感觉到了,体内的凉意和暖气正在凸显其存在感,正在加速,仿佛在贪婪地汲取着什么。

    马恩的额头冒出更多的汗水,发梢有汗珠滴落,一粒粒滴在桌面上。

    马恩站起身,将窗户关上,将窗帘拉上,可他觉得,自己似乎还能穿透这不透明的窗帘,看到窗外的幻象。远方之音无处可挡,在他的耳边蜿蜒着,啜泣着,歌颂着,预示着……

    那巨大的恐惧感,让马恩无法再动笔写作,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自己此时继续创作,无论是何种创作,都不会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那跃跃欲出的灵感,是从他的内心中迸发的,但他试图相信,那不真是自己的灵感。

    为了加强这种想法的信服力,他没有去找任何理由,而是从抽屉里掏出了大量的习题和问卷,拿出了订阅的科学理论刊物。他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快到深夜两点了,但他不能去休息。

    他心中有一种紧迫感和危机感,让他万分不想回到卧室里。也许是因为美丽温柔的未婚妻广田小姐正在里边熟睡,也许是因为别的其它原因……他遏制自己去想广田小姐,勉强将注意力集中到习题和问卷中。

    尽管未婚妻那美妙的身体就在被窝里,但马恩仍旧决定了,今晚要熬夜。他点燃香烟,一手紧抓着黑伞,一手提笔,先做三百道题提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