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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大失败

    马恩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中性打扮的女士的长相,他当初将其误认为男性并不仅仅是因为穿着打扮的缘故。这位女士的眉毛并不精秀,皮肤却很精致,脸庞轮廓略显刚硬,整体上倾向于男性的阳刚感,但匀称的五官却拥有女性特有的柔美。她的皮质衣装看上去很紧身,但其实是一种错觉,其宽度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她身为女性的体态。即便如此,她的手指和身体曲线,在近距离看到时仍旧不会让人错以为她是一名男性。

    马恩根据外表猜测,她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

    她的嘴唇紧紧抿着,涂了接近肉色的口红。尽管头发给人一种长时间没清洗过的感觉,身上却有淡淡的香水味。服饰另类却又在细节出有许多巧思。马恩猜测,这位女士最近的处境或许不太好,但她却尽可能打理了自己的仪表——换做是男性,在窘困的情况下,大多会得过且过吧。

    马恩还在猜测,这位女士会否就是给桂正和先生打电话的那位暴躁的陌生人。在没有见到真人之前,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的形象并不算好,但眼前这位女性并没有让马恩产生更多的恶感,和他在脑海中拼凑出来的形象并不一致。

    “抱歉,是我唐突了吗?”马恩完全没有回避这位女士那灼人的目光,半带歉意半带惋惜地说:“我是大陆人,去年才在日岛定居。不久前我才知道地下音乐是什么,在我的祖国,根本就没听说过类似的产业,所以我有些好奇,地下音乐究竟和音乐公司的音乐有什么区别呢?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一直都没有时间去当地的秀场,所以,见到你之后,就觉得一定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马恩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这位女士,他发现,对方真的在倾听,而且,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认真。马恩知道,自己的话里多少有虚假的成份,但是,他很难从对方那副认真的神态中,判断出对方是否抓住了他的马脚,是否真的相信这番话。

    她给马恩的感觉只能用“纯粹”来形容。马恩不是没有面对这类人,他心底有些叹息,因为,就他的经验而言,面对这样的人,无论自己是说谎还是不说谎,都没有意义。这般纯粹的人不会因为他人的言语而动摇——无论那是善意的忠告,还是别有目的的谎言。这些人就好似奔驰在铁轨直道上的火车,一直向前,只会向前,哪怕前方就是悬崖。

    有不少人说,这样的人是敏感的,但在马恩看来,这些人是否敏感,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所谓的“敏感”是对他人言语产生的应激反应,而这些“纯粹”的人就算有了反应又怎样呢?那肯定不是说话者想要的反应。

    反过来说,这些人的社会协调性很低,他们很难融入社会群体之中,生活处境也往往都是窘迫不安的。

    如果从以上的认知去解释,马恩可以理解,为什么面前的女士会是这般模样。

    他还无法将这位女士和“恶徒”画上等号,他也希望不止于此。

    “你的名字,真的不能告诉我吗?”马恩由衷地问到。

    女士终于有了一个轻微的动作,她像是在摇头,幅度微小得,若非是一直关注着就会错失。

    马恩没有掩饰脸上和眼中的失望,可随即,他的表情变得坦然,温和地笑起来,说:“不管怎样,你如果能够为我演奏一曲,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在过来侦查的时候,对这种直接的见面与接触有些忌惮,不过,实际见到的时候,却有许多因素让他改变了想法。对方和他事先假想的样子不太一样,有一些细节不能当做没看见,尤其是这古怪的态度,像极了他在成人玩具店遇到的那位吉他手。

    巧合就如同若有若无的红线,再一次将自己和一个个陌生人牵在一起。时隔多月,马恩再一次因为巧合产生了强烈的既视感。

    在自行暴露之前,马恩有仔细想过,切断这次偶遇,自己究竟会错失什么?其实,即便这次错过了,若是有缘,也一定会有下次相见之日吧。他没有得出答案,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她手中看似某种乐器的折叠键盘——

    “这是键盘乐器?电子琴吗?”马恩看向女士提着的东西。马恩从这位女士身上嗅到了一股流离失所的味道,但这位女士除了手中的乐器之外,没有携带更多的行李。

    女士再次点了点头,这一次,她的动作幅度明显大了许多。她的眼神中一直都有一种渴望,当马恩这么说的时候,那渴望更加强烈了,更加迫不及待了。

    “你真的不说点什么吗?”马恩仍旧希望亲耳听到她的声音,以和在通信记录中的声音进行对比。

    可女士只是摇了摇头,看样子是完全拒绝了。

    “……”马恩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实话说出来了:“其实,我之所以对地下音乐有兴趣,是因为未婚妻的缘故。我的未婚妻以前也很喜欢地下音乐,她弹得一手好吉他。”

    女士并没有因为马恩这么多话而产生任何恼怒不快的神色,仿佛只要马恩说下去,她就会一直听下去。

    “我们快要结婚了,我希望能够找到一位好的乐手,为我们的婚姻做祝福。”马恩诚恳地说到,“我的未婚妻一直都很喜欢地下音乐,却因为家计营生的缘故,已经放弃那个爱好很久了,所以,我希望能够找到真正的地下音乐人。”

    女士点点头,她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乐器,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这里见到你,也不是一个巧合。”马恩又说到。他的话让女士的目光转了回来,马恩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神中多了一分猜疑。

    “之前有人在这个电话亭给我工作的地方打了电话,惹恼了我的上司。”马恩说着模棱两可的话,神色忧愁而委顿,“我被上司臭骂了一顿。可我又怎能阻止他人打电话呢?毫无道理,不是吗?真是太倒霉了,我明明那么努力地工作,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呢?如果被开除了,家里会变得怎样呢?我都要快结婚了。”

    马恩越说越痛苦,他扯下领带,叹息着,低着头说:“所以,我就很生气地跑过来了。告诉我,你是打电话的那个人吗?”

    女士直勾勾看来的目光中有些许疑惑,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最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马恩的肩膀,可手只是轻轻一颤,又缩了回去。

    马恩露出惨淡的笑容,似丧气,又似放开了,站直了身体,说:“算了,就算你是又怎样呢?会不会被开除,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女士微微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又多了一些柔和。马恩看不清这些柔和的情感,也许是同情,也许是安慰,也许还有更多,这些情感糅杂在一起,让这位造型硬朗的女士更多了几分女人味。马恩很高兴能够从她的目光中找到这么多情感,这些情感比起最初那强烈而负面的情绪,更多了一些人性的光彩。

    任何一个失却人性的恶徒,亦或者与人们普遍道德观念相去甚远的反动人士,都不太可能与他的这番话产生共鸣。反过来说,马恩终于可以认定了,这位女士并不是那样的凶恶之人。进一步说,即便她仍旧有可能就是给桂正和先生打电话的陌生人——她之前的犹豫让马恩有这样的感觉——但她那极端的情绪表现,并不是她完整的人格体现。

    任何人都会有情绪暴躁,产生极端想法的时候,甚至也会做错一些事情。马恩不会以人们的这些表现,去判断他们为人的“好与坏”。

    眼前的女士有许多让人在意的地方,可是,她是可以沟通的。她或许是个纯粹的人,有着相当强烈的负面情绪,但她仍旧有着温柔的情感,能够思考马恩说的话,并做出足够明显的反应。

    哪怕这种交流性在某些方面有些缺失,但对马恩而言,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很抱歉,让你听了那么多牢骚。”马恩一副尴尬的表情,将扯下来的领带又套回领子上,歉意地说:“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能够让我听听你的音乐吗?我虽然找不到那个乱打电话的人,但如果可以听到真正的地下音乐,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吧。”

    女士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手中的乐器放在地上,就在马恩刚想说话的时候,她却转身走到电话亭里,将玻璃门关了起来。马恩愕然地看过去,只见她在电话亭里敲了几下玻璃门,直盯过来,似乎在询问什么。

    马恩下意识明白了,她想问什么。

    “不,听不到任何声音。”马恩没有说谎,这个电话亭的隔音性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女士点点头,打开玻璃门走出来,拿起乐器又走进了电话亭里,再次将门关上了。隔着透明的玻璃,马恩看到她将折叠的乐器打开了半边——这个乐器似乎是四折的——因为电话亭里的空间就只容许这个大小的乐器。

    黑白色的琴键很漂亮,很干净,深色木质的琴身,材质给人一种陈旧感,却贴有不少女孩心思的装饰,似乎涂了油,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下,有一层淡淡的光泽。女士的手指在琴身和琴键上滑动,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心思全投了进去。她微微侧着头,齐肩的染黄短发滑落在她那略显硬朗的脸庞轮廓上,有一层浅浅的阴影,让她的五官显得更深更精致了。

    马恩似乎还看到了,那淡淡反射了阳光的琴身上,倒映着她的面容——那是一团隐约的轮廓,仿佛只是一个错觉,角度微微摆动就消失了。

    女士的脸上浮现依恋的神情,她给人的感觉,变得十分温柔。她整个人一下子就在马恩的眼前变得生动起来,颜色还是原来的颜色,表情还是那样的表情,她还是她,乐器也还是乐器,可就好似有一些更加本质的力量,一下子从死气沉沉的内部焕发出来。

    若要形容:就如同上一秒,眼前还是一片清冷的荒野,下一秒,已然花草盛放,兴味盎然,鲜活的色彩一直铺到了地平线。

    春天降临了——马恩愕然发现,在这个大都会里,如此明确的春天气息,竟然是从这位女士身上感受到的。

    当女士按下那干净美丽的黑白色琴键时,马恩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可是,一股无比强烈的感觉在他的心底迸发。那仿佛只是脑海中的一个想象,却又仿佛是眼睛看到了幻觉。

    那盛放的荒野就在眼前,周遭的风景已经不再是成片的民房,他仿佛真的置身于那一望无际的葱葱郁郁的原野中。他似乎能够嗅到泥土的味道,能够嗅到格外湿润的空气,似乎下起了小雨,蔚蓝的天空上有薄薄的云彩,阳光穿透了云层,洒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世界的中心,站在阳光最为眷顾的地方。

    又有风从侧边吹来,草坪掀起波浪,马恩不由得按住深红色的礼帽。伴风而起的碎草迷了他的眼,似乎有白色的棉絮状物腾空飘扬,一直向着远方乘风而去。

    马恩终于听到了旋律,这一次的旋律,仍旧是从他心中发出的,也仍旧如同从远方而来。心之彼端的远方之音,不像是昨夜里那般诡异而令让恐惧,却又同样带着迷离的深邃,徘徊在原野中。马恩对这远方之音的感受仍旧是朦胧的,可却又似乎比昨夜更能理解。它所表达的意义,和昨夜有所不同,它如今在颂唱的,似乎是一首春天之歌,生命之歌,似乎就是这歌声唤醒了这片茫茫的荒野。

    ——这该是多么美妙的曲子呀。

    马恩的脑海一瞬间就被感叹充斥了,他想要从这美妙的聆听中挣脱出来,可是,他无法思考,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那温柔的,饱满的,生动的活力环抱着。他沉浸在这是美好的感触中无法自拔,直到这一切如幻觉般退回了他的脑海深处,他才惊然醒来。

    当他清醒的时候,身体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任何痛苦,只有那怅然若失但却美好的余韵在他的心中流淌。在这奇妙旋律的影响下,那些平素里单调无味的景状,竟似乎恢复了些许寻常,让马恩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

    他发现自己面对着街巷的尽头,那狭小的尽头外,是更加敞亮的世界。他转过身,找到电话亭的时候,那位女士已经不在里边了。那个演奏着键盘乐器的身影,没有给马恩留下任何足以追索的痕迹。

    马恩在原地站了足足半分钟,心中的情绪才稳定下来。一分钟之后,眼前那鲜活的景状才渐渐恢复到单调、死板和苍白的样子。虽然这不是什么糟糕的体验,不,应该说,从感官和情绪上,都是美妙得如同让人获得了新生一般,可马恩仍旧大汗淋漓。

    他终于确认了,这位女键盘手,确实是那诡异离奇之事物的拥有者,她的音乐充满了力量,哪怕是以“美好”的方式呈现出来,也无损其强大的攻击性。不,毋宁说,正因为这音乐是如此的美好,才有如此可怕的攻击性——

    马恩想起了自己喜欢并重视书籍的原因:文字与人们内心的交集有多深,它们的力量就有多强大。而这种力量,并不一定只会带来益处。哪怕是美妙的感染力,也会让人如吃了毒药而不自知。鼓励会变成欺骗,美好的表皮下隐藏着恶劣的内心。

    音乐和文字一样,直指人心。它是有攻击性的,它的美妙让人难以抵御,它在美好的同时,也可以在人的内心里种下毒药。

    马恩知道自己失神了,无论那旋律多么美妙,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失神也是不容许的。他只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转了一圈,只差一个偶然,就会跌入深渊。他清醒后,为之深深惊悚。

    他很确信,这一次是自己的完全失利。但是,这次失利又完全在他的预想中: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这一次接触差点就让他没命了。能活着,只能说运气好,亦或者对方好心,又或者自己之前用来铺垫的话打动了对方,也可能还有别的因素——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他唯一能够在不确定的状况下,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

    马恩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系好领带,重新戴上帽子,提着黑伞向大街走去。

    ——虽然很难说值不值得,但总算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键盘手,还有吉他手……马恩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她和他的样子。他十分确信,自己还会再一次和他们碰面的,说不定还有更多人。不过,等到了那个时候,他可就不会这么轻易被击败了。因为——

    可不只有音乐能够深入内心呀。

    能让人铭记的,也不仅仅只有美好。

    痛苦就在左右相随,马恩能够看到隐藏在那美妙旋律之下的,他们心中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