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瘫在地上的六人，马恩安静了一会。在洒落的明亮月光下，他的脸渐渐从礼帽的阴影中浮现。他的眼神是如此平和，脸上也是如此温柔，没有丝毫戾气，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平静地和众人的目光一一对上。可在这诡异而死寂的午夜回响中，瘫在地上的六人只有一股莫名的恐惧浮上心头，心脏砰砰直跳。
面前这个年轻人是强大的吗？他们不这么认为，仔细想想，自己在午夜回响里遭遇过各种各样的险情。之前遭遇到的怪物更是难以抵挡，千辛万苦才侥幸逃脱。不说怪物，就连午夜回响行走者中，聆听“旋律”而得到种种听起来就毫无道理的奇诡能力也是寻常。
比起午夜回响本身的诡异和危险，比起那些奇峰突起的午夜回响行走者，比起种种不同凡响的怪物，眼前这个年轻人没有丝毫特别之处。虽然暂且不明白他的能力是什么，但回想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再考虑一下自身的状态，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应该有极大的限制。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只要有所准备，他们全都有自信避免落到这个下场。不过，黑衣人已经是第二次倒在马恩面前了，如果脸部没有被黑布遮住，他觉得自己的这张脸肯定涨得通红。这个刚进入午夜回响没多久的年轻人，比他猜测的还要谨慎，还要阴险，自己不知何时就着了他的道儿。
——应该是刚才闻到了什么味道……
黑衣人如今回想起来，觉得马恩的措辞有点古怪，但是，在“旋律”带来的异常能力中，存在种种极为特别的限制也不是罕见之事。无论如何，自己的想法已然搁浅，而他也是第二次栽在同一个人的手上，这是不可争议的事实。
二人组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们之中本就有一个人重伤，即便草草治疗了一番，也不可能立刻见到成效，此时更是伤上加伤——尽管他们不明白，这种让人全身无力，连说话都不利索的能力究竟是以何种渠道作用于他们身上的。没有明显的征兆，没有“旋律”的波动，无法通过过去常用的方法进行预防和抵挡。
三人组倒是挣扎了一番，哪怕在马恩说出“优待战俘”之后，也仍旧没有即刻放弃。只是，他们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就好似一种深沉的内在的力量，切断了对自己身体的感知。他们越是挣扎，越是气血上头，这种深沉的内在力量就越是明显，好似要一直将他们扯入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旋律”的力量很奇妙，其中也一些能够直接排除某些异常状态，但他们的能力并非这一类，仅靠身体素质和他们所知的“旋律”的普遍应用，完全无法起效。反而可以清晰感受到，自身的状况还在继续恶化。
不一会，他们就感觉到自己的感官对外界的反应变得越来越迟钝，自己的灵魂就好似被关押在了这个瘫痪的躯壳中。对外界的反应越是迟钝，对自身内部的变化就越是清晰，他们越来越惊惶，哪怕他们有无数理由劝说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可身体的反应不受控制，激发恐惧的激素就好似无止尽地分泌，那剧烈的情感一直在神经中回荡——而自己对此清清楚楚。
从唯物主义角度来说，让一个人产生惊恐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无论是营造环境来激发这种情绪，还是直接对人的生理系统进行干涉——后者往往会涉及一个将人“物化”的道德伦理方面的问题，但实际要这么做的时候，通过药物来达成，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
喜悦、兴奋、平静、惊恐、慌张……这些往往被人们分类在情绪中，从主观上与物理的身体区分开来的东西，无论在自然界中，还是在人为的世界里，都是有意无意制造出来的。细菌感染，生理病变以及药物，不过是众多方式中最常见的几个方式而已。
马恩自认对用药的研究虽然不比研究生和博士生，但在一些经常使用的药物上也有努力过。只是对抗人，而不是对抗怪物，这些对一般人有用的药物，对这些拥有特别力量的人也依旧有效。这就是他来到日岛后积累出来的经验。他不否认，药物也会有失效的时候，但是，从现有的统计来说，药物对人和大多数生物的影响依旧十分普遍。
这些午夜回响行走者的运气不好，他们没有想到，亦或者没有办法针对药物的影响。马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三人组在挣扎中，猛然无意识地抽搐起来。其实这些药物或许有一些后遗症，但确实不会致死，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约束身体的运动，药效也不会发作得这么快。
不过，黑衣人和二人组看到身边人的剧烈反应，似乎也有些心慌意乱。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黑衣人的素质明显要比其他人好一些，被放倒后也没有做多余的事情，所以他只是口齿不清，拼命咳嗽了几声。在得到嗅了试管里的解药后，就向马恩投降了。
二人组也一脸“认输了”的表情，不再对马恩表现自己的志气。
马恩再次将试管凑在他们鼻端，他们也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抗拒。其实，马恩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明显了，尽管没有明言，但只要思维回路正常的人，都应该会考虑药物作用的问题吧。可这些人的样子，似乎依旧深信，这就是“旋律”的力量，而药物仿佛就变成了他们的盲点——马恩越来越能感受到，“旋律”对这些午夜回响行走者的影响有多深。
马恩也知道，对一般人来说，当自己相信一个答案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排斥其它可能性。这不是什么逻辑不逻辑的问题，而是由人类的大脑决定的，人的大脑就是这么运作的。人们无视本应有的逻辑，乃至于否定自己的逻辑，全都是很寻常的情况。再理智的人，也不可能时时避免。
不过，这些拥有奇特力量的午夜回响行走者，哪怕凭借脑海中“旋律”的影响，也仍旧无法避开这个属于人类大脑的运作规律，倒是让他有些意外。“旋律”并没有让这些人变得不像是人，反而，似乎在一些思维定式方面，显得更加顽固。
马恩怀疑，现在就算说明，自己使用的是“药物”，而不是“旋律”，这些人也有可能会拒绝承认。如果事实如此，马恩就不得不怀疑，这些人多少都有点主动地将自己从“普通人”中分离出来了——可马恩已经用事实证明了，他们仍旧是人类。
“现在，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马恩看向黑衣人。
“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说，你就是个混蛋！”黑衣人反反复复，絮絮叨叨。
就在他满口抱怨的时候，三人组也幽幽转醒，看向马恩的眼神也有些恐惧。在相同的药物下，他们受到的折磨比其他人更多。他们似乎觉得自己被针对了，变得沉默，但随后又有点诡异地坦然起来。
马恩听不到他们的心声，但他们的表情似乎在对他说，自己三人被针对是理所当然”的。
“我可没有针对你们。”马恩尝试着这么一说，就从三人脸上浮现了嗤之以鼻的表情。现在，马恩知道，他们已经给自己的情况找好了理由——无论这个理由是多么不正确，又或者有多奇怪，但这也是他们依旧属于“人类”的证据，人类的大脑会自动补偿情报缺失的部分，而他们一旦相信，就深信不疑。
好吧，这些人的表现看起来确实有点不理智，但对马恩来说，却又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情况。
马恩不打算解释下去，就听到三人组对黑衣人发难起来：“你这个黑鬼！真是不可理喻，我们可没有得罪你吧？”
“哈？弄倒你们是那个人，不是我！”黑衣人指着马恩大喊。
“不是你的话，他怎么可能做到？”三人组完全听不进去，“别装了，你就是罪魁祸首！”
“为什么？”黑衣人那张被黑布遮住的脸上依旧浮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和你们一样被放倒了！”
“你以为我们是蠢货？这么明显的苦肉计！”三人组的哗然在黑衣人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他气馁地拍了拍地面。有一个不太明确的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可他即刻就忽略了过去，他觉得那不可能，因为，他的紧身衣包裹全身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件紧身衣本就是高科技产物，有多方面的抗性。
——只有特别的力量才能在穿戴这身紧身衣后，依旧产生影响。
黑衣人记不起说明书的原话了，但他依旧记得一个大概，而他也一直很信任这个大概。他觉得自己应该在事后再翻翻说明书，可是，在那之前，他得摆脱现有的困境才行。
虽然马恩的行动导致他的计划流产，但在他看来，马恩确实是一个温和的人，也是一个不会虐待俘虏的大陆人，有着大陆人特有的性格特征。他决定在之后一段时间潜伏下来，不再做多余的事情，先看看情况究竟会如何变化再说。
毕竟，无论眼前这个大陆年轻人究竟用了什么阴谋和取巧的诡计，他都用事实证明了自己做事的能力。而黑衣人自己也无法接受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再三失手，他多少还是有点自尊心的。
“看来你也已经想好了。”马恩平静地看着黑衣人说。
黑衣人似乎觉得仰视马恩有点不舒服，便勉强站了起来。
“放心吧，我不会跑。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这总该可以了吧？我是说真的。这一次的情况不会再发生第二次！”黑衣人伸出三个手指，如发誓般说到。
马恩转头看向其他人，又说：“你说过的，你和他们有罅隙，你决定他们是这一次的目标。”
他的话音刚落，五个人全都向黑衣人怒瞪过去。
“你看，我就说的吧，肯定是你从中作梗。你不知道吗？你的表演令人作呕，比演小电影的人还要业余！”三人组中的一人总算恢复了一些中气。马恩这次用的药物，生效需要一点时间，但解除的时间却相对短暂。
“看个屁呀，再看我就把你这家伙的眼珠子挖出来！我就是针对你了又怎样？”黑衣人唾了一口，但因为嘴巴也被黑布蒙着，于是，他好像把吐出来的东西又吞了回去。
“……”马恩的目光稍稍转开了。
“你们的脑子还没有核桃大，我都不屑跟你们解释。”黑衣人如破罐破摔地说。
三人组和二人组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些恼怒。马恩觉得他们已经更加相信了，这才是黑衣人的自证——他已经证明了，他真的是罪魁祸首。
“……”马恩没有插话。
现场明明很严肃，仿佛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可在坐视旁观的马恩看来，却又有一些滑稽。
“小老弟，你看看这些家伙的眼神，你一旦给他们机会，他们一定会干掉你！他们就是如此桀骜不驯，没有一点感恩之心！”黑衣人向马恩撺掇起来，“留着他们，就是个祸患！”
“你放屁！我，我们——”有人看了一眼马恩，有点牙酸的感觉，“我们已经认输了，才不会出尔反尔。年轻人，你要做什么？我们帮你。这个黑乎乎的家伙连脸都不敢露出来，你真的能相信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他合作，我要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你不了解他，可我们了解他，他就是一条黑腹蛇！什么时候被他怀恨在心，你都不知道，转眼就被出卖了，就像是我们现在的下场！”
黑衣人和马恩的关系有点不清不楚，不过，这五人的脑袋在吸服了解药后，又渐渐能够转动起来了。黑衣人的行为和话语已经证明了，他在这个合作中不是说一不二，也没有明面上的主导地位。
马恩明显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尤其是三人组，更相信马恩那句“优待战俘”的话，对黑衣人的谗言更是恼怒。
“我没有限制你们的意思。”马恩平静地说：“你们已经可以活动了，我只是想要一个和平交流的机会。我希望能够和你们达成一些合作，我需要一些情报和帮助。”
“当然，当然！这没问题！”这些人顿时拍着胸脯说：“无论是什么都有得商量！”
他们的态度一反刚才，即便他们已经可以活动了，但似乎还有些余悸。面对态度温和，言而有信的马恩，他们不打算在弄清楚情况前，做更多的小动作。有了黑衣人做对比，他们似乎更相信这个年轻人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马恩一直都认为，在如今这个愈加异常的午夜回响里，要做到平心静气地交谈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是，如果有机会，也不妨试试。现在，这些人似乎也这么认为了，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在本就十分巨大的风险面前，杀死这些人又能减少多少风险呢？要解决敌人，从来都不只有“杀死敌人”这个选择。这也是马恩一贯以来的方针。
“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二人组中重伤的那人开口了：“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刚才……”他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而其他几人也露出悻悻然的神色。
“开门吧，大老爹。”马恩对黑衣人说。
这个时候，众人不由得齐齐抬起头来，就在刚才，他们再次感觉到了一些变化。虽然马恩对“旋律”的深入都是被动的，但是，“旋律”依旧给他反馈了一些信息。
那是一种十分模糊的信息，就如同作用在他的本能上。其他人的反应比马恩更大，脸上的阴沉似乎要滴出水来。
晴朗得就像是虚假布景的夜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大片的云层，正将月亮遮起来。大片的阴影从天边弥漫过来，不多时就将众人所在的地方覆盖，远处的都市风景沉没在更浓郁的雾气中。这个昏沉的午夜回响，愈加令人感受到恐怖。
“糟糕了，这里也不安全了。”除了马恩之外，其他六人明显都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征兆会有所不同，但“旋律”的反馈都是相似的。
“怎么回事？”马恩问到。
“快点离开这里！这里也不安全了，那些东西要扩散到这里了。”有人急匆匆地对黑衣人说到。
“开门吧。无论有什么情况，门内总是更安全一些。”马恩也对黑衣人说到。
“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吗？这里本来应该更加……”黑衣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有再迟疑，转向不远处的商店门口，“快过来！”
一众人连忙跟上去。
黑衣人滚出来的时候没有关上商店的门，但这个时候，他先关了门，又捣鼓了一阵再次开门，一闪身就先进去了。马恩和另外五人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跟了进去。
这次门内的景象又变幻了，不再是之前那个服装店，看起来像是一处仓库。四四方方，不算大，摆满了清洁用具，不过这些用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白色的瓷砖十分干净，当开了灯后，瓷砖有点闪闪发光的感觉。只有一处小窗开在墙壁顶部，除了重伤的那人，其他人轮流透过小窗看了一眼外边。
他们大概在三层楼的高度，街道外已经陷入更深沉的黑暗中，街道上的灯光只能照出不足两米的距离。这些街灯不时闪烁，点缀在阴森的街道上，愈加凸显不详的气氛。
在这个狭窄却光亮的仓库里，反而更让人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