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袋的技术毋庸置疑，不过大脑袋此时的状态让马恩有些隐忧，好不容易用话术转移了大脑袋的注意力，但对于大脑袋要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安装的程序，马恩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当然相信您的技术，惊奇先生。”马恩平静地说：“我希望您设置的程序必须有一个独立的防火墙和强行触发的反应机制。您也知道午夜回响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万一我陷入昏迷，亦或者陷入某种意识不能自主的状态，我希望身体依旧可以如常运作。”
“那倒是没有问题。”大脑袋有些愕然，但也没觉得马恩是太过谨慎，“你考虑得倒是很周详，我怎么没想到呢？”
“我的意思是，为我设置的底层防火墙和触发反应机制，不要与监视程序合并，而是作为独立的模块，在极端情况下拥有最高优先权。”马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接下来就是您的工具了，要想工具运作良好，能够最大程度发挥工具的价值，您也得善待一下工具才行。”
大脑袋略微一思考，提议道：“我可以将这部分程序和黑伞数据连接起来，一旦神经网络系统出现问题，就会由这部分程序强行停止神经网络系统的运转。人的潜意识无法独立存在，一旦有外力侵犯你的大脑和身体，你的潜意识必然会产生反应，考虑最严苛的条件，这部分独立自主的程序必须足够简单，才能够在大脑和身体受到一定限制的情况下发挥作用。”
“没错，只要我的大脑和身体不是在第一时间就被摧毁，这部分程序就能直接触发，哪怕我失去感观意识，它也能够强行激发身体去完成一些基础而优先的目标。”马恩说：“我称其为自主单机模式。”
“如果换做是以前，你说的这种自主单机模式根本无法做到，人体复杂而精密，人的意识虽然基于人的身体而存在，但本身也会对一些现象产生实质性的干涉。”大脑袋的声音有些慎重，“这已经是超出观察者效应的范围了，这些影响力，不需要人做出实际的观察行为，而仅仅是产生观察的意识，就会导致一些奇怪的现象发生。”
“我听不懂这些。”马恩摇摇头说，“我不是科学家，没有您这样丰富的学识。但只要您说能做，就给我来一套吧。我希望这个自主单机模式本身不要太过复杂，也不需要设定太复杂的目标，稳定是第一要务，如果它能够在大脑和身体功能缺失百分之九十的情况下，依旧可以触发运作，那就太好了。”
“实际效果如何，我也不清楚。虽然你提议在体内安装这样的程序以部分取代个人意识，我也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但实际能不能做到，能不能达成期望的效果，还是需要实际操作来证明。”大脑袋的语气罕有地不确定起来，“如果身体非要害部位缺损超过百分五十，我觉得是无法运作起来的。”
“不需要考虑物质性缺损，而单纯只考虑功能性缺损呢？”马恩问道，“您知道的，功能性缺损并不能等同于物质缺损，导致功能性缺损的因素有很多，大都是因为化学激素产生功能性障碍。我在药物方面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在我看来，那些导致功能性障碍，进一步产生意识影响的危险，有不少是通过干涉体内分泌和化学反应所产生的结果。”
大脑袋的鹅颈喇叭摇晃了一会，但还是不太确定，它说：“如果仅仅是将监视组件植入神经网络系统，我这边的技术完全可以达到。但你说的自主单机模式，如果真要达到你所期望的条件，我这里也不能给一个准信。毕竟，我的理论同样没有达到大一统理论的层次，涉及到生物学和信息学的深度结合，对我的理论实践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大脑袋平日里就一直在吹嘘自己的理论和技术有多么高明，但身为科学家的实事求是，在这种时候依旧可以看到。这让马恩觉得，大脑袋的意识层面或许真的出了点问题，但这种影响还不算太深入。
马恩不仅仅是在试探大脑袋，他所说的“自主单机模式”同样也是硬性需求，在面对越来越险峻的局势时，马恩早就在寻求一种在失去自我主观意识的情况下，仍旧可以让身体发挥能动性，达成既定目标的方法。这种科学技术在幻想类型的小说影视作品中出现过不少，马恩也是拾了前人的牙慧。不过，这种完全处于人类想象中的技术层次，如果真的能够在现实达成的话——
马恩突然有些期待了。他越是接触这些怪诞离奇之事物，就越是会发现，人类的科学与技术实际上远超出过去自己所想。他之所以能够应对那些怪诞离奇之事物，可不仅仅是因为同样借用了怪诞离奇之事物的力量，师夷长技以制夷，更在于人类本身就拥有自己所意想不到的技术实力。
大脑袋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科学家，但是，这个世界上当然不仅仅只有一个大脑袋独立巅峰。无论是面对结缘神，还是在海边小镇，马恩都没少被恐惧与绝望捕获，他十分清楚，自己从来都不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之所以今天还能站在这里，而不是变成了尸体或疯子，正是因为那些强烈的身体负面反应，恐惧与绝望的情绪，依旧无法磨灭他心中的火焰。
现在，他就要亲身去体验又一个仅在幻想中，自己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的技术。
潜意识数据压缩，人工程序与大脑系统的结合，微型仪器接驳人体神经网络——如果放在人类的幻想世界里，马恩认为是属于赛博朋克的范畴。那冰冷而高效的内在，在直面伦理道德冲击的同时，同样流淌着滚烫的人性。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马恩压住深红色的帽子，“我相信，人是有局限的，但我相信，人同样能够击碎这个局限。如果信息在传播中失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缩减传播的次数，我愿意尝试一下。”
“仪器和器官的结合，人工程序和大脑信息的相处，在一些人看来，是未来的发展方向之一，但其实我对此也依旧有所疑虑。”大脑袋摇摇头说：“它最终取得的效果，是否真的能够让人看到更加巨大的真实？是否可以让人在应对危险的时候，拥有更充裕的准备？在实际去做之前，没有人能够给予肯定的回答，因为，这一切，无论好坏，仅仅源于我们那充满局限性的推理与想象。马恩，你要想好了，就算你说的自主单机模式真的完成的，它的效果也可能不会如你所想那般，说不定还会产生巨大的副作用，最终得不偿失。”
“……总得试试。”马恩顿了顿，才平静地回答道：“至今为止，我已经遇到了多次意识和身体无法自主的情况，我不敢说那是人类的极限，但我很确定，那是我自己的局限。这是我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自主单机模式虽然同样无法保障我的意识与行为，但却能够机械性地执行由我设定的意识和行为……我可以相信你吗？惊奇先生。我把我的意识和身体，都交给你了。”
“你是第一个对我提出这种实验的人，其他人对这方面都避之唯恐不及。马恩，你也真是个疯狂的家伙。”鹅颈喇叭的声音感叹中又带着一丝阴险，“你真的相信我不会在其中做手脚？我已经在你的大脑中压缩了两次黑伞数据，也许我早就做了你不希望见到的事情。”
“我相信你，惊奇先生。”马恩平静地看着那漂浮在浑浊液体中的大脑，“无论您对我做了什么，但是，您的帮助是我能够挺过多次难关的主要因素。虽然您觉得我满嘴谎言，但实际上，我一直都很坦诚，也从不会率先用阴谋论去揣测他人。”
“好吧，就算你很坦诚，嘴巴很会说话，也有实际行动——”大脑袋咕哝着，“但也不代表你就不是个骗子。”
两人都没有继续理会屏幕上继续放映的情况，现场陷入一阵沉默中，半晌后，大脑袋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毕竟是科学家，不可能主动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你说的事情，我也有过一些想法，尝试一下对我也有实际好处。现代科学技术一直都在进步，人类对这些可以想象到的事情，总是抱有好奇、期待与恐惧，但无论如何，这本来就是人类前进的动力。对你的改造，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会将完备的记录交给你的国家，我想，这也是你的要求吧？”
“没错，应该说，这是我唯一的要求。”马恩的笑容平静温和，没有犹豫，也没有不安，没有掺杂任何杂质，“趁那边还没有将我除名之前，我依旧可以为它做一些事情。”
“爱你的人，都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大脑袋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对我来说，这种实验依旧太过激进了。之前的黑伞数据压缩，以及我刚才提到的神经网络系统结合，和你提出的自主单机模式，是完全不同等级的改造实验。”
“但这些技术实验之间拥有明显的递进性。”马恩依旧坚持，“既然您已经完成了前两者，那么，我所说的自主单机模式，就是进一步的方向。您其实也在期待能够朝这个方向更进一步，这一点，您也不能够否认，对吧？”
“……是，是的。”鹅颈喇叭的回答有些艰难，它觉得，马恩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想法。既然已经完成了一系列的成果，当然会希望能够进入下一个层次。对科学家来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要想太多，惊奇先生。”看到大脑袋表现出来的忐忑，马恩反倒开朗地笑起来，“我是一个尊敬科学，也向往科学的人，我已经在您这里见识到了过去只在人们想象中的技术，我并不介意看到更多。我认为，当结果出来的时候，无论是得是失，对我的祖国，对世界人民，都一定是有正面价值的。如果换做是平时，我也不会对自己那么鲁莽，但现在的情况，您也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情况下失败。我已经失败过很多次了，能够活下来，只是因为幸运，也许，今天我也能稍稍期待这份幸运？”
“……”鹅颈喇叭发出琐碎的，不成语句的声音。大脑袋已经很难评价，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激进的冒险家，是疯狂的赌徒，是技艺精湛的骗子，还是一个真诚热情的人了。或许他拥有以上全部的因素。在它看来，这个叫做马恩的年轻人，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而立体。
这个男人和它过去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这也让它觉得，或许这就是这个男人会被从大陆调出来的原因？它很难想象，这种人的内在是自然形成的，根据它所知道的一些国家工程，它不得不怀疑，这个叫做“马恩”的家伙，就是那些国家机密工程的作品。
马恩很年轻，才刚刚二十五岁。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诞生到成长，总共耗时是二十五年，是一个时间跨度漫长的成果。这个想法虽然有点将人物化的意思，有点不合时宜，不过，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总是不免令人多想。
大脑袋一直都在参与多国的研究项目，但是，它必须承认，自己直到如今，都没能接触到各国真正的机密，也觉得自己很难明白，这些国家层面的决策在疯狂的背后，究竟有着何种冰冷的考量。但或许，那疯狂和冰冷的背后，同样充斥着人性的温暖与矛盾吧。
如今，这个马恩就站在它的面前，提出了让它难以拒绝的，充满了诱惑力的，令它心跳加速的提案——如果，它真的有心的话。
“我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大脑袋转过罐子，“跟我来吧，三丁木公园的事情，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会尽自己所能，将你打造成当世最尖端的人间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