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的决定向来都是简单的，但背后的因素却相当复杂。如今上原专务和安琪儿小姐的作为，已经将结缘神和午夜回响联系起来。邪教仪式，重叠的午夜回响，神社里未知的神明，再加上不知道是何种状况的结缘神，情况已经变得比过去的两次事件更为复杂，尽管目前还没有出现爆发的迹象，但事态的恶化却已经可以预见。
马恩甚至觉得，在如今的文京区里，没几个人能够明白如今的事态究竟混杂了多少可怕的怪诞离奇之事物。他知道的情报，并没有扩散出去，但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
“旋律”的影响润物无声，让人们的意识、思想和情绪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变化，马恩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受到影响。因此，哪怕考虑到大脑袋同样受到“旋律”影响的可能性，他也必须做出一些充满了风险的决定。
同意让可能已经受到“旋律”影响的大脑袋对自己的身体和意识进行深层次的改造，马恩也是在转瞬间思量了许多。他的脑子从来都没有停止转动过，即便看似主要目标出现在屏幕上，他思量的事情也并不局限在眼前看到的东西。
马恩在“邮局”受到过的教育，以及履行主任职责的经验，让他能够第一时间站在全局的角度去判断事物的影响与变化。他现在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降低风险，甚至可以说，他意识到了，自己根本就无法控制风险，乃至于，风险性已经不再是第一考量了。
如何才能够在不断累加的风险中，将收益分散，以在极端恶劣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回收部分收益——马恩在心中权衡过许多次，才做出当下的决定。如果自己对事态失去控制，如果自己在事件中死亡，自己能够给活着的人们留下些什么？而人们是否可以利用自己遗留下来的东西度过难关，以至于更进一步？
面对深不可测的危机，马恩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遗嘱，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留下太过具体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说不定反而会误导后人。
“马恩？”大脑袋看向突然沉默不语的马恩，以为他在最后一刻又有想法上的变化。
“惊奇先生，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我也会优先保全您和安全屋。”马恩深深对大脑袋弯下腰，“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也请您不要写明太过具体的情况。”
“……你是说，只做技术性的报告吗？”大脑袋听懂了马恩的意思，却显得有点犹豫，“马恩，事情都还没到那个地步呢，现在就考虑有点太早了。你的心态会对接下来的手术产生影响，我觉得你不应该想这些事情。”
“您说的对。”马恩笑了笑，没有反驳。大脑袋的身份和各国的联系不简单，它既然在犹豫，就已经表明它肯定也受到某种制约，这种制约是从国家层面来说的，这也意味着，以国家的力量与这个安全屋展开交涉与联系，说不定会比他预想的还要直接和深入。
现在安全屋已经被拖入午夜回响，防护体系在母体死胎的陷阱中也不知道损毁多大，大脑袋被“旋律”影响的风险极大。但是，大脑袋和安全屋仍旧是这个午夜回响中最有可能保全的地方，也只有这里能够保全大多数资料。如果还有别的选择，马恩更相信领事馆和张先生，但现在，他没有选择。
如今大脑袋和安全屋在计划中的意义，已经和原来在计划中的意义有所不同，马恩提走本该保存在这个安全屋的仪式品，就是为了进一步降低大脑袋和安全屋的风险——但是，他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大脑袋见到马恩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便带着他飘向远方一处不起眼的设备间隙中。
“先说好了，我不会给你具体的手术成功率。但你要相信，这次手术一定能够大获成功。如果你都对自己失去信心了，事情一定会办砸。”大脑袋再次絮絮叨叨地嘱咐道，顿了顿，又问：“你不打算写份遗嘱吗？”
换做其他明白人过来，说不定会哭笑不得。大脑袋后边的话，和前边的话，在一定意义上是矛盾的。尽管它一直表现得有信心，也一直对马恩强调，要有信心，可最后那句转折却是有点儿打击人的味道。
不过，马恩可不会在这种细节上抓毛病，如果真的这么做，大脑袋还真是一身毛病。马恩知道，它对自己有隔阂，这次冒险在权衡中，也考虑过这份隔阂的发酵。如果这一次不进行激进的改造，那么自己不仅会缺少对抗恶劣环境的手段，也有可能会引发对方对己方决定的不满，在一些看似不起眼却十分重要的细节处受到绊子，乃至于在未来缺少持续性发展和进一步交流的机会。
“不用了，我没有写遗嘱的习惯。”马恩平静地回答道，“我一直都对您的技术有信心，否则，也不会主动提出这次改造计划。”
“也对，你也是个奇怪的人。这件事够我跟厕所怪人说好几天了。”鹅颈喇叭摇晃着，似乎充满了疑惑，但又觉得满意，“厕所怪人老是挑我的刺，但只要我成功了，他就没话说了。”
“只有将改造完成，我才有信心将放在这里的东西提走。”马恩不着痕迹地强调道：“如果您让我就这样出门，我也很不安呀。您知道的，那些东西都是烫手山芋。”
“反正计划是你提出来，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大脑袋的态度果然没有之前那般激动了，“这次手术史无前例，你拿过来的那些垃圾，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就像你说的那样，等手术完成后，你将那些垃圾拿出去，反而可以发挥更大的价值。啊！马恩，你又在套我的话，对不对！？”
大脑袋似乎突然想通了，转过罐子，挥舞着机械臂，说：“我才不是这么势利的人，我是在为全人类着想。只有你完成了手术，我才能放心让你去办事。”
“对的，对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惊奇先生，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呀。”马恩毫不费力地恭维道，但在他看来，大脑袋的逻辑都有点颠三倒四了。
“讨厌，讨厌，讨厌……”大脑袋咕哝着，带着马恩穿过好几堆如大型垃圾的设备。在又一次穿过设备之间的缝隙后，马恩眼前的景色陡然一变，一个条纹交错的空间映入眼帘。
这些纵横交错的条纹都是黑白相间，整个空间的底色是灰蒙蒙一片，给人的感觉十分压抑，身为主人的大脑袋来到这里之后，情绪也有点低落，它在四周转了转，重力终于出现了，缓缓将两人放到地面上。
“让我看看……”大脑袋一边嘀咕着，机械臂凭空挥舞，也不知道在接触什么，动作刚才是有点生涩的感觉，但不一会就熟练起来。
“您对这里不熟悉？”马恩不由得问道。
“怎么说呢，我这里的设备很完备，但又不是每一件都会经常用上。你知道，我专攻理论研究，数理方面的设备肯定与手术的设备不一样。”大脑袋的解释完全无法让人放下心来，但马恩的心情依旧是平静的。它的解释很理所当然，他接受起来也很理所当然。大脑袋或许真的是全才，但在人类的短暂生命中，没有人能够在全领域的理论和实际操作方面，全都达到精擅的程度。
不一会，大脑袋的动作又有点自暴自弃起来，鹅颈喇叭烦躁地转了几圈，发出不成语音的噪声。
“您的情绪不太稳定，也许您应该自查一下。”马恩再次提到，“我相信您对‘旋律’知之甚详，也肯定有充裕的准备。但身为科学家，多验证几遍应该没问题吧？”
“你知道什么？既然之前查不出来，继续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大脑袋的语气一点都不客气，就像是在指责马恩一样，“算了，跟你这个们外行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你不相信我的技术吗？”
“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我的脑子里一直都有‘旋律’在回荡。”马恩分毫不让地盯着大脑袋，“我觉得我快要变成精神病了，要不然也不会提出那么激进的计划。”
马恩轻巧地推得一干二净，但这理由却让大脑袋信以为然，鹅颈喇叭发出巨大的嘲笑声：“没错，你肯定是被‘旋律’影响了，只有蠢货才会提出这么离谱的建议。如果你现在改变想法还来得及。”
“不用了。”马恩平静地摇摇头，“也许，这也是‘旋律’的影响，我不抗拒做这些事情。”
“哼，你这个家伙真是太有自知之明了。”大脑袋这么说到，沉默了片刻，又说：“我一直都在自检，我的手段不知道比你高明多少，你担心好自己就足够了。现在你都自顾不暇，嘴巴还是安静一会吧。”
“我就只有说说话才能不害怕。”马恩的口吻戏谑而风趣，本来紧绷焦躁的气氛又缓和下来，“你知道的，有的人一紧张起来就很啰嗦，爱笑，我就是这样。”
大脑袋的鹅颈喇叭转过来，就像是在看白痴一样，盯了马恩一会，就不再理会，自个儿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马恩没有半点反应，脸上的微笑一直都没有消失，但在他的心中，完全没有任何笑意。他依旧在评估大脑袋此时的状态，大脑袋平日里就对人十分敏感，之前更是有点走火入魔的感觉，不过，这个状态也是起伏不定——马恩觉得它表现出来的焦躁，十分契合自己在午夜回响时受到的影响。
不过，大脑袋依旧表现出了自制力，这让马恩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大脑袋的莫名操作下，黑白条纹纵横交错的空间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扭曲，在变形的条纹下显得尤为明显。当这些条纹的变形渐渐稳定下来的时候，编织出了立体的轮廓，在马恩的注视下，这些轮廓越来越清晰，最终形成了更为具体的机器设备——这又和他之前见过的情况不太一样。
大脑袋这里的东西，无论是外表还是运作方式，没有太多连贯的特征和一致性，就好似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东西拼凑而成，各有各的风格，放在一起完全不搭调。而且，也不是寻常可见的样式。
这些黑白条纹钩成的机器设备，其表面涂装当然也是黑白条纹，只是，这些条纹开始发光的时候，明明不太亮，却依旧让马恩感到有些刺眼。即便他如今的身体素质远超普通人，但在注视这些黑白条纹的时候，从眼睛开始，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蚂蚁在体内爬着一样，渐渐蔓延到了全身。
“辐射量很大。”大脑袋似乎知道马恩的感觉，解释道：“但是，这种辐射对手术有好处，我们需要一些外力来促进变异。人体原本的基因构造太过精密，太过复杂，也太过稳定了，用一般的方法很难满足手术条件。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变异的基础上精雕细琢。”
“我不会变成怪物吧？”马恩这么问到，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抗拒和疑虑。
“你本来就是怪物了。”大脑袋毫不客气地说：“上次来检查的时候，虽然没有检查出详细的结果，但我相信，你的身体底层构造，已经和正常人类不太一样了。起码是普朗克单位的变化，不过，却发生在多处。但是，这些普朗克单位的变化结合起来，达到常态单位，却又不会显得多异常——反正一般的仪器设备检测出来的结果，肯定是在正常变化范围内。”
“你这边也没有查出个究竟来？”马恩不由得问道。
“怎么说呢，就算仪器检查不出来，但只要是合格的科学家都会有一种直觉，你的身体状况十分不正常。”大脑袋似乎也很难解释，“哎，说这么多干嘛？你的身体素质异于常人，本就证明了，你的身体肯定在某些地方发生了变化，不是很简单吗？”
“您说的都对。”马恩还是那句老话。
“够了，给我滚进去，你这个就会耍嘴皮子的家伙！”大脑袋恼羞成怒，用机械臂指着一个满是棱角的平台，冲着马恩大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