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袋在去年就对马恩的身体和他带来的东西做过检测，它很早就知道，以自己的技术水平，哪怕在这颗星球上也有很多无法检测出结果的东西，平日里也不是很在意。不过，一旦被他人说起，心中总是有点不得劲。它当然明白马恩没有恶意，可这个男人的嘴巴在灌满蜜的同时，还会塞入一些小刺，让这份甜蜜不那么好吃。
大脑袋监控过马恩的一些活动，它有点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针对自己才这么做。它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懂马恩的那些话中，究竟哪些是讽刺，哪些是真正的好话。
不过，只要马恩躺进设备里，它就能够安静一些了。它觉得，在面对马恩的时候，自己的情绪起伏总是比较大。虽然大脑袋有点讨厌这种感觉，但是，在那之后重新安静下来，却又好似少了点什么，让它又变得有些不习惯了。
“真是个烦人的家伙。”大脑袋目送马恩躺在平台上，一边小声嘀咕着。
马恩躺在平台上，之前那种刺眼的感觉，立刻就变成了针扎的感觉，而且刺激性还在不断上升。他眼前的世界变得流光溢彩，原本平淡的色调一下子浓烈起来，就好似肮脏水塘里漂浮的那层浓密的绿色，是一种让人不怎么舒服的色彩。
在这个午夜回响里，阴沉的景状不会如同平日里那般，给他乏味枯燥的感觉。如果仅仅提及感官的丰富，在午夜回响这个异状频发的世界里，对普通人而言的那些惊惧丑陋的事物，反倒会让马恩感受到一种沉重的生动感。这种感官感觉上的异常，早在结缘神事件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对马恩意图保护的普通人的日常而言，这些生动并不是什么好事。
巨大的辐射给周边环境带来的异常，用肉眼都能够看到。到处都是扭曲的景象，马恩转过头看向脑袋罐子的时候，那个圆滚滚的身躯就好似被压扁的面条，纠缠成一个奇特的轮廓，挥舞着乱七八糟的触须，几乎让人觉得，那是另外一种生命。
马恩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针扎的感觉已经穿透了皮肤，让内脏产生一种瘙痒的感觉。他不想将这些难受的感觉表现出来，痛苦对他而言，并不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却是必需的储备，他一直对此表现出巨大的耐受性。然而，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就好似患上了羊癫疯的病人，关节弹跳，声带也不由自主地发出“嗬嗬’的声响，看起来有些吓人。
不过，在场的两人都不以为意。大脑袋看了看马恩的体征数据，在达到某个标准的时候，才略作调整。平台周边弹出大量的弓形针刺，直接刺入马恩的体内。更有一套拘束用具，将马恩的脑门、脖子、身躯和四肢束缚起来。马恩的身体反应越来越剧烈了，带动平台发出砰砰的响声，就好似要从这些针刺和束缚中挣脱出来。
然而，其实马恩并没有主动挣扎的念头，他的脑袋越来越晕眩，视野越来越模糊，在体内循环交织的冷与热好似一股脑全转化为热量，几乎要将他的内脏给烧焦了，在他不由自主张开嘴巴，发出干涸的声音时，就好似要从体内喷出火来——马恩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痛苦是不会错的。
马恩依旧没有昏迷，在昏沉之中，痛苦依旧在不断放大。这是可怕的折磨，让人迫不及待就此昏死过去。大脑袋操作机器，将马恩口鼻、眼睛和耳朵里溢出的血水拭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降下半透明的罩子，将这个反应剧烈的身体笼罩起来。
大脑袋开始有点紧张了，它也是第一次为他人做这类手术改造，相关的理论知识在此之前，都没有亲自实践过。将理论知识转化为实际可以操作的技术，一直是现代科学的难点之一，就算是大脑袋这样的科学家也不敢拍胸脯保证一定不会出错。
大脑袋不由得开始回响自己进入宇宙之前，以及进入宇宙之后，所亲眼目睹的那些奇异种族。这些生存在宇宙中的种族为了适应宇宙的恶劣环境，在生体科技上的造诣积累十分深厚，至今为止，它弄到手的样品和资料中，依旧有大部分受限于知识与环境，难以重现出来。
如今它用的这些设备，同样有大多数是通过宇宙渠道获得的。它的宇宙流浪生涯十分危险，也很少有体面的时候。很多时候，它都觉得自己像个垃圾佬，拾取到一件看似很不得了的废弃物品，就开心得不得了。事后光是翻修设备就花去了它许多时间，并且在之后的研究项目中，受限于一些因素，也很少动用这些设备。
因此，为马恩进行改造，它根本就无法打包票。经过多次测试、调整和回忆，大脑袋才终于渐渐找回过去的直觉与感受。即便罐子里的溶液养分十足，它依旧生出些许疲惫的感觉。
放下的罩子将整个平台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森然的容器，扎满了天线，就如同一个受到惊吓的刺猬。能量释放出来的光源在一根根天线之间游走，辐射产生的光华与色彩就像是极光一样，漂浮在空间上空。黑白色的条纹呈现出更加剧烈的扭曲，让人一盯着看，就头晕目眩。这一切都是运动着的，复杂到了让人感到混乱的程度，如果不是容器的支撑，大脑袋觉得自己可能也会产生作呕晕眩的负面状态——那样话，要继续改造手术就很危险了。
它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这套设备运作起来，竟然会产生这么大的风险。
情况还没有严重到无以为继的地步，一些管子从地面探出，如同游走的蛇群，一条条钻入它的罐子身体里，喷出毒液般乌黑的液体，很快就将罐子里溶液的色彩压了下去，只留下大脑的轮廓在这浑浊黑沉的液体中隐约若现。
大脑袋开始感受到了，轻微的异常声音在自己的意识中响起，那是一种让人心烦的，却又挥之不去的声音。一些从未有过的杂念伴随着咕噜噜的响声冒出来，就好似自己浸泡在一片沸腾的热水中。
大脑袋下意识想要抹一把汗，但它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是没有额头的，自己如今的身体也不会出汗。而自己的大脑本就浸泡在液体中，根本就不会出汗——这是一种错觉，是一种仿佛消失了很久的本能正在重现，它觉得时间好似在倒退，自己正回到那个靑春而艰辛的时代。
大脑袋很少在工作的时候产生和工作无关的想法与情绪，但它脑海中的杂音越多，就越是控制不住这些想法和情绪的产生。
——你的脑海中，在回荡着“旋律”吗？
一个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再一次浮现在大脑袋的脑海中，它顿了顿，才意识到，这似乎是马恩之前说过的话。可是，这个声音，说是马恩的声音，也和记忆里的声音并不完全相符。
“旋律”是它进入宇宙后才接触的怪诞离奇之事物，给它的印象是：宇宙有多广阔，“旋律”就有多广阔。它知道这个声音有多危险，但也有着相应巨大的魅力——这就好似一个遍布全宇宙的天文奇观，一直都在运作，并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如潮汐一样上涨和消退，并不是时时都能观测到。
对“旋律”的应用，已经有很多宇宙种族已经开发出一点眉目来了，然而，在这颗星球上才刚刚酝酿，甚至都还谈不上起步。所有的研究，在起步和最初的阶段，都是困难而危险的，就如同对火药，对地震，对风暴的研究。大脑袋虽然不将“旋律”作为主攻方向，也知道深入其中，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鉴于科学发展规律，它也从未明确制止过他人深入其中。
在某种程度上，无论是保守还是激进，都只是应对危险的态度有所不同，而进步的意图却是十分明显的。大脑袋从不轻易下判断，保守和激进，哪一个是真正的错误。
就如同现在，自认保守的自己，不也在做一个激进的项目吗？大脑袋的思维越来越驳杂，甚至让它觉得，自己好似恍惚了一段时间，但陡然清醒之后，心惊胆战地看了看时间，却发现时间才过去了几秒。
大脑袋当然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很不对劲了，在午夜回响里，莫名的力量渗透了安全屋的防御机制，和它自体的防御体系在对自己造成影响。而且，这种影响越来越强烈。
——你听到了吗？“旋律”……
又是马恩的声音，大脑袋下意识这么认为，它这一次，没有继续在口头和心中否定这句话。有一种压迫性的力量阻止它发出声音，也像是感觉自己即便说话，也只是自言自语，太过无聊。它分不清楚，这种压迫感究竟是外在的，还是自内而发的。
没关系，还能继续下去。大脑袋甩动鹅颈喇叭，罐子身体摇晃了几下。猛然间，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在空间里回荡，急促的光色变化，让人不由得产生强烈的紧迫感。大脑袋抬起头，虽然罐子身体上没有眼睛，但这个安全屋到处都是它的眼睛，它能够直接看到防御体系的深处——一些形象的，链状的东西正在瓦解。
母体死胎又开始暴动了，那里边隐藏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制造它的那些人塞进去的，其本身一直和特定的午夜回响有着密切关联。“旋律”一直存在于那个躯壳中。在正常人眼睛看来只是一具尸体的造型，通过不同的观测角度，却有着不同的形象。大脑袋看到的，自然不是马恩看到的那样。
大脑袋扫了一眼马恩的实时数据，转向另一台机器，插入机械臂开始了新一轮的操作。它已经解析了马恩带来的棺材，也吸取了第一次反噬的教训，新的抑制器仍旧是棺材的模样，以嵌套的方式，一层层笼罩了女性尸体。警报声戛然而止，它感觉舒服了一些，脑子里的杂声也削弱了不少。
大脑袋不认为母体死胎的暴动是因为自己的实验所致，即便马恩不将之带入安全屋，那层棺材也无法阻止它产生反应。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马恩做了正确的选择。大脑袋更不觉得那些邪教真的可以控制这具母体死胎，反而是因为无法控制，才当作鸡肋和陷阱扔出来。
作为仪式品，这具死体母胎是完全不合格的产物。
“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大脑袋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声，虽然觉得可能性很低，但在“旋律”之中，没有什么一定能够保存的秘密。在地球上的“旋律”，和在宇宙中的“旋律”，其实没什么不同。午夜回响作为“旋律”带来的现象之一，其本身就是一个混乱而巨大的信心碎片垃圾桶。如果自己的一些情报从其中泄露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哪怕它基于自己对“旋律”的了解，设置过一道道防御措施，但就连那些技术高深的宇宙种族都无法彻底隔绝这种天文现象。它不觉得自己的理论和技术已经走到了那些宇宙种族的前面。
“真是的，为什么要答应厕所怪人呢？”大脑袋又自言自语的抱怨起来，“我都警告过好几次了，跟马恩这家伙来往，肯定没什么好事。”
虽然不住抱怨着，但它依旧紧盯着马恩的数据。如刺猬般的容器表面有高能反应，但真正危险的反应，一直在容器中产生。人类个体的资讯远超普通人的常识与想象，因为，人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封闭单体，尤其在操作精度极高的情况下，就越是能够认知到这一点——它认识的，进行过类似研究与实验的同行，都会在达到某个程度后，实际观测和体验到一些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十分古怪离奇的情况。那些变数让人束手无策，是理论研究和具体实验中最大的干扰。
大脑袋通过数不清的微小观测仪器，经由不同的角度，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那就像是从不同的侧面进行观测，将观测到的碎片拼凑出来，形成一个不似真实的印象轮廓。
巨大，宏伟，交流无处不在，所谓的“个体资讯”被淹没在其中，根本就无法分离出来。残暴，恐怖，比人类任何体现“恐怖”的想象杰作，都要来得直接而深邃。
大脑袋根本想不出任何词汇来形容，它甚至分不清，自己真的看到了，还是一种冥冥中的感觉，是一种自发的恐惧所引发的幻象。
“humen……”它知道，自己的同行是如何称呼这种现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