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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三章 石头人

    神社的传说是夸张的,经过大量的艺术加工——这是佐井久之听闻神社传说后的感想。就如同宗教神话中,那些令人不明觉厉的如怪物般的天使,最终也随着人们的喜好,变成了更加和蔼可亲的模样。人们终将战胜自己创造的神话。

    至少,佐井久之在见证“神明”复苏之前,是这么认为的。

    在他看来,邪教的目标当然是“神子“,或许神社的传说太有吸引力,而将那些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了。可实际上,如今在进攻神社的,只是上原专务而已。而上原专务的目标是“结缘神”,跟神社传说中的“神明”没有任何关系。

    诚然,在婚礼仪式前后,神社中出现了诸多古怪的征兆,但也可以认为,是午夜回响重合的影响,是仪式早期所带来的变化。这样的解释,他认为完全符合逻辑。

    然而,现在他意识到,这次文京区事件,甚至于缩小一下,仅说集中在这座神社里所发生的事情,存在极度复杂而隐晦的内情。那是历史因素和秘密主义相互纠缠的产物,不仅有外国政治势力涉足其中,更有本地人自己的秘密。而多方的意图和秘密,很大程度上,在过去是毫无关联的,只是在某个时间,以“邪教”为锚点,相互碰撞在一起了。

    佐井久之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看清这次事件的全貌,而自己也大概真的弄混了某些事物与影响的关联,以至于在很多的时候,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正如眼下的怪物神明是货真价实的。

    可假若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个体,那么,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究竟是如何才会被封印在这个小小的神社里的?用一句“怪诞离奇”来解释当然可以,但根据神社的传闻,是人类与这莫可名状的庞然大物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将其封印,可人类在其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如何才能与这庞然大物进行较量?如何才能将其封印起来?

    如果有人能够制约如此巨大的质量和能量,将其以约束在一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里,那至少意味着他们同样拥有横行整个太阳系的力量,这个世界的人类早就飞黄腾达了。可事实是,即便到了现代,人类依旧只是在地月系之间的宇宙空间打转。

    假若人们当时也使用了某种怪诞离奇的力量,那在佐井久之的想象中,就如同原始人吵吵嚷嚷,举起手中的棍棒,却不知那是热核武器,只凭一腔热血就去用这“棍棒”敲打月球。可他也有一种预感,当时的变故之诡异,远超这种充满了人类科学认知局限的想象。

    无论如何,神社里封印着“神明”的传说是真实的。当时的战斗——如果说真的发生了战斗,并且就是在这个行星的物质表面发生了战斗——人们所面对的就必然是真正意义上,足以毁灭人类的恐怖危机。

    然而,本应该轰轰烈烈的战斗,却没有任何细节流传下来。即便是神社自己也语焉不详,多用宗教的话语,遮遮掩掩。那些完全基于艺术夸张的宗教性描述,完全没有可以参照的地方。

    所以,不久前,佐井久之还觉得,对神社而言,传说真的只是传说,他们自己也是不信的,权当童话,嬉笑以待,当年的真相,那应对“神明”的遗产,已经在当时就被消耗殆尽,乃至于如今已然只是传说。

    而事实也再次证明,他自己真的无法在这样复杂的事态中,做出正确的判断。并且,因为最初的错误判断,导致在逻辑上失去对异常征兆的警惕性。

    他比队伍里的大多数人都要率先察觉,鹫峰红苑在结缘神噩梦中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变成了“隐身人”。他当然知道她一直躲着,这位神社巫女肯定也有某种秘密,才让她能避开他人的耳目,但最初“神社已经失落了传说的遗产”这样固执的逻辑,让他并没有深入展开调查和思考,仅仅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鹫峰红苑能够举办这次婚礼的资格——她同样也拥有某些怪诞离奇的手段,能够在这危险的境遇中保护自己。

    仅仅是保护自己,就很不得了了。佐井久之为了研究“旋律”,不仅努力钻研大陆古典,也寻访过国内的宗教古迹,调查过国内的民俗传说,但从结果来说,那些看起来似乎拥有某种神秘不可言说的力量的地方和民众,其实都只是以讹传讹,偌大的神社里,庞大的职业神职人员之中,都没有明确的迹象证明他们不同寻常。

    在大多数时候,仅以人数计算,午夜回响其实是很冷清的。“旋律”也不是什么大路货,在午夜回响中行走,遭遇午夜回响本身的怪异和危险,要比遇到人为危险的次数更多,也更为严重。

    任何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其罕有人知。无论是“旋律”,还是别的古怪,皆是如此。所以,当鹫峰红苑身上出现了未知的状况,这就足以让这家神社和其它神社区分开来。

    在多数神社都不见怪诞的情况下,真正拥有神秘的力量,完全符合人们心目中“神社”该有的模样,这本就是极为罕见的状况,是这座神社区别于其它神社,在日岛本地拥有特殊地位的证明。

    但是,正因为掌握着神奇力量的神社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佐井久之也下意识认为,这也就是神社巫女的极限了。

    至于对付一个“神明”?那已经超过了“了不起”的范围。

    结果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无法言喻的荒诞性,神社的巫女鹫峰红苑就好似凭空跳了出来,她所掌握的神社的秘密,似乎针对“神明”起了作用,而且,是以最朴素的,为日岛人民所熟悉的仪式展现出来的——这才是最让佐井久之觉得荒谬,无法理解,也难以接受的。

    鹫峰红苑的铃声和舞蹈,虽然和他所熟悉的巫女祭祀有一些区别,但是,日岛各大神社的祭祀本就有不少细节上的出入,可那熟悉的节奏,那熟悉的韵味,那熟悉的声音和体态,在作为核心的表述形式上,依旧是日岛人民早就习以为常的习俗的变种而已。正因为习惯,所以才会感到熟悉。

    众所周知,邪教的祭祀是野蛮而血腥的,而正规宗教的仪式则光明正大,优雅而富有正面情绪的感染力。哪怕是不熟悉宗教仪式的人,也能够通过亲身感受,来区分彼此之间的差别。

    鹫峰红苑的祭祀之礼,就是这般,丰盛而又沉寂,有着声音和肢体的律动,但并不激烈,平缓而舒展。铃声的急骤,是微小而细腻的手法,而并非是肢体上的大开大合,甚至从整体动作而言,多有宛如凝固了片刻般的静止姿态。

    这种幅度不大的,并没有实际接触所谓“神明”的祭祀,直接引发了某种影响,让“神明”发生了一些变化。这是佐井久之能够亲身体会到的,他甚至觉得,那“神明”本该是一个幻觉,是这场祭祀让它变得真实——哪怕残存的理性,让他知道这是一种恶意的揣测,没有任何益处。

    可他真的在恐惧,所有人都在恐惧,也应该恐惧。真实才是让人恐惧的原因,如今让自己等人承受痛苦的折磨,正是那个从地下爬出来的无可名状的神明,用让人无法视若无睹,无法蒙骗自己的真实,鞭挞着众人的思想和精神。

    人不仅仅会因为肉体的停歇而死亡,也会因为精神的迫害而死亡。人就是这么一种脆弱的生命,而这可怖可憎的,无法描述的怪物以实实在在的姿态展现在人们眼前,在那姿态下所包含的令人无法接受的真相,让人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好假装自己从未看见。

    只要当做看不见,只要把头埋在土里,只要不去想,它就是一个幻觉,那可怕的刚刚才意识到的真相,也同样只是一个幻觉——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就仿佛是求生本能的哀鸣。

    佐井久之,哈姆雷特,知音爱美和经纪人小姐,所有能够睁开眼睛的人,都无法再次闭上自己的眼睛。哪怕大喊“不要去看”也毫无意义,这个可怕的怪物有一种愈发强大的魔力,大家的眼睛无法从它的身上转移视线。

    众人也无法昏迷过去,鹫峰红苑的铃声让众人身处在一个古怪的清醒中,让每个人都能认知到,自己正处于崩溃的边缘。那舞蹈让怪诞的神明越来越可怕,那铃声就如同最后一根绳索,系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众人如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而这根绳索没有让他们坠落下去,也没有将他们拉上去。

    众人就只能目瞪口呆地注视这可怕的莫可名状的身影,任由可怕的臆想在脑海中横冲直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还活着,仅仅是苟延残喘罢了。这个可怕的“神明”,将要惩罚所有人,它看起来是如此的愤怒,充满了人们可以想象和无法想象的种种恶意。

    不,它本身的形状就是这种种恶意的综合体。

    想要将注意力从这种恶意上转移开来是徒劳的。那可怕的,莫可名状的身姿,令人确信,即便闭上眼睛,那令人恐惧的身影,也将伴随着绝非人能发出的,残酷邪恶的声音,继续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依旧处于昏迷状态的雷特或许是值得羡慕的,因为他不需要面对一个令人崩溃,又无法言明的真相。

    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人都被这个可怕的“神明”抓住了。

    佐井久之等人无暇顾及其他人,无法去分辨他人在做什么。每个人的精力都消耗在面前可怕的“神明”,以及不断传来的熟悉的铃声中,他们颤颤巍巍,已经没有余力去应对更多的状况,甚至于,手脚都动弹不得,就如砧板上垂死的鱼儿。

    在这种时候还能够有一点理性思考能力的佐井久之,不得不去尽可能重新组建自己的逻辑。逻辑本身是否正确,已经不重要了,这个重组逻辑思维的过程,是他唯一能够借此维系自身理性的唯一手段。

    这个时候能够让佐井久之转移部分注意力的对象不多。“神明”是可怕的,但跟这个“神明”拥有最紧密联系的,依旧是神社的巫女鹫峰红苑。

    他从鹫峰红苑的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强大的,足以超越眼前那莫可名状的“神明”的力量。那铃声可以称之为“旋律”,但聆听这个“旋律”也没有让他察觉到其中具备某种特别的力量。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结缘神噩梦的变化,如果不是亲自感受到了那种令人绝望的压制在消退,他完全无法相信,这位巫女小姐的铃声和舞蹈是有意义的,即便拥有某种意义,也只觉得是日岛传统宗教赋予的信仰与哲学上的意义,而并非一种更加实质的,足以抵挡“神明”那种庞然大物的力量——佐井久之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思考已经在这里反复好几次了,每一次当他想要继续思考下去,就会有一阵恍惚,现在,他又恍惚了。

    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佐井久之正在进行一场他所不擅长的较量,“绘纸操人之术”或许是他能够还能保持一定逻辑的原因,可要思考下去,已经变得很勉强了。

    站在这里,注视“神明”的人们,都宛如石化了一般。而时间也似乎变得漫长,那即将来临的,自己无力抵抗的毁灭,好似在这一刻无休止地延长了下去。可自己等人并没有活着,只是如石头一样等死罢了。

    他亲身感受这无法理解的状况,亲自思考了在这些事实中所蕴藏的,几乎违背了他所有认知和常识的现象。佐井久之觉得自己的理性正在蒸发。在意识到一种荒谬正在撕开另一种荒谬,最终达成的依旧是一个荒谬的结果时,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了。

    常识、知识和经验,全都无法让他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状况。也完全无法预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有一点,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的,自己这一次如果能够活下来,绝对不是因为自己拥有突破困境的能力,而仅仅是幸运罢了。

    面对上原专务,面对邪教,面对那些充满恶意的人们,甚至于面对午夜回响中那些难以理解的怪诞离奇之事物,佐井久之一直拥有极为坚定的信念。可是,面对“神明”呢?

    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不济也能够周旋一二,可现在他只是如石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