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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四章 神明

    所有的冲击都是突然的,所有恐惧与绝望的喷发都在漫长的呼吸间。佐井久之已经无法继续在意其他人是怎样的状况,在这个噩梦的荒芜之地以及现实的神社重叠的世界里,事物好似在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亦或者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杂交在一起,活体变成了死物,死物在蠕动。

    桌子拼接了人的手脚,人的身体塞入了大量的石头,破碎的木板和飞溅的玻璃构成了植物的一部分。无机的钢铁表面披上了像是青苔的东西,那些被砸烂的神社的艺术品,也流出血,长出近似于人的肌肤。

    佐井久之甚至发现,就连自己的身体也是错乱的,那本来固定有形的体态,变得臃肿,就好似融化的巧克力,有一半坍塌下来。而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呼吸的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有刺激性,那是燃烧的火焰,是飘散的浓烟,是硫磺的味道,这些气味掩盖了自然森冷的气息,遮掩了人类厮杀所流出的血腥,足以让人联想到有毒物质的恶臭与不适。

    若要说还有什么是一以贯之的,那大概只剩下阴沉的天空和狂烈的风雨吧。可就连轰鸣的雷声,也仿佛是这怪异的神明所发出的咆哮,狂风骤雨则是它的每一次呼吸。

    因此,它是莫可名状的,它也许是一团沉重的气压,是一片深沉的阴影,是被太阳穿透阴云后留下的光,也许这阴沉的天空、凶猛的雷霆和狂风骤雨,都只是它的一部分。

    在佐井久之的眼中,它的轮廓就如同一个无边际扩大的黑影。它本来没这么大,但是,在神社与噩梦的景状重叠后,它仿佛和那些可视的可以感受到的外在现象结为一体。在直接的观感中,这个没有固定形状,仿佛囊括了所有有形之物和无形之现象的身躯还在膨胀。

    之前佐井久之形容它是一个巨大质量,巨大能量,必须用宇宙尺度来形容的不可思议的庞然之生命,但现在继续形容,却发现它本身就是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里,一切事物都在从基础的外观上发生扭曲,所以没有人能够形容这个轮廓到底像是什么。而且足以令人深深感受到,可以见到的,暴露在地面上的,还不是它的全部。

    简直就是一个异世界和现实世界交汇到了一起,而交汇点就是神社所在的位置。但暂时也只有这一个交汇点,两边的世界尚未交汇的地方依旧很大。而这个异世界,可能是一颗星球,可能是一个复杂集合的概念,但无论这个“异世界”的定义是什么,都有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有意识的活体,就是人类神话中,那总括一切物质和非物质,生命和非生命的超聚意识。

    在人类神话中,存在种种神明,每一种神明都有其具体的形象和固有的意义。而眼前这个存在,它并不具备固定的形象,却能令人感受到相似的意义:世界,一个混沌的,扭曲的,也许不排斥生命,却又绝对不符合人类所需的世界。

    就如同在人们所生存的星球上,在那自然环境极度恶劣的,人类完全无法存活的环境中,依旧有确切的生命活动。而那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若有神明,大概就是眼前这个“神明”的模样吧。无论如何,直观上能够对这个“神明”的认知,既肤浅又清晰,甚至都不需要钻研,人们本能就知道,这是这样一个完全不适宜人类的神明。就如人们不需要研究,都本能知道那种环境无法让人存活。

    那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恐惧,正来自于人们知道,自己不可能投入对方的怀抱,因为在那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自己一定会死得十分凄惨。自己也无法抵抗,甚至无法延迟这个极端恶劣的天灾的到来,就如同人们无法阻止海啸,无法阻止大陆板块的碰撞,无法阻止月球撞击地球,无法阻止太阳的氦闪。

    即便眼下,那个恐怖的,足以让人类灭绝,让这颗星球上现存的生态系统遭到致命破坏,让所有的生命演化重头来过的巨大异变,还没有完全到来。它只是崭露头角,就已经引发了种种征兆,却足以让人本能感受到那可怕的后果,当知晓其带来的真相,足以令人绝望,令人癫狂,令人歇斯底里,让人大脑停滞,让人灵魂麻木而身体僵硬。

    这个恶劣的,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生存下去的异常环境,就在这现实与噩梦的重叠中滋生出来。这些错乱的重叠的征兆,或许可以用“人的感官无法分辨这些信息的真实和虚假”来解释,但佐井久之可以肯定,无论是真实还是虚假的信息,自己的身体都在对之做出反应——用绘纸操人之术控制本体,本来就能够以一个非人类的,却更加客观,也更加敏锐的视角,去观测本体的变化,由此调度和处理身体中各种细微上的反应,以产生更强的机能。

    这种能力足以让佐井久之比其他人更深刻地理解,当这个莫可名状的神明怪物出现之后,哪怕它并没有对自己等人发动肉眼可见的直接的攻击,但仅仅是它存在于这里,就已经对环境,对自己等人产生了多么可怕的影响。

    如果不知道行星和恒星,乃至于宇宙都会抵达寿命的尽头,如果不具备氦闪的知识和对太阳的判断,如果不清楚大陆板块移动的道理,对自然天灾没有任何研究,只是一个愚昧的原始人,只会在这可怕的恐怖的存在面前俯首痴迷,并瑟瑟发抖地祈愿,将一切过错都归咎自己。可是,当足以理解其背后的真相时,并且这个真相已经近在咫尺,并能预见将摧毁一切时,又有谁能比拥有知识的人更加焦虑、绝望和恐惧呢?

    然而,无论是原始人的愚昧无知,还是现代人的已知,在一个已经到来的,存在即是天灾的庞然无形之巨物面前,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无知还是已知,仿佛都已经毫无幸理,而对方是客观存在的,它是有意识的,甚至还没有主动针对人们做任何事情。它只是要从那所谓的“地下”爬出来罢了——现在还有谁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从地下爬出来”这个描述里的“地下”,是人们常识中的大地深处呢?

    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会受到区区几个人类的摆布。可这个“神明”确实曾经在地球上出现过,然后被封印了,流传出人与神明之战的故事。时光流逝,又于此时此刻,在人类现代文明的日岛文京区,这个“神明”再一次醒来,而又有人意图将它重新驱赶回那深深的“地底”。

    这是何等可怕,何等狂妄。佐井久之甚至能够想象,那些屈服于“神明”之伟力的邪教徒,会对这“不自量力”的行为和意图发出何等的嘲笑。

    越是明白彼此之间的差距,就越是感到渺小,如果是全世界的人类联合起来,说不定还有指望,但如今对抗这个“神明”的,却就是寥寥数人。

    佐井久之无法将自己此时目睹和感受到的世界,称之为现实或噩梦,因为,用“地狱”去形容只会更加准确。他恐惧,绝望,但在摇晃的铃声中,仅存的理性在告诉他,这场堪称愚者之为的斗争依旧在持续,神社的巫女,那个鹫峰红苑正是最后的阀门的守门人。

    他不知道其他人直视这“神明”,体会到这“神明”带来的令人绝望的真相,是否有着和自己相同的感受,但似乎……他有些疑惑,似乎情况并没有继续恶化,那如火星撞地球般的毁灭,哪怕近在咫尺,也没有继续扩大。他那仅存的理性,依旧没有完全蒸发,眼前的“神明”也依旧有一大半还留在地下,那充满了硫磺与火焰的地狱的深处。

    它,好似被卡住了。鹫峰红苑用众人都很熟悉的,平日里习以为常,不觉得奇怪的舞蹈和铃声,用那奇异古怪的节奏引发了某种看不见的影响,整个神社都只剩下一个“旋律”,那就是“神明”的咆哮、自然的回响和清晰的铃声所构成的旋律,扭曲、怪异,但却彼此呼应,仿佛存在一种和谐,一种共鸣。甚至让佐井久之不由得去想象,在整个神社的范围内,这怪诞却和谐的“旋律”,正在产生一种不可见的推动力,将“神明”重新推回地下。

    是的,佐井久之渐渐相信,自己真的听到了“旋律”,并从“旋律”中感受到了正在发生的拉锯战。他是一个通过接触“旋律”,在午夜回响中成长起来的调查员,所以,他相信“旋律”的变化——“旋律”作为让他接触到这个怪诞离奇之世界的引导,哪怕在面对“神明”的时候,它依旧存在,依旧在从另一个角度揭示真相。

    ——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自己可以做一点事情。

    佐井久之仅存的理性,在让他感受那恐怖真相带来的绝望与恐惧之后,再一次点燃了他的内心。这一点点温热,然后又变得炙热的情绪,就好似一堵燃烧高墙,将绝望和恐惧拦在外边,让他的身体似乎稍稍能够动弹了。他僵硬地扭动脖子,看到同样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的哈姆,看到了宛如已经失去神智的知音爱美和经纪人小姐,看到了依旧昏迷的雷特,还有一直是队伍核心的马恩先生——

    让佐井久之吃惊的是,马恩先生的状态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他只是垂着头,深红色的礼帽压得低低的,几乎遮挡了三分之二张脸。可是,不去直视这个怪物神明,本就是对方的提议。因此,佐井久之又觉得,马恩先生的情况比其他人更好才是正常的。

    可是,马恩先生能做什么呢?佐井久之在一瞬间,心中生出怨愤,可下一刻他就惊醒过来,自己为何要去怨愤马恩先生呢?是因为对方没有尽力吗?还是觉得,对方应该更加强大?可是,没有人会比马恩先生更加投入这次的计划,也没有人能无止尽地强大,没有人实际上能比“神明”更强大。

    责怪马恩先生没能力抵抗这个灾难是很没道理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神社故事里被封印的“神明”会是这么一个模样。而让事态变得如此恶劣的,是邪教,是上原专务。真正的凶手就在面前,为什么反而要去责怪一个竭尽全力要去挽回更多人生命的男人呢?

    只因为敌人太过强大,所以要责怪率领人们去抵抗的那个人?

    可无论敌人是弱小还是强大,为了普通民众,自己等人都不可能束手就擒。

    敌人是不会因为大家很弱小,就不去伤害大家,反而,无论是邪教,还是变异的上原专务,都怀着可怕的阴谋,要从人民的弱小中牟利。而怪物一样的“神明”,和人类又有什么情感上的关系呢?其存在本身就是对人类最大的恶意。

    正因为敌人的恶意是本质的,力量是强大的,毫无疑问会摧毁破坏人们的安定,摧毁整个人类世界。所以,自己这些人才会如此大费周章,站在最前线,去阻止对方。不惜生命去对抗强大而凶残的敌人,本就是自己这些人的日常。

    大家都站在这里,感受着同样的恶意,遭遇同样的逼迫,承受同样的恐怖与绝望的压力。马恩先生难道又有什么不同吗?

    但在职责上明确来说,佐井久之身为日岛特派员,他一直相信,自己才是最应该为这次战斗负责的人。而至今为止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推进,都是自己同意的,自己执行的,而后果自然也应该是由自己去面对的。

    从其他人身上找借口,找理由,总是很轻松的。在恐惧和绝望之中,将负面的情绪发泄在其他人身上,也是轻而易举。可对改变现状又有什么用处呢?佐井久之的理性,在那炙热的情绪中,如此想着。

    他不希望自己在这恐惧和绝望中,变得和他过去不屑一顾的小丑那般失态。比起那丑陋而拙劣的念头,他更希望自己明白,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去做什么。

    在这狂暴而扭曲的景象中,视野受限,几乎看不到远处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是凭感觉去猜测,外边的状况也不会太好。如今的扭曲征兆,仅仅出现在神社的范围内,就也已经让人感到绝望了,一旦它继续扩大,蔓延到文京区,蔓延到全世界,即便能够激发更多人的抵抗,最终取得胜利,可被波及到的人们又该如何哭泣呢?

    ——不,他们无法哭泣,因为他们已经在折磨中死去。

    佐井久之为这可以预想的结果感到悲愤、愧疚、自责。正因为这个结果还没有发生,所以,才必须阻止事情向那更坏的方向发展。他那燃烧的情绪,越是灼热,越是痛苦,就越是有一种力量在这个僵硬的身体里压榨出来。

    在他的眼中,自己的身体形态已经融化了。可是,他可以感觉到,那僵硬的大脑在这个时候才得到解冻。

    佐井久之比之以往更能感受到,自己肩膀上的沉重,那是一种来自于责任的重量。他清醒认识到,哪怕所有人都放弃了,自己都不能放弃。也许马恩先生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是,自己应该还能做点什么。

    因为,自己的力量同样来自于“神明”。

    那来自于“旋律”和“结缘神”的力量,难道不是为此刻准备的吗?难道不是为了对抗强大的敌人,自己才如此殚精竭虑吗?如果还有某种力量,能够对“神明”起作用,那么,除了传说中曾经封印了“神明”的神社力量之外,难道不就是另一个神明的力量吗?

    那么,就用神明的力量,去对抗神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