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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六章 人类一败涂地

    佐井久之的部份意识在主体和分身之间来回倒腾,他听到的“旋律”越来越清晰,那“旋律”不是他过去听过的任何一种旋律,那是由琐碎的窃窃私语和朦胧的呢喃声汇聚而成的一种嘈杂,令人心烦意乱的混响。

    佐井久之很难分清这混响中各种声音的来处,但这些声音有一个他极为熟悉的特征:它们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清亮的铃声和朦胧的混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又或者说,是铃声在牵引这些嘈杂的声音。一种恍然的灵光冉冉升起,佐井久之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去从这些窃窃私语和呢喃声中,抓住自己心目中该有的音调和节奏呢?

    这些混响有着数不清的声音,从这遥远而广泛的音域中,截取一部分自己能够感受的声音,再将其拼凑成自己熟悉的模样——那种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旋律”该有的模样。

    没有人任何旋律聆听者能够完全研究清楚自己内心的“旋律”的构成,但是,如果对这个“旋律”足够熟悉,那就会对整体有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佐井久之选择声音,记录声音,抽离声音,拼凑声音,这个工作在那令人心烦意乱的窃窃私语,以及外在处境带来的焦虑中,完成得并不容易。

    急躁、恐惧和绝望,从来都没有离开他的内心。即便如此,如果没有这份精细而复杂的工作,没有这些存在感强烈的窃窃私语和呢喃声,他就无法从那个怪物神明的魔性中挣脱出来。这些窃窃私语和呢喃声究竟代表了什么,他也无法去思考,仅仅是完成自己内心“旋律”的重组,就已经消耗了他全部的精力。但他多少因此得到了一些安全感,至少他现在不用像是石头人一样束手待毙。

    佐井久之心中的“旋律”是什么样子呢?他其实研究过,思辨过,正如音乐里传达的感性,“旋律”带来的信息,并不是一种能够让人直接理解的逻辑的信息。

    聆听“旋律”之人会被自己内心的旋律所触动,由此获得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这个过程,基本上就如同聆听音乐的时候,被音乐传达的情感和内容感动,产生了某些感同身受的体验。甚至于,因为内心被触动,而产生了更多的联想。

    人们聆听音乐,不仅仅是沉浸在音乐本身想要表达的意义和情感中,更是跳出音乐家所搭建的框架,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中,去往那个超越了音乐家所想的自我的世界里,在那个内心深处的世界,有人们自己的人生,有人们自己的念想,有只属于人们自己的最隐秘,也最难以忘怀的一切。

    在正常的世界里,音乐家将自己的内心表达为旋律,而聆听旋律之人,却是从音乐家的旋律中,走向了自己的旋律。

    在怪诞的世界里,“旋律”因何而存在,因谁而表述,没有人知道,但是,因为这些“旋律”而走进自己内心深处的人,会获得“旋律”的力量和磨难。

    倘如这怪诞之旋律有一个来由,是由看不见的“音乐家”演奏的,那么,这个“音乐家”一定慷慨又古怪。

    佐井久之每一次对“旋律”的思考,都会让他深刻感受到一种深沉的宿命感,而他内心中的“旋律”似乎也在表现这种宿命感。这种宿命感同时也是责任感,他从来都没对人这么说过,但他确实时常觉得“自己必须去做某些事情,而那些事情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

    这话如是被他人听到,免不了要被冷嘲热讽,可是,佐井久之认为自己能够走到今天,就是因为他有着这样一种强烈的自我的驱动。他也相信,如果一个人没有一件事是能够让自己坚信的,并甘愿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东西,那么,那个人必然是软弱的。

    对佐井久之而言,“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只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以及“哪怕以生命为代价也必须去做的事情”,三者是一致的。

    那一天,当他也听懂了自己内心的“旋律”时,也获得了“旋律”的力量。

    在获得“旋律”的力量后,佐井久之只剩下一个问题:自己的宿命,亦即自己必须去完成的那件事,究竟何时才到来?那究竟是一件事?还是十件事?还是必须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明白那是怎样的情况?

    亦或者,必须陷入那毫无疑义的死亡,才能证明,自己已经迎来了那个宿命。

    佐井久之过去也曾经遇到过许多危险,每一次,他也总以为自己面对的就是宿命,可事后,他只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因为,在险死还生之后,他总觉得距离那个“只有自己”,“必须是自己”和“豁出性命”的程度,还差了一点。

    是的,哪怕他差一点就死了,可他就是觉得觉得不应该是那样的程度,也不应该是那样的故事,他无法用语言说清楚,但他相信自己的内心,已经说出了答案:那依旧不是他所追寻的宿命。

    他无数次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旋律”凄美而绚丽。如果那是一个故事,那定然是在痛苦中解脱的故事,是从过去中解脱的故事;如果那是一种责任和宿命,那定然是让他实践了自己所认为的一切意义,能够再无遗憾的责任和宿命——那是生命最彻底的绽放,是最后的选择所带来的死亡,是无关乎他人的想法,完全自我的满足。

    佐井久之知道自己的“旋律”是怎样的,他将自己所记录的声音,拼凑成这样的轮廓——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蹩脚的音乐家,是一个蹩脚的诗人,自己拼凑成的轮廓定然不是美妙的旋律,但是,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这蹩脚的音律结构中,蕴藏了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情绪,自己的愿望,表述的是自己认可的意义。只有这样,它才是由衷的,是源于自我内心深处的。而当它是这样的一首旋律时,它也就变成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旋律”的一部分。

    在令人心烦意乱的窃窃私语,和那不可思议的呢喃声中,佐井久之完成了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工作。他亲自做了,所以明白这有多困难,而他完成的时候,他再一次聆听到了自己内心的“旋律”,由那“旋律”传达的感动,就好似在他火热的情绪上添了一把油。

    在怪物神明带来的恐惧与绝望中,他曾经一度遗失了这首旋律,现在他取了回来,哪怕不全然是自己的努力,但这更让他感受到了那种宿命与责任,否则,为何是他找回了自己的“旋律”呢?

    再次聆听到这凄美而绚丽的“旋律”,就意味着,他终于拿回了身体的主动权,终于有能力去反抗这可怕而怪异的“神明”。在一个怪诞恐怖的故事,往往怪物才是主角,人们的挣扎只是悲哀的调味。就如在神话中鬼魅横行的旧日岛,人们只能在凶残的鬼物之间瑟瑟发抖。只有能够做出反击的战士,才拥有更改这些悲惨结局的可能性,而这不正是那些勇于反抗,并拥有反抗之力的角色们所肩负的使命,所承担的宿命吗?

    佐井久之将自己当成“阴阳师”,就是因为,在那些“人类一败涂地”的故事里,他最熟悉的,莫过于“伟大的阴阳师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的故事了。

    被“旋律”点燃的感动,让佐井久之艰难地从那个怪诞的“神明”身上转开了目光。无比强烈的恐惧与绝望,依旧让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灵魂的悲鸣,可是,这个无助的,悲惨的,令人恐惧而绝望的现场,同样让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烧尽自己所有的宿命。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那么,佐井久之相信自己站在其中一个主角的位置上。

    他微微活动颈椎,抬起头就看到了起舞的巫女,看到了在恐惧和绝望中,如被石化般僵硬的其他人,就连备受大家拥戴的马恩先生,也只是沉默着,孤立着——很难令人相信,这位马恩先生还清醒着。

    佐井久之认为情况已经很明显了,神社的巫女无法只用自己的力量,将这怪诞的神明封印回去,而本应该能够帮助她的人,只剩下他自己。

    佐井久之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个融化的轮廓中伸展了自己的手脚,他摸了摸胸口,这个融化的轮廓就开始凝固出人体的形状,然后,他伸出手抹向头顶,从那湿漉漉的烂泥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头发。每当他找回了自己的一处细节,神社的景象就开始从混乱的重叠的视野中抽离,结缘神的噩梦也因此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了。

    他在“旋律”中听到了结缘神的声音,他知道,是结缘神的力量把自己拉回了噩梦中。

    结缘神的噩梦并不脆弱,自己等人之所以好似被从噩梦拉回了现实,仅仅是因为自己等人太弱小了。事实就在眼前,哪怕是自己等人最为不堪的时候,噩梦也没有消失,仅仅是和神社重叠在一起。

    进入噩梦的每一个人,始终被结缘神影响着,祈求结缘神的人,也一直被结缘神注视着。

    马恩先生的婚礼,本该只是名义上的神前仪式,已经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神前仪式。而且,无论是出现何等变故,这场“神前仪式”都还没有结束。

    毫无疑问,马恩先生知道结缘神的情报,或许这就是他执意要驱散观礼人员的原因。佐井久之现在觉得,或许马恩先生是希望利用结缘神的力量,去对抗那些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例如神社里的“神明”。

    但是,能够利用结缘神力量的,可不仅仅是马恩先生。在这一点上,佐井久之觉得上原专务的仪式,简直是阴差阳错。

    佐井久之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上原专务的仪式,那怪异的“神明”本来就是仪式的一部分。它的用处就在于它本身就是一个外在的压力,一种能够直接使用的参照物。上原专务用神子引诱了神明,又用神明对照了神明,用神社的“神明”体现了结缘神的存在。

    佐井久之不知道马恩先生是否算到了这一点:上原专务的仪式之所以复杂,正是因为他没有直接让结缘神降临的能力,但是,邪教有针对神社封印的意图,也有相应的布置,甚至于,这个来自神社地底的怪异神明,本就是邪教仪式的目标。然而,上原专务窃取了邪教的这一成果。

    上原专务用的仪式,用的布置,都是邪教的资源。但是,说不定邪教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甚至在此时此刻,还在观察这边的状况吧:在所有对邪教仪式有所图谋的人们心中,上原专务就是在变相实践着邪教的仪式呀!

    马恩先生的陷阱,本来是给邪教准备的,却被上原专务激活了,还被上原专务针对了。

    马恩先生也许认为自己等人,可以利用情报不对等,但他或许没想到,上原专务对结缘神的接触,是如此的深入。

    真是功败垂成!

    虽然很可惜,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佐井久之不觉得马恩先生的计划完全失败了。因为,除了上原专务之外,还有第二个同样深入接触结缘神的人,那就是他本人。

    ——果然,这就是接受了结缘神力量之人的宿命吗?亦或者,这就是自己参与这次神前仪式的宿命。

    佐井久之再一次看到了上原专务。

    那个男人一直留在噩梦中,完全没有被那怪诞的“神明”抓住,所以,在现实和噩梦重叠的交界里,是看不到他的。躺在石台上的祭品,那位妓女小姐,亦是如此。

    佐井久之已经明白,是结缘神的力量保护了上原专务和妓女小姐,因为,他们一个是仪式的执行者,一个是仪式的受胎者,是最接近结缘神的两人。

    上原专务成功制造了一个渔翁得利的局面,如果脱离神社封印的“神明”能够将反抗者一网打尽,那对上原专务来说,就是更好不过的结果了吧。

    佐井久之看着那个干瘪的脑袋,他不相信上原专务此时还能思考,但是,在变成这样一个傀儡之前,这个男人的心思细腻而阴森,说不定还真能提前计算好计划的发展。

    如果他的计划成功,结缘神降临人间,以祭司自居的上原专务理所当然会获得更大的力量吧。说不定,那全新的力量就连他此时人不人,鬼不鬼的姿态都能够挽回吧?

    这完全就是自陷死地而后生的谋划了,哪怕佐井久之再不认可对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和自己有着宿命的因缘。

    所以,佐井久之相信,在这个噩梦里,就有“只有自己才能做,也必须去做”的事情:在这场神前仪式里,在结缘神的注视下,自己和上原专务有着宿命的胜负。

    神明垂以目光,参与者辗转反侧,尝尽艰辛,其故事迂回曲折,充斥着爱情、友情、意气风发和寂寥的悲情,不仅有责任和使命,也有迷离和背叛,更不乏痛苦、绝望和恐惧的点缀。

    本应浪漫的故事被鲜血染红,在遥远的路途中日渐苍白,最终来到希望和绝望的交叉口。在这里,被神明眷顾之人将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进行一场野蛮血腥而又充满了宿命感的角斗。这不正是神话谱写的故事吗?

    佐井久之没有说话,但符纸已经从空中渗出,在他的身周飞舞。在结缘神的噩梦里,他依旧是那个货真价实的阴阳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