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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一章 癫狂边缘

    午夜回响中的“神明”几乎侵蚀了整座神社,马恩站在前庭的小广场上,却觉得自己好似站在“神明”的背上,亦或者是落入了“神明”的肚子里。神社深处的建筑已经成了废墟,只剩下广场周遭的几处建筑还存留大致完整的结构,即便如此,这些建筑同样伤痕累累,墙壁或房顶上都有好几处肉眼可见的窟窿。

    整个午夜回响是有光的,这光像是凝固在夜空中,像是凝固在空气里。目力所及之处,宛如静物画作一般停滞的风雨已经在前一波的冲击中破碎,那光也如同是从这破碎处的缝隙中渗出来的。

    可这些光亮绝对不会给人安心的感觉,很是惨淡,被这光照亮的事物也是冷色调的,苍白的冷色调,它们的影子也在摇摇晃晃。在巨大的轰鸣声过后,事物被光照亮的一面,以及拉长了影子的一面,一并构成了某种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的恐惧——这种恐惧大多时候只是一种心理,一种想象,可是,当你盯着它们看,你就无法不去想,除非你是一个沉闷的,无趣的,脑袋就像是发条一样刻板的人。而当你禁不住去想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听到了声音,感受到了呼吸,有一种无比真实的动静,在那光和影的交错中,在那转开视线的一刹那,在那恍惚若觉的一瞬间,已经将自己包围起来了。

    马恩自认就是一个无趣刻板的,不通任何浪漫的男性,可他依旧能够感受到那些仿佛源自于自己的想象,基于大脑运作机制而产生的错觉。他有大量的科学论点,去论述这是怎样发生的:通过自己的五官接收并传达的信息,在大脑的整合中,被大脑自行弥补了缺失的部份,这几乎是大多数错觉的由来。

    人们自以为自己知道的,自以为大脑已经认知到的“真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大脑自己强行填补的。它反映的从来不是正确的信息,因为,那部份信息虽然是客观存在的,却根本就没有被人类的感知系统捕获。是的,这就是科学。

    大脑拥有自己的脑补机制,但这个脑补机制和人们的主观意志毫无关系,它是冰冷的,自主运作的。

    马恩早就对这类理论知之甚详,也做过各种实验,运用于工作实践之中,但知道这些理论,乃至于能够用理论去解释这些自己感觉到的,所看到的现象,却对强行去除那种恐惧的心理毫无作用——他很清楚,自己的每一个器官都好似在尖叫,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那深藏在基因密码中的信息,都在为之颤抖。

    这不仅仅是对“神明”的恐惧,而是更低层次的,对“神明”所引发的异常现象的恐惧。这种恐惧的强度和广度,很难说要比他过去遭遇过的那些怪诞离奇之事物带来的恐惧更甚。却从感觉上,可以让马恩毫不犹豫地说,其程度更深——如果在事后,自己依旧会做相关的噩梦,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实质的冲击拥有实质的破坏力,异常的光和影带来的错觉,有着精神上的破坏力。马恩在恐惧滋生的一瞬间,就再度撕下一张黑膜,套住了鹫峰红苑的脑袋。这种时候,似乎只有闭上眼睛,削弱感官,才是唯一正确的应对。他很庆幸,自己带走众人的时候,是用“套麻袋”的方式,将他们整个人都裹在黑膜中。

    马恩不清楚众人的感知是否还停留在噩梦和现实的夹缝中,亦或者在午夜回响降临的时候,所有人的感知都一并进入了午夜回响。

    最坏的结果,就是哪怕没有亲眼目睹现在的“神明”,众人的感知依旧同时会受到噩梦、现实和午夜回响的影响,产生更多的错乱。不仅仅是精神上的错乱,更是发生在人体生理机制上的紊乱。

    人能同时观测同一事物的三种以上同时存在的不同状态吗?人的大脑能够接受并处理这些信息,而不产生任何故障吗?马恩无法用自己作为例子,因为,他其实是在限制自己只观测一种状态,只对一种环境进行认知。所有对其它环境和状态要素的考量,更多是依靠逻辑,而不是依靠观测。

    从生物学上阉割信息的方法,在现代科学中并不缺少理论和实践,马恩只是拾人牙慧,但他对药物的研究和半年前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他可以不首先考虑秘药了,在使用秘药之前,他准备有更多类行的药物,以尝试抑制不同程度的不良反应。

    但他能做的事情不多,他尽可能不给他们用药,没有人比他更懂自己那些药物的危险性,但是,作为最后的保险,或许用药是无法避免的。

    就如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将秘药交给警视正,既是出于一种极端状况的考量。尽管他已经尽可能劝阻警视正加入正面战场,可敌人的所作所为,将会不断对警视正形成剧烈的刺激和压迫,而马恩无法适时对那一边的情况进行风险管控。

    但神社这边不一样,虽然“神明”确实一如所料那般棘手。

    “完,完蛋了?”鹫峰红苑似乎回过神来了,她颤抖着试图摘下黑膜头套,她亲眼看到了神社的崩溃,而她有点不太理解,为什么之前还在控制中的状况,陡然间就急转直下。她专心于仪式,对外界环境有自己特有的感知,她不知道什么是午夜回响,但是,整个场地发生的那种翻转般的变化,她比在场众人的感受都要清晰——因为,她可是神社的巫女呀。

    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给她带来的冲击,那种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时间的失控,不仅让她整个人当场失态,更在随之而来的可怕冲击中,直面了一个远超自身认知的“神明”。

    确切来说,她有点不相信这是事实。之前的“神明”和之后的“神明”,在感觉上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可是,神社的力量,自己的努力,最终在一瞬间的彻底崩溃,实在太过虚幻了。

    这个失败到来之快,让人无法接受,无法承认,彻底颠覆了鹫峰红苑在神社里学到的一切,就像是将她过去为之努力的信念和意志,不以为然地一脚踩进臭水沟里。

    可她所面临的事实,却不是假的。这是一个她无法躲闪,也无法无视的事实——这个“神明”比她以为的还要强大,和“神明”作对需要付出的代价比她以为的还要巨大,以至于在神社故事里,封印“神明”的先人们所承受的那些的苦痛,都显得太过轻描淡写了。

    故事里如此表述:那场战斗是一场无比恐怖,无比绝望的战斗。

    可区区文字的描述,如何让人体验那究竟是怎样的恐怖,怎样的绝望呢?如今只是神社被摧毁,可鹫峰红苑已经从仪式的感知中,重温了故事文字无法体现的那种恐怖和绝望。

    不要说对抗和封印了,眼前这个“恶神”的突变,让这些心思都像是笑话一样。正因为正面对抗了“神明”,并在充满希望的一瞬间被击溃,所以鹫峰红苑才如此难以置信:这样一个“恶神”,究竟是如何被先人封印的呢?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她下意识想要摘下挡住视野的头套,却又犹豫了,她从未经受过的恐怖与绝望,让她本能地颤抖着,无论内心还是身体,都使不出力气来。

    “不,这个时候就说彻底完蛋还早了一些。”马恩的声音在她耳边想响起来,“事实很明显,神社曾经得到了胜利,所以大家才能在这里安居乐业。无论你觉得多么不可信,但这个‘神明’是从封印中跑出来的,这可是我们亲眼看到的。”

    “那,那只能是奇迹,我们完蛋了,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它是不能复制的……我们……”鹫峰红苑情绪激动,可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顿时让她面色涨红,语不成声。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而这是任何时候,她所受到的教育,她所看重的优秀性格,都不准许她这么说的话。在恐惧和绝望中,她同样感到无比的羞耻。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尖锐的感觉扎入了她的手臂,紧接着是一种火辣辣的痛苦,就好似血管要燃烧起来了。一时间,这股热力让她有些晕乎乎的,可在一阵恍惚过后,她又觉得自己很清醒。

    马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那不像是平日里听到的声音,就像是隔着水,冒着泡,在一个空洞的世界里回响。那声音是如此的浑浊,变了调,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可又能让她明白声音所传达的意思。

    “奇迹不可以重复,但为什么要将过去的胜利当成奇迹呢?”那个声音在问,“故事里说的吗?神社想要传达的,仅仅是一个奇迹的胜利吗?那么,为何你要留下来?为何神社会传承这种力量?为何神社的力量会让你拥有信心对抗‘神明’?

    难道这不是神社的考验,而是把你当作了弃子?难道神主对你的期待是虚假的吗?这和我知道的,可不一样。也许我会误会神社的表述,也许神社也低估了那些故事的真实性,但我不觉得,鹫峰红苑你决意参与这次计划,抵抗邪教的意志是虚伪的。”

    马恩的声音就好似闷雷一样,让鹫峰紫苑感到苦闷,在那苦闷之中,又隐约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在左右她的心灵。她对一切都有疑问,她可以去否认马恩所说的任何话,她也有理由去坚持那绝望的观点,可是,正如马恩所说,她没有理由去质疑自己过去的决定,也没有理由质疑自己付出的努力——那是她,鹫峰红苑,至今为止唯一在做,努力去做的事情,是她自己做出的判断,是她自己付出的心血,是她至今为止的人生历程。

    质疑这些,就意味着否定自己——鹫峰红苑不想否定自己,她对自己是认真的。

    “又或许,你觉得自己过去的选择和付出,都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欺骗,一种玩笑?”她听到那个声音空洞而冷冽地质问,“在被这个‘神明’摧毁之前,你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玩笑?如果那真是毫无意义的,那么,你为何在如今感到绝望和悲伤呢?”

    “不,不——!”鹫峰红苑发出歇斯底里的悲鸣,她发现,比起“神明”带来的恐怖与绝望,那声音所清楚揭示的,被这种恐惧和绝望压倒的自己所表现出来的低劣与懦弱,更让她感到无比的抗拒。从姐姐鹫峰紫苑手中接过神社的传承和责任,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比姐姐更合适,更有能力,而仅仅是因为“自己想要成为怎样一个人”。

    在这场如塌方般的局面中,鹫峰红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那绝望悲观的思想和言行,和她想要成为的那个人,是截然相反的。不仅仅没有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甚至变成了自己最抗拒成为的人。

    如果她已经死去,已经变成了无法思考的白痴,那也就罢了,然而,当她还有思考能力的时候,这才是让她最无法接受的地方。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愤怒,这愤怒就好似来自于在体内流淌的血,来自于那好似被点燃般剧痛的神经。这种有生以来第一尝到如此剧烈的痛苦和愤怒,她根本无法管理自己的情绪。可在这歇斯底里的,癫狂的情绪中,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那深沉的恐惧与绝望没有消失,可这些情绪已经不是唯一的情绪了,也不再是主导自己的大脑和身体的唯一因素。

    眼下这剧烈的痛苦与愤怒,让她有了挣扎着掀开头套的力气和勇气。

    鹫峰红苑竭尽全力般,扯掉了黑膜头套。她没有去看“神明”,但她同样可以感受到,“神明”无处不在。她早知道这是一个极端恶劣的状况,根本看不到解决的希望,但是,她同样比以往更能体会到,身边那主导这次计划的马恩先生,拥有着迄今为止她所见过的最为坚固的意志。

    她当然知道,马恩对她做了些什么。先有那种被针扎的感觉,之后才有如今这般情绪的爆发。可是,这也意味着,马恩先生在这无比绝望的情况下,也依旧能够冷静而及时地关注和处理众人的状态,哪怕面对“神明”,无论行动力、思想和立场上,都完全没有发生变化。

    马恩先生是那种真正贯彻了自己意志之人,鹫峰红苑眼中的自己的姐姐,鹫峰紫苑,也是这般优秀。

    所以,这两人才是她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也一直觉得,这样的人简直就是怪物。正因为切身经历了“神明”带来的崩溃,所以她如今才对“怪物”一词更深有体会。